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人物

褐色扳指

2019-05-21  本文已影响16人  菜菜_e52b

邱奶奶的右手拇指总是戴着一枚褐色扳指。

邱奶奶是邱天的奶奶,邱天是我十来岁时的玩伴。我不喜欢邱天,玩儿游戏耍赖,还爱哭鼻子,哭起来惊天动地,如果不是所有小伙伴劝慰道歉,他哭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不为奇。可我还是喜欢去他家找他玩儿,并不是因为他有很多新奇玩具,更不是因为喜欢看他哭鼻子,而是因为去他家的时候,可以听到邱奶奶讲故事,讲自己的故事。

印象里邱奶奶很瘦,个子也不高。头发有些花白,在左眼上方额头处分开向后梳至脖颈处,整齐的盘成一个发髻,脸上的皱纹如沟壑却不纵横,因为有序精致的排列在额头和眼角处,所以并不显得太过苍老。和大院里其他老太太或简单随便、或夸张艳丽的打扮不同,邱奶奶总是一身旗袍在身,紫花、亮银,抑或素黑,不留一褶,不论落座或是疾走从不显露慌张。

彼时邱爷爷身体不好,时常卧床不起,他似乎对邱奶奶的打扮不以为然,即使神志恍惚的时候,也不忘数落邱奶奶:年轻时候也就算了,老了老了还是这个样子,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当大小姐时的做派!每当这个时候,邱奶奶都会轻轻的笑,是呢是呢,改不了哇!

事实上,邱奶奶确实曾是个大小姐,20世纪30年代,她十岁左右,那时邱奶奶家里就已有百亩良田、一座布坊,还养着一个戏班,忙时家里雇工百余人。那时候广袤的中华大地连年战乱,虽然邱奶奶的家乡也未能幸免,但无论困难多大,她的父母亲仍然努力让她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儿学习琴棋书画,除此以外,当时新学普及,邱奶奶又上了新学,学了不少外文、理科,闲暇时光还跟着家里的戏班子学了些戏曲唱腔。加上父母宠爱,免了裹脚。到得十五六岁,邱奶奶已然出落的漂亮大方,虽不至倾国倾城,却也远近闻名。

每每说到这里,邱奶奶都会不自觉的正襟危坐,轻撩衣襟,右腿搭上左腿,左右手相叠放在膝盖上,侃侃而谈,甚至有时干脆站起身来,摆弄身形,哼唱几句,曲调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清脆高亢,当时年纪尚小的我有时竟也沉醉其中。

此时的邱爷爷往往更是不忿:你看你看又来了,还起范儿了,尤其是那扳指,不用翘那么高吧!

邱奶奶就浅笑答他:要不送给你吧,戴在小指上正合适。

我才不要,那是他的东西!

这扳指看起来实在普通,不像翡翠般碧绿清澈,更不似白玉般晶莹透亮,它褐色的表面印画着断续的黑色条纹,陈旧沧桑,像是哪家打家具剩下的旧木材打造而成,只是由于佩戴时日太久,有些光亮罢了。虽然我当时幼小,但也猜得到邱奶奶出身大户人家,不说珍奇异宝无数,黄金白银自应不在话下,实在不懂为何对这木头扳指情有独钟,分秒不离。

只有一样事情是清楚的:这扳指,是他的。

邱奶奶17岁时,家中的门槛每天都会被孜孜不倦的媒婆们踩的吱吱作响,十里八乡的财主、乡绅,甚至官员都如春忙时的蜜蜂般扇动翅膀抖动肢体,卯足了劲儿想要采得邱奶奶这朵鲜花里的甜蜜。

而邱奶奶却并不着急。几番上门的富家子弟、官僚子嗣,要么铜臭气缠身,要么奶声奶气,自然如不得她的法眼。几年下来,邱奶奶已经年近二十,父母虽然对她宠爱有加,却也耐受不住流言蜚语,时常忍不住唠叨埋怨。

邱奶奶明白父母的难处,便告别父母,只身去往省城,父母阻拦不住,便随了她的心意。在私立中学,邱奶奶先是读书,过得几年也当上了教师。在学校里,邱奶奶如同在日出前的暮色中飞出牢笼的金丝雀,恣意飞翔。她留起了时髦的短发,穿上了学生衣裳,结交新朋友,参加学生会,当然,也少不了男同学、男同事的追求。邱奶奶绝非固执刻板之人,也尝试交往了几个不错的男人,可终究芳心难属,无果而终。每次父母兄弟来学校探望,她都编造借口尽量不相见,并不是因为害怕催促,或是恐惧难堪,只是想保持止水心境,甚至做好了孑然一世的准备。

时间很快来到1945年,日本人的投降为久受屈辱的中华民族打上了久违的强心剂,没有了战事的省城热闹喜庆。邱奶奶的学校就像初春雨后的土壤,朝气蓬勃,各家各户送儿女入学,学校忙碌异常……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不就是想说他了吗?该说就说!邱爷爷不耐烦的时候有点吓人,布满老茧的蒲扇大小的手掌向后一挥转过身去,斜躺着把后背留给我们,一会儿功夫,鼾声大作,只是那鼾声太过均匀,不够自然。邱奶奶依然笑眯眯的看看他,并不理会。

那似乎是个伴着微风的多云天气,窗外的开阔地上,云朵的影子扮作大象或是小狗随着风速的大小变化或旋转翻滚或昂首挺胸的快速奔跑或悠闲踱步,隔着窗户似乎都能听得到初秋特有的微带萧索的清酒味道。下午课后,邱奶奶到一个朋友的书店帮忙。在那个娱乐项目匮乏的年代,去书店看书不失为一种既不奢侈又不庸俗的消遣方式,书店并不像谍战片里的地下交通站似的神秘诡谲、暗藏玄机,只是如同夏日缺少雨水时的非洲草原上为数不多的水塘湖泊,形形色色的动物们不需要特别通行证就能在此饮水,遮风纳凉,前提你要足够幸运或足够强壮。

今天书店里不例外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群里一个军人吸引了他,这是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大沿帽,绿色军装,黑皮鞋。

好像披着风衣吧,哎!记不得了,邱奶奶又笑了,邱爷爷的鼾声更大了。

书店里军人很少出现,这时候,军人们是很忙碌的。有的人在庆功、在领赏;有的人在四处奔忙,设法洗脱汉奸罪名;还有的,已经跟随队伍秘密开往前线准备着另一场更荒诞更残忍的战争中。

满目疮痍的旧山河就像一个没落已久的狮群,在其他狮群、鬣狗群、甚至野狗群的围堵追逐中东奔西逃,好不容易得到的喘息时机还要边舔舐伤口边忍受争夺狮王的争斗带来的更大伤害。

邱奶奶对战争一窍不通,她只对眼前这个高大瘦削的军人充满好奇。直到很久以后她都对那天主动走向前去的动机疑惑不解:不似修车师傅看到坏车时的职业驱使,也不似沙漠旅人看到绿洲时的生存渴望,更不似饿狼看到落单幼鹿的饥饿反射。

也许就只有一见钟情可以说明当时情境吧。邱奶奶不置可否,依然浅笑着娓娓道来。只是邱爷爷由于鼾声太大卡到嗓子,剧烈的咳嗽起来,邱奶奶自然准确的找到邱爷爷后背特有的地方,轻轻的拍了几下,邱爷爷便呼吸平顺,鼾声又起。

邱奶奶走到军人近前:需要帮忙吗?历史?外文?还是?

心烦,随便看看,不用麻烦。

日本人都赶跑了,有什么心烦,你们都是大英雄呢。

英雄?你见过英雄要打自己人吗!咳咳……军人的声音像突然发现前方行人的汽车戛然而止,他对自己说出的话惊诧不已,他转过头看着邱奶奶……显然,他失言了。

既然你这么烦躁,为什么不离开呢?

军人更惊诧了,像看到一幅奇怪却美好的油画一样盯着邱奶奶良久,直到他觉察到邱奶奶的羞赧。

哦,对不起,谢谢,再见。

军人转身,打开书店大门,迅速消失在店外的人群中。邱奶奶出奇的平静,像风和日丽的湖面。

第二天,邱奶奶照例在书店帮忙。

能帮个忙吗?

是昨天的军人,只是并没有穿着军装,而是一身藏青色西装代之,配以黑色礼帽和皮鞋,虽少了军装时的英姿飒爽,却多了些儒雅风度。

今天看什么书呢?

不看书,可以请你喝咖啡吗?

喝咖啡?那要很长时间的,你们纪律允许吗?邱奶奶轻笑。

我离开了,现在没有纪律。军人报以轻笑。我打了报告,我们家在上面有些关系,所以很顺利,我退伍了。

啊?邱奶奶有些慌了,我昨天只是随便说说,你……

可以喝咖啡吗?

那……那好吧……

在邱奶奶的记忆里,那段旧日的时光是一幅犹如被三两个孩童用各色画笔随性涂鸦过的彩色画卷,凌乱的外表下深刻着纯真美妙。

他们有时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电影院里,有什么便看什么;有时候上午去公园、广场和集市,下午去茶馆、咖啡厅和河岸长椅,晚上又准确出现在夜总会;有时候他们哪也不去,就在书店看书聊天。军人在邱奶奶的身边总是微笑,他说是和邱奶奶学的,笑笑总不是坏事儿,所以,邱奶奶就叫他笑哥,叫得久了便成了小哥。

一切就像母亲缝制被褥时手中的针线,不快不慢,有条不紊。从相识到相知到相爱,半年的时间里,邱奶奶他们他们很快便走进了婚姻殿堂。

邱奶奶和小哥的婚礼是在公园里举办的,没有鞭炮喜酒,只有好友和战友。

邱奶奶收到的新婚礼物是一只扳指,褐色扳指。

邱爷爷下意识的翻了翻身,紧闭的眼皮下面依然可以清晰的看见眼珠来回滚动。邱奶奶抬起右手拇指,仔细端详着那只褐色扳指。

贵重,大多数是指对人的意义的,邱奶奶的眼里有些骄傲和落寞。

就像这只扳指,它是鹿角做的,是小哥的祖辈从他第一个猎物身上取下,然后磨制而成的。它跟随者小哥的几代人南征北战,从它身上飞出的箭镞无数,在它面前倒下的敌人无数。

这只扳指传到小哥手里时,已有几百年历史,他的材料并不名贵,却承载着家族的荣耀血泪。

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他不该把这样贵重的物品送给我,我也是这样想啊。可他说服了我。邱奶奶的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这一眼,望穿百年。

我不想再打仗了,从看到你的第一刻,我就知道,这只扳指应该交给你,我也应该交给你,你的笑可以终结这只扳指的血腥和戾气。

邱奶奶无法对这样的理由说不。

邱奶奶和小哥两家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夫妻俩婚后自然做起生意。几年过去,生意有模有样。新中国成立后的十几年,小哥成了第一批响应公私合营的资本家,后来又将股权上交,成为红色企业家楷模。

然而,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新中国,邱奶奶和小哥的出身成了最大的隐患。虽然他们夫妻小心谨慎,安全度过了“肃反”、“整风”运动,却依然在那场新中国最大的浩劫中倒下了。

邱奶奶的语调渐渐低沉,左手轻轻的揉搓着那枚褐色扳指。邱爷爷也不再装睡,只是静静的躺着。

先是谈话,没完没了的谈话;然后是开会,没完没了的会;然后是批斗,没完没了的批斗。最后是抄家,搜查通敌罪证,或者是上一辈通敌罪证,又或者是几辈以前压榨百姓的罪证,值钱的、漂亮的、不符合无产阶级审美的物件无一幸免。短短的几个月,邱奶奶夫妻受尽折磨,小哥也终被抓进大牢,杳无音讯。

也许这个扳指太破旧了吧,反而没被抢走,有时候光鲜的外表远不如隽永的内心。邱奶奶苦笑。

一天深夜,小哥不知用什么办法逃出监牢,回到家里,急急忙忙收拾了很久以前藏在墙壁里的细软,拉上邱奶奶和孩子们,逃出了省城。

在路上的几天里,邱奶奶才弄明白,小哥有个的远房叔叔在河北,投靠他才有一线希望。于是,1967年的春天,邱奶奶一家五口踏上了北上的漂泊路途。

小哥明白,在那个混乱的年头,只要是穷人,就是安全的,所以,一家人弄乱头发,涂黑脸颊,衣衫褴褛。或要饭或拾荒,小心前行。到了晚上,运气好时觅得破庙小憩一夜,运气不好时便露宿荒野。短短的几个月光景,一家五口都瘦了几圈,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由于奶水不足,脸色蜡黄。食物更是老大难的问题,到了偏僻的地方,很难要到像样的吃食,实在无法可想时就只能铤而走险,用金条交换,一个金条往往也只能换得十几个馒头。

后来呢?

后来,那天应该下了大雨……

邱奶奶停了下来,嘴唇有些微微颤动,喉咙里好像卡住了什么东西,难以开口。不知何时,邱爷爷的手已经握住了邱奶奶的手,就如同苍劲有力的太行山包裹着一条涓涓细流。

没错,那天下了大雨。一家人找到一座破庙躲了进去,全身衣服都已湿透,幸亏包袱有雨布包裹,换洗衣服没有淋湿。事实上,由于“除四旧”运动的开展,大量的小庙破庙被拆除,邱奶奶一家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屋子”里过夜了。

黑暗中,一家人换好衣服依偎在一起,孩子们由于劳累很快睡着了。小哥搂着邱奶奶轻轻的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连日的漂泊让邱奶奶精疲力尽,可是只需要这轻轻的吻印上,她的心就可以温暖坚强。

我想听你唱一段。

好啊!正哪月十啊五闹哇元宵呀呀子哟,火炮哇连天门哪前绕喂却喂却依喂却喂却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啊锣鼓 儿闹嘈嘈哇……

邱奶奶也不知道唱了多久,只记得一家人在熟睡中笑得很甜,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像老人与儿女重聚。

第二天早上,邱奶奶被阳光刺开了双眼,雨后的泥土清香混杂着蛙鸣蝉响扑面而来。天气好的一塌糊涂。邱奶奶起身看了看孩子们,三个小人儿交替的鼾声踏实有序,她给孩子们盖了盖被子,却没看到小哥的身影,身上盖的衣服散落在地。

出去找吃的也不穿件衣服,邱奶奶心想,便将衣服收拾好,等待孩子们醒来、小哥归来,就继续上路。

直到日上三竿,孩子们依次醒来,邱奶奶用剩下的吃食喂了孩子,却也未见小哥归来。

爸爸呢?

去给你们找好吃的啦,去了这么久,一定收获不小呢!

邱奶奶笑着、笑着,她希望自己能一直让孩子们看到她的微笑。

一盏茶时光,邱奶奶听到庙外远处似乎传来些声响,一定是小哥回来了,她跑到庙外,却发现是村里的人们喊着不知所云的口号,扛着大锤、铁锹走来。邱奶奶心里一惊,无疑,是来拆庙的。

邱奶奶急忙收拾行囊,带着孩子们离开破庙,在离庙不远处的一个低洼处躲起来。村民们由于人多,加上技术过硬经验丰富,一座小小的破庙不一会儿便化为灰烬,带着曾经在这里逗留过的香客的企盼和和尚的修行一起烟消云散。人们响亮的唱着欢快激昂的胜利曲班师回村,留下一连串越拉越长的背影,和邱奶奶隐藏在眼窝深处的悲伤。

雨后的积水在邱奶奶的落脚处形成一片水面,不知名的昆虫在水面疾驰而过寻找伴侣,成群结队的蚂蚁有条不紊的重建家园,叽叽喳喳的鸟鸣像在呼唤爱人归巢。

邱奶奶久久的望着破庙的遗址,就像在等待它重新站起。

妈妈,我们去哪?

在这等爸爸回来啊,我们走了,爸爸回来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邱奶奶笑着摸摸孩子们的头……

小哥“丢了”的第三天,邱奶奶的食物耗尽了。

爸爸为什么还不回来?

爸爸可能走丢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那怎么办啊?

爸爸找不到回来的路,我们就去帮助他,帮他找到回来的路好不好?

邱奶奶还是那样微笑着,倒下了。

邱奶奶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高悬在屋顶的一根粗壮椽木,黄色的原木已被黑色覆盖,凹凸不平的表面被岁月的大手抚平褶皱、显露光滑。邱奶奶心想,这木头少说也有五六十年了。

她的手下意识的摸向旁边,小儿子在熟睡,嘴角挂着几粒小米。

小哥,小哥!邱奶奶叫着。

你醒了?进来的是个老太太,四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七十岁模样。

你晕倒了,我去捡柴火的路上恰好听到小姑娘的哭声,嚯!声音还挺大,俺喜欢。

邱奶奶晃了晃头,只记得自己伴着大女儿的尖叫声倒在了地上。

她急忙挣扎着坐了起来,谢谢您老人家,她摸到放在旁边的包袱,把手伸进去使劲儿的摸索。

你找啥呢?

邱奶奶摸到那个藏在包袱最里层的油纸包——空空如也,金条、首饰通通不见了。她又看了看右手手指,扳指还在,也许,是因为这枚扳指太破旧卖不到钱了吧,她好像忽然明白了这几天来她最不想明白的事情,像是被抽掉龙骨的战船,邱奶奶崩塌了。

良久,邱奶奶整理思绪,开始收拾行囊。

你要干啥姑娘?老奶奶问她。

谢谢您救了我,大娘,我也没什么能报答您的,以后……以后我一定回来看您。

走什么走,你那大闺女都告诉俺了,孩子们的爹,也就是你那丈夫在你们逃难的路上为了给你们留口吃的,自己饿死了,没有男人,你们娘四个哪也去不了啊,留下吧,哪怕住些日子,身体好了再走啊。

邱奶奶瞪大了眼睛,惊的说不出话。她忽然明白,孩子长大了,长的比她还大。

她努力撇开嘴角想要露出微笑,突然,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喘不过气。她猛的弯下腰把脸埋进膝盖,张大嘴巴,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翻滚着奔涌出来。连日来的苦难委屈再也承载不住,撕心裂肺的哭喊一直持续到她精疲力尽。

她也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哭够了,她对大娘说,想吃饭。

至今我仍记得,邱奶奶讲到这里的时候,一直侧低着头看着手上的那枚褐色扳指,牙齿时不时咬住微微颤动嘴唇。邱爷爷的手攥的更紧更结实了,好像怕那只手偷偷溜走。

大娘就是邱爷爷的母亲。她只有邱爷爷一个儿子,由于家里太穷,加上邱爷爷的父亲过世的早,30岁了也没能结婚,更别说孙子孙女了。大娘后来说,她把邱奶奶一家救回去的时候就相信,这是缘分,佛祖说的那种缘分,尤其三个孩子,越看越喜欢。

就这样,邱奶奶在邱爷爷的家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几年。邱奶奶会做漂亮的窗花、剪纸,还会交村子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加上邱爷爷努力做活,原本一贫如洗的家也渐渐殷实起来。

邱奶奶说是为了报答,也许,她还有放不下,想着她放不下的那个见面时穿军装的高个子男人有一天会衣衫褴褛或西装革履的出现在她面前,轻轻的说,终于找到你。

她不敢走太远,天天只在村里呆着,偶尔去到村外的那座早已不见踪迹的破庙看看,静静地站一会儿,只是看看。

她不敢走太远,怕他回来找她的时候她不在,他会失望,会生气,会像她醒来那天一样的哭出声来。

她不敢走太远,她怕她走了,那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印象会慢慢淡薄消逝,即使她明白,其实那个身影每天都在变得更加清晰。

直到有一天,邱爷爷不耐烦的说,人都死了还在这唧唧歪歪的累不累啊,跟我过得了,我撵走他。邱奶奶鬼使神差的说,好。

再后来呢?

哪有那么多后来,后来就是现在,邱爷爷抢答。

也没错,后来邱奶奶嫁给了邱爷爷,他们也有了两个孩子,应该算是幸福美满的生活着。老了以后他们常常住在邱天爸爸的家里,也就是我们的大院。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开始了寄宿生活,在这个地狱高考模式的省份,我们忙的像搬运整整一个馒头的蚂蚁,焦头烂额不知所措,周末,甚至月末才会回家,也就很少再去听邱奶奶讲她的故事。

大概是2000年左右,那年暑假的第一天,我去邱天家里给送课本,却发现只有邱爷爷在家。他照旧躺在床上,盖着旧的发黄的夏凉被,头面向墙壁,一动不动。

我刚要张口,邱天立即制止了我。出了门来到院里,他告诉我,邱奶奶走了,昨天刚走的。

去哪了?啥时候回来?

被我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叔叔接走的,说是去见我奶奶的前夫,估计不回来了。

前夫?那个小哥吗?

必须是啊,人家在香港呢,可有钱了。

邱天的这个叔叔其实是小哥的侄子,在市里烈士陵园工作,两年前调过来的。他也经常听小哥讲他和邱奶奶的故事,便留意起邱奶奶,无意间在朋友处看到了邱奶奶的名字,几番打听竟确定了身份。

那年在山东逃难,小哥已经知道他们投奔的那个亲戚已经在批斗中自杀了,却不敢跟邱奶奶提起。为了求生,他独自一人拿了所有盘缠踏上逃跑之路,毕竟带着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在一个乡镇火车站,他扒上了一列南下的货运火车,几经辗转,偷渡到香港,找到了他的一个远房表亲。

在香港,他继续经营生意,小有成就。却一直未再娶妻生子,放不下的是邱奶奶和孩子。在得知侄子在内地找到邱奶奶后,他辗转反侧几夜,终于决定让侄子向邱奶奶转达想见一面的意愿。他想,就算被打几个耳光,甚至当场被她打死,也就死而无憾了,他又想,真的能死而无憾吗?那个下雨的夜晚的邱奶奶和孩子们,被雨淋湿、饥肠辘辘,却没有半句埋怨,还有那动听的哀怨一曲,他剧烈的咳嗽着,不能再想下去。

不意外的是,邱奶奶和小哥的三个孩子拒绝见他,意外的是,邱奶奶同意了,邱爷爷同意了。他们约在火车站见面,就在昨天。

在我和邱天聊天的时候,大院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着亮紫色旗袍、风姿绰约的邱奶奶,另一个,我并不认识,想必是邱天的叔叔。她回来了。

走到近前,邱奶奶径直进了屋子。

邱天的叔叔迫不及待边走边说,太感人了,太感人了!叔和婶儿,啊不,是阿姨,一见面都不用我介绍,马上就都认出了对方,那么多人的站台,俩人一下都跪在地上抱了在一块儿,哭的真是……唉,阿姨说一句好好活,我叔就点头,阿姨说一句再找一个照顾你,叔就摇头,阿姨一直就说这两句话,叔叔就一直点头摇头,说了半个多钟头,真是……唉……命!

等我们走到屋里的时候,邱奶奶已经换好了衣服,是一件普通的白色长袖衬衣和黑色长裤。

她拍了拍躺在床上的邱爷爷,老邱,别睡了,我回来了,你看!她伸出右手,张开手掌,拇指上的褐色扳指已然不见,留下痕迹的拇指美白光亮,像刚从水中翻出的白天鹅。

邱爷爷回过头,仔细端详。我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闪烁的泪光。

许久,邱爷爷说,还是穿旗袍吧,穿旗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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