梧桐树
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一些树,但不是简简单单的认识,而是我们“住”在一起,虽属于不同的物种,却因一些机缘巧合,共同在一个世间小院内一起生活了好多年。我们有过光阴的重叠,我相信那些树的年轮里有我跳跃的影子,我更确信我的身体里曾落进了它们的种子。
我们像亲人?却没有亲密的称呼;像朋友?却没有一起游戏童年。它们不语,不动,不急,不燥,不哭,不笑,它们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存在着,一直到现在,那身体里的种子已蔓延到我眼睛周围的鱼尾纹里,在我心里它们依旧还是默默地。
我们那时的家,那时的小院,南面是三间正房,东面是厨屋,西面是猪圈,北面也是一排三间瓦房。院子在我当时的眼眸里,很大,很大,我记得我总跑得很快,却要跑很多的路,迈很多的步,以至于我每每回忆这个小院,它都在我脑海里摊开一个很大很大的空间。
后来,我“长大”了,当然,小院里的每个物品都以它们不同的方式,也在“长”。当我再次走进那陈旧斑驳,荒凉一片的院子,才发觉,它竟那么小。它怎么那么小呢?连它也老了吗?那感觉竟想象不出院子里的三棵梧桐树,三棵槐树,还有一棵忘了名字的树,它们是怎么“排版”的,它们在记忆里像几张插画,来回插入,也不能呈现又妥贴,又能有一大片空间的院子。
我仿佛走进了我的记忆,有些不真实但确有踏实的回家感,我先走到厨屋门口,站立一会,想着,这儿是有一棵梧桐树的,而且是棵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那种。春秋时节,树下一大片阴凉,奶奶经常在那阴凉里洗菜,切菜,刷碗,养兔子;入秋时,叶子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地上,落在水缸里,落在下面的月季花上,落在厨屋里,也落在屋脊上…叶子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我曾拿着它做伞用,奶奶扫成一堆堆,哗啦啦的,再抱回厨屋,用它们引火烧饭。
我站在这棵梧桐树消失的根基处,低头找不出任何痕迹,它彻底消失了啊。像这房子的男女主人一样,已经不在了。恍惚得觉得,时间真的好快。
一个闪念,我又想起一件飘荡已久的家事,进而,又想起我的爷爷和妈妈,由他们拼凑起的一段生活片段,我要掏出来,放下。
我的爷爷和妈妈,曾经因为这棵树,有个小矛盾,妈妈是个粗人,大大咧咧,洗锅刷碗的水,往往是随意泼倒在梧桐树下,好像她觉得“树那么大,应该能喝水”,又好像觉得“水就是肥料”。她不管树,可能她本就没觉得它是树,它默默地存在太久了,久到我们会忽略它的地步,那时,它俨然像一个天然下水道。
有次爷爷坐在院子里,手里摇把大蒲扇,嘴里叼着烟,紧锁着眉,低声念叨着:“这棵树非得被你妈浇死”,语气中是烦闷,无奈,还有隐忍,也有看不惯又管不了的架势。我不懂,但这场景能保留下来,没有被接连不断的生活所淹没,我想肯定有它的特殊吧。
当然爷爷是对的,他对作物的了解,是我们这辈人无法比拟的。那棵梧桐树的死,让那时的我隐隐感觉到大人与大人之间也是有矛盾的,和小孩子闹矛盾一样。只是,当我也处在同一类型的家庭关系中时,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不是一个年代了,爷爷,奶奶,这个称呼不叫也好多年了。
我才懂得他们原来的那种关系。在一个大家庭里生活,是需要点隐忍和大度的,也更需要沟通和理解。
转身看到那石头垒起的猪圈还在,那荒凉令我不能言语。旁边也有一棵梧桐树的,本来树下还有一棵小的梧桐树。那一年的那一天,爷爷在大树下打量着那棵小树,准备拔掉,我闲来无事,又好奇,问爷爷,拔它干嘛?爷爷说,长在树下长不大,而且位置不好,太靠近猪圈。我又问,那你种它干嘛?爷爷依旧在树旁转来转去,心不在焉得说,梧桐树不用种,它自己发出来的。
它怎么能自己发出来呢?我那时其实还是有疑惑,但我没敢再问,我怎么没再多问问呢?那样我和爷爷的对话或许留下来更多。接下来,我又因爷爷这句话,想多了好多问题。梧桐树那么高大,壮实,它的成长竟没有让人劳累和辛苦,自己就长出来了。我又想到了自己,现在已是孩子的妈妈,体会到了养育的不容易,我的长大,烦劳了多少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而我,又没有长成梧桐树那样的样子,让您们失望了吗?
是啊,我得学习梧桐树,靠着自己,坚强,高大,壮实,枝繁叶茂,至少撑起一片自己天空,让家人因我而有一片阴凉。我觉得我得做一棵让父母省心省事的“梧桐树”。
这两棵梧桐树,被我赋予了事件和精神,就这样长在记忆里,轻飘飘地浮在过往的时间里,一个闪念,他就会飘然而出,把你错位在另一个时空,或安抚下当下的我。
我从小院里走出来好多年了,在外生活的时间也远远超过我在小院里生活的时间,但,我觉得人是有根的,像树一样,有好多的时候,我会奇怪得觉得人和树,很像,都是从土里出来的,只是存在的形式不一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