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王妈

（1）

工作之余，我习惯到市里的热闹区域溜达，不为逛街购物，也不为打望美女，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其实，我是为了去看乞丐的。方便的时候，我会给他们一点儿钱，五块，十块不等。

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表明我本人有多么阔绰，道德有多么高尚，完全不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其实，我也知道，乞丐当中大部分都是骗人的，他们或者装可怜，博取他人的同情心，或者利用他人的善良，谋取自己的利益。也许有人会骂我吃饱了撑着，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去顾别人。

随他们怎么说吧，一个人如果总在所谓科学的，主流的观念驱使下生活，那最后到底活成了谁呢？是千篇一律，只关注自身得失，漠视一切与自己有关的，无关的那类人？抑或是创造出其他引领潮的先锋群体？当然，我或许也没资格说这些，估且权当我说的都是废话，想的都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吧。

言归正传，我只所以这么做，是希望等着个机会，在花坛旁边，马路边，石阶上，或者是桥底下，能碰到那个熟悉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想看到的人，一个目光稍显呆滞，脸部宽阔，沾满污垢，嘴唇又厚又红，总是不停地咳嗽的女人，我叫她王妈。

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王妈了。听人说，她从我家离开后，辗转在城里做了乞丐。我的家人听得到这个消息，也曾到处找过她，但都无疾而终。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还活着吗？

（2）

我家在农村，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小时候家境贫寒，全靠种粮食维持生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一个寒冷的夜晚，不知是谁把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送到了我家门口。母亲抱着胖乎乎的婴儿，脸上写满焦虑。但是，她和父亲很快拿定主意，把这个婴儿留下。

我也因些多了个妹妹，妹妹现在在重点学校上学，成绩优异，出落得亭亭玉立。我们都打心里觉得这是我们的福报。

但是，那时候，小妹的到来是显得不合时宜的，单单给她买奶粉，就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最重要的是，得有一个人专门照看她，这样一来，家里的劳动力就减少了。即便我和姐姐放了假就回去照看，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正在我们这个家限入困境的时候，王妈来了。她还算年轻，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只是她的脑子似乎不太好，我们问她的来历的时候，她只顾着笑，似乎听不明白我们的话。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自言自语，从她口中，我们得知唯一信息就是她姓王，所以就管她叫王妈，但是，刚开始我们都不大愿意叫。

她来的时候，身上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让人有些不适，我们都把她当乞丐来对待，没给她好果子吃。她老是不停地咳嗽，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惹得人心烦意乱。盛饭的时候，我们故意给她少盛些，甚至不许她坐家里的板凳，嫌她脏，母亲给她找来换洗衣服，也被我们偷偷藏了起来。总之，对于不喜欢的人，我们什么坏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下来，她什么也没做，一天除了吃，就只是干坐着。我们认为她就是混饭吃的乞丐，想着法子赶她走。

“你走吧。”我恶狠狠地对她说。

她却嘿嘿地笑起来，可把我气得够呛。但是，父母对她却非常好，把她当客人一样，给她单独支床，准备干净的被褥，母亲还给她洗澡，梳头，把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净。 村里的人也开始嘲笑父亲，说他是打着娶二房的主意。父亲缄默不语，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王妈熟悉了环境之后，简直就把我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样，这使得我们非常不快。当母亲知道我们干的那些坏事的时候，严厉地斥责了我们，还饿了我们一整天。母亲说，王妈是我们哪里哪里的亲戚，要我们尊敬她。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骗人的。

（3）

母亲偶尔会让她帮忙搭把手，她就在母亲的指导下帮忙，后来，每当她看到母亲干什么活，都会主动去帮忙。她很快就学会了干活，各种各样的活儿都干得十分卖力，有声有色。又过了一段时间，家里只要是有什么活儿，她都会主动去干。

有一次，村里人换工，好几个人来家里帮忙种苞谷，她也跟着去了。期间有两个担粪的男人想偷懒，使唤王妈去担粪，被父亲阻止了。父亲说，让她帮忙干活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哪天她的家人找上门来，都不好交代呢，怎么可以再让她干那么重的活儿。

可是，她还是趁父亲没注意，自己去担了粪，担来的时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停地咳嗽着。大家都被她的善良，朴实感染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特地让她坐上席，还特地给她倒了两盅酒喝了。王妈喝得面红耳赤，嘿嘿笑个不停。

王妈很快成了我们家的重要劳动力之一，锄草，收粮，各种活儿，我们家都最先完成。她带我们去干活的时候，总是把最轻的活儿给我们，最重的留给自己，她甚至还给我们洗衣服，准备上学的干粮。

我们深受感动，也渐渐接受了她，把她当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当然，我们也为自己过去对她干的那些事而惭愧。我们常常捉着她那双粗糙的手，为她剪指甲，把她那头厚黑的头发编成两个大辫子。尽管母亲曾多次带她去治咳嗽，仍是没治好，当然这已经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睡眠了，甚至听不到她的咳嗽反而睡不着。我们心里渴望着，如果她一辈子都留在我们家，该有多好啊。

这样过了很多年，家里的境况有了好转，小妹也开始上学，王妈终于要离开我们了，离开的那天早晨，母亲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可她一口也没吃，她的眼里含着泪，却是笑嘿嘿的，她一遍遍地看着我们，来回地看，反复地看。

她说，“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所以我才打算留下来的，希望能帮着做点什么，现在帮完了，我也该回家了。“

我们都震惊不已，一直以为王妈脑子不太正常，实际上她再正常不过，以为她的眼睛不灵敏，实际上她能洞悉人心。我们都扑到她的怀里，哭闹着不让她离开。可是她还是离开了。母亲哭着对我们说，“我们没有什么理由留她的，因为她有自己的家。“

（4）

王妈离开之后音讯全无，但是我们都惦记着她，又过了很多年，终于有了她的消息，邻居说是在城里碰到了她，还听说她儿子，儿媳对她很不好，她去城里要饭去了。

我们全家动员去找过几次，可一直没找着。我们也很快明白过来，去找她算怎么回事儿呢？把她接到家里供她吃穿，给她养老送终？这样合乎情理吗？我们有这个能力吗？她会答应吗？答案永远是否定的，这是王妈的宿命。

但是，我还是盼望着能找到她，盼望匍匐在她的怀里，发自内心地告诉她，“王妈，我想你了。”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里碰到了王妈，她穿仍旧的干干净净，显得很年轻，仍是咳个不停。她笑嘿嘿地看着我，让我不要找她了。我问她在什么地方，她说她也不知道。

我习惯在城里游荡，希望寻着她。有时候我会想，难道我真的是在寻她吗？一路走来，有多少人帮助过我，给过我温暖，我是否都记得？我削尖脑袋，去巧取豪夺那些易得的，或者不易得的东西，可是，最终得到了什么呢？又有什么被我无情地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