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重来,这个给你

2019-12-03  本文已影响0人  于金越

“哥,三皮没了。”表弟一边往我的茶杯里添水一边说。

“没了?”正在拿糖逗小侄子的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表弟说的“没了”是什么意思。

“嗯,肝硬化腹水。”表弟深感同情的说,“最后内脏大出血,大口大口的吐血,吐了一中午,到了下午人就没了。”

我把小侄子递给弟妹,将身子坐正,端起茶杯,看着杯子里琥珀色的茶水,有点恍惚。

……

“双月,把你的玩具枪给我玩玩吧。”三皮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凉地瓜,流着鼻涕冲我说。

“不行,这是我爸从北京给我买回来的。”我把玩具冲锋枪用力往怀里塞了塞。对于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玩具枪属于稀缺资源。

三皮是大姨邻居家的孩子,那年我和他都是七岁。

“你要是给我玩,我就把这个给你。”三皮用棉袄袖子抹了一下快要流到嘴里的鼻涕,把手里的地瓜冲我伸了过来。

“不行,你这地瓜都吃了一半了,凉不拉几的吃了会肚子疼的。”我不为所动的回绝。

三皮见我没有跟他交换的意思,有点着急,“那你说你想拿什么换?”

我迟疑了一下,说:“你去把你家的驴牵出来,我骑骑。”

见我有所松动,三皮毫不犹豫地说:“好,你等着。”转身兴奋的飞奔进了院子。

三皮家在村口开了个豆腐坊,而我想骑的那头驴是他们家每天磨豆子拉磨的唯一劳动力。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在农村,几乎所有的孩子从四五岁开始就能帮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计了。三皮被分派的任务就是每天上午把驴牵到家后面山坡上去自由的吃点野草。

在大姨家度过的那几个寒暑假,只要碰到三皮牵驴出门,我都会跑过去抢过三皮手里的缰绳。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牵着牲口去野地里吃草,我牵到哪它们就走到哪,一拽缰绳不走也得跟我走,控制欲的满足让我乐此不疲。

每当我开口说要缰绳的时候,三皮总是乖乖的把缰绳递给我,因为他总可以在我这里得到一块硬糖作为交换。

“三皮!”院子里传来了三皮他妈呵斥他的声音,“大中午头的你牵驴干嘛!”

“我……”还没等三皮的解释出口,响脆的大耳刮子声和着三皮的哭喊声就隔着院墙飘了出来。在三皮家门口核桃树下张望的我,吓的拔腿就跑。不敢往大姨家跑,生怕三皮他妈找到大姨家把我抓捕归案,当场宣判也给我一个大耳刮子。

“我妈的大耳刮子,是祖传的,从我姥娘那里学来的。我姥爷打不过我姥娘,我爸也打不过我妈。”三皮擦着鼻涕,嘴里含着我给他的硬糖,含糊的说。看着他腮帮子上的五个红红的手指印,我后怕的直发抖。从那以后,只要听见三皮他妈的声音,我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她也给我留下几道手指印。

驴没骑成,反而害的三皮挨了她妈的一顿毒打,我十分过意不去。把玩具冲锋枪的背带从脖子上摘下来,犹犹豫豫的向三皮递了过去。

吃了一惊的三皮抹了一把鼻涕,激动的说不出话,把手在棉袄上蹭了又蹭,小心翼翼的从我的手里接过了玩具枪,捧在手里像端详宝贝似的翻来倒去仔细端详个没完。扣扣扳机,虚着眼睛瞄一下准,嘴里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坐在一旁的我一直紧张的看着他,虽然旁边都是玉米秸我还是生怕他生怕他一激动把玩具枪给我磕了碰了。三皮很开心,我能看得出,这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开心。

就这样我和三皮躲在场院的玉米秸垛里,摆弄着我们的宝贝。

红色的、巨大像车轮一样的太阳向西山斜坠下去,天边的白云被染成了橙色的晚霞,暖暖的阳光洒落在三皮被冻得通红又有些皲裂的脸蛋上,很好看。

第二天,当我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伸手摸玩具枪,没有摸到。我一个激灵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旁边的大姨吓了一跳,以为我又睡魔怔了,一把拉住我。

“双月,你干嘛?”已经看出来我是实实在在的醒了,而不是睡魔怔了的大姨,一边问一边把我的棉袄给我往身上套。

“我的玩具枪呢?”我任由大姨来回摆弄着我的胳膊。

“不知道啊,你昨天夜里睡觉不是还抱着的吗?”给我穿好棉袄,大姨拿起我的棉裤,朝蜂窝煤炉走去。

“可是,没有了啊!”找不到玩具枪的我,已经开始哭咧咧了。

“别哭!一会我给你找!”大姨一边给我烤着棉裤裤筒,一边呵斥我。

脸已经哭花了的我,坐在床上无助的四下张望。

给我穿好衣服,大姨一边叠被子,一边把床上床下搜寻了个遍,可是那把玩具枪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一定是她拿走了!”我一边哭,一边喊。

“谁?谁拿走了?”大姨搂着我的肩膀,拿她的小花手绢给我擦着眼泪。

“老妖婆!”我继续哭着说。

“哪来的老妖婆?”大姨被我这一说,给说笑了。

“就是长着长手指头的老妖婆!”我咳嗽了两声。

可能是三皮妈给三皮留下的那几道手指头印,带给我的心灵创伤太大了。那天夜里做梦我梦到了一个看不见脸,却能清楚看到长着长长的指头的老妖婆要抓走我。

丢了玩具枪的我,没有吃早饭。大姨和姨夫他们有别的事做,也没空搭理我,任由我一个人失魂落魄的晃荡。

突然,我想到了三皮。一定是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把玩具枪拿走的!

感觉到希望的我,撒开腿就跑出了大姨家,绕过一个院墙就到了三皮家。可是我不敢进去,怕碰到三皮他妈。

这时,我看到了三皮的奶奶正在院子里给鸡拌食。我畏畏缩缩的走进了三皮家的院子,声音颤颤巍巍的问:“奶奶,三皮在家吗?”

三皮的奶奶得了多年白内障,已经快看不到东西了。她起头,把那张被岁月的风霜雕刻的满是深深的皱纹,却洋溢着幸福的脸凑近我。看出来是我,笑着说:“双月啊!三皮一早就和你表哥跑出去了。你自己去找找他们吧。”

“果然是你小子!”我咬着后槽牙冲出了三皮家的院子,就像发现了抢劫犯踪迹的警察飞奔出去。

然而,我搜遍了大姨家附近,所有我们几个小孩经常藏匿的秘密据点,都一无所获。没有三皮的任何踪迹。我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拖着已经没有了灵魂的躯壳往大姨家走。当我走到离大姨家隔着两个院子的一户人家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小孩的脑袋迅速的缩进了门里。

“华旺!”我一边追一边喊了一嗓子。不知道是第六感爆发,还是天生具备做侦探的潜质,我知道他一定跟我的玩具枪有关系。

华旺家的院子里空荡荡的,狗食盆被踢翻在地上,看家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在院子里逡巡着,“会不会在屋后?”

村子里的人家大多会在屋后,留一块专门堆放杂物和柴火的地方。华旺家后面是一个两丈多高的垂直的大土崖。

我蹑手蹑脚的往屋后面绕,感觉心脏就卡在嗓子眼儿。如果这时候华旺家的大人出来喊一嗓子,或者他们家的狗突然从哪里蹿出来,哪怕是一根被寒风吹落的树枝掉在地上,都我能把我吓的尿裤子。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绕到屋后面,我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果然,有人!

当我看到三皮、华旺两个人蜷缩在土崖一处凹洞里的时候,三皮正要把我的玩具枪藏到屁股底下的柴火里。我愤怒了,几步蹿过去,一把夺过三皮手里的玩具枪,转身就跑。跑出去几步,我猛地回过头,恶狠狠地冲三皮说了一句:“你是个贼!”

当时的我不知道这句话对三皮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只是庆幸我的玩具枪不应该丢。只不过真正的“贼”并不是三皮。

爸妈把我接走的那天,三皮远远的跟在我们后面走了很远,似乎是有什么话说吧……

多年以后,表哥结婚,大姨家摆席面摆不开,有一部分酒席摆在三皮家。我和三皮坐在一桌,很开心的聊着以前的事,后来说起了这件事,才知道真凶是表哥。我和三皮趁着酒意,在热闹拥挤的人群中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了表哥的裤裆里。

“哥,喝茶。”表弟把我茶杯里已经凉了的茶倒掉,又给我添了一杯。

“哦,”我端起茶杯,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三皮……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刚出的殡。”表弟往茶壶里续着水说。

“唉,我有段日子没去看大姨了。你现在开车送我去一趟吧。”我喝了一口热茶。

“行,我也好久没去看看大姑了。我把店关一下,咱去。”表弟抓起茶桌上的车钥匙揣进裤兜里。

表弟的车开上了熟悉又陌生的村里的小路。

“三皮怎么会得这病?”我凝视着远处连绵起伏,泛着青色的回龙山,问表弟。

“喝酒,他媳妇生完孩子第二年跟人跑了,对他打击不小。三皮这个人,性格犟的狠,有话从来都是憋在心里。”表弟向窗外弹了弹烟灰继续说,“我们几个同学开始还找他聊聊天,开导开导他。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拿镰刀把我们一个同学给伤了。大家就慢慢的不去他那了。”

“没去医院吗?”我扭头问表弟。

“去了,治了一段时间,可是他还继续喝酒。病情发展的很快,医生说基本没什么必要再治了,人就回来了。治疗费也太高了,他家那个情况你也知道。”表弟猛吸了一口烟,继续说,“村里的党员还给他捐了一点。杯水车薪啊。”

我沉默这任凭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使劲的左右摇晃。

从大姨家出来后,我并没有直接和表弟回到车上。而是绕过院墙角,远远的望着那棵核桃树下虚掩着的黑色大门。三皮牵着驴从大门出来,远远的看着我,咧着嘴,用棉袄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暖暖的阳光洒落在三皮被冻得通红又有些皲裂的脸蛋上,好看极了。

“三皮,这个玩具枪,送给你了。”我笑着对一直咧嘴也冲我笑的三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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