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劫 第三章
第三章亡父坟前非孝子
隋荟一时错愕,悲伤的劲儿尚未回缓,又惊闻此事,脑中顿时一片混沌:老爷这是瞒了我多少事啊!
姜冶神色自然也不会淡定如常:“二叔,这么说,我曾经还有过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且我姜家与邓家非但不算朋友,反而还是世仇?”
“此事也是我大哥的伤心事,我本不该提起,不过由此可知,今日上门的少年定然并非真的邓介!这陈年之事重提实在是万不得已。望嫂嫂侄儿谅解,年长日久之事了,也切莫为此伤心。”姜道玄叹了一口气道。
“老爷人已惨死,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冶儿也饿了吧,我去吩咐下人做饭。”隋荟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找了个托辞借故离开了。
就在此时,门外踏入了个冷面汉,此人面如锅底,虬髯如针,丈高身材,壮如铁塔。年纪看似二十出头,又似三十五六。
此人乃是姜冶贴身护卫,陆华,自幼天生神力,打铁出身,因缘际会投入姜府,乃是姜府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本月上旬嘉兴押运十五车官盐,兹事体大,不可有闪失。上面责令姜府来完成此事,姜冶提议陆华出马,必保无虞,姜道信方才将陆华调去,今日刚回。
“老爷被人逼死了?”陆华冷声冷语问道,语调近乎无甚起伏。
姜冶抬眸望着这黑脸铁汉,黯然道“那日你在,定然不会有此劫难!我不该提议将你调离,是我害了父亲啊!”说着,眼中不自禁又泛起泪光。
“贼人叫胡广啸,我已打听清楚。此仇我来替你报!”陆华眼中流露出喜悦的杀意,杀意之中自带一股狂飙,袭在人心口,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姜冶素知此人嗜血成性,又爱武成痴,故此并未觉得有什么。
姜道玄却是第一次直面陆华,看到如此气势,不免倒吸冷气,心道此人实不简单。
姜冶抬手打断,声调平淡道:“我们不报仇。至少,不是现在。”
不报仇?亲生父亲被逼死自家府中,姜冶又向来以孝闻名。姜冶居然说不报仇!府中但凡有第四个人在场,一定会觉得姜家新主人悲伤过度,精神失常了!不报仇,此事何了?不了了之?那不是间接像外界证明声名俱佳的姜道信确实行举污浊,家中有丑事深埋,愧对胡广啸,因此合当该死?
陆华是个武疯子,在这个家中,除了姜冶对谁的性命皆不在乎,故此对姜冶的话丝毫没有惊诧。“哦,你说不报仇,那就不报了。”脸上的杀气敛去,不再发话。
姜道玄眼中似有霹雳,直勾勾地盯着姜冶:“侄儿何出此言?”这句话是从姜道玄口中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姜冶并未回避姜道玄的目光:“侄儿此举原因有三:家父遗言责令我切不可报仇,今朝其尸骨未寒,我实不忍违背之。”
“其二,我细思父亲生前至死不言的此事内情,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家父过去也许真有大错,一旦被揭破姜家声名会因此败裂;二是其中包含弥天大祸,并非家父能够承受得起的,也许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无论是哪一种,姜家定然都是不想看到的。”
“其三,家父新丧,家中主心骨已失,姜府上下士气大弱。此时,如不全力整顿,湖州的方家和绍兴的杨家必然寻此间隙,对我嘉兴姜家的产业鲸吞蚕食,处处打压。以两家财力手段,如若发难,我姜家必败无疑。到那时,我姜家上下三百七十六张口谁来养活?二叔,我一人恩怨事小,姜府存亡事大啊!”
两浙官盐商户确实是以嘉兴姜家为首,可不意味着其全无对手。湖州方家与绍兴杨家紧随其后,虎视眈眈,早盼着姜家松懈,能有时日将其大卸八块。
姜道玄何曾想到,姜冶刚刚成年,思维已如此清晰,跟自己的想法简直如出一辙。只是姜道玄并非新家主,身份尴尬,不便言明罢了。
心中认同,但是口上却不能答应:“哼,勉强符合事理,却绝不合情理!”说罢佯怒拂袖而去。
姜冶望着叔父此态,不禁展颜笑了,此笑无邪无害,灿如日照。姜冶本就是天生笑面,连日阴郁渐扫,此刻,看来俊逸清朗,端的是好生耐看。
姜家祖坟
姜家崛起不过十余年,非根深叶大的百年世家,故此处虽唤作祖坟,却是墓碑寥寥,颇为冷清。
有三人披麻戴孝,神色肃然缓缓而来。
当头正是以孝闻名的姜家新主姜冶。紧随其后的是其二叔姜道玄及贴身护卫陆华。
姜道信之墓黑碑肃立,白字赫然,尚有十余步远,姜冶已是按捺不住放声哭号,连跌带爬向父亲墓前滚来:“可怜您一生宽仁,纵然富贵却不忘时时叮嘱家眷不可仗势欺人,宗族家丁,街坊四邻,新交旧时,哪个提您不得道声好人啊!您如此人品,何至于遭到此飞来横祸啊!苍天无眼,苍天实在无眼啊!我姜冶空有孝名,您生时我未能护您周全,死后我更是顾虑良多,不愿替您报仇,大逆不道啊!我是孽子啊!我多希望躺在此处是我这个不孝之子啊!”说到此处,姜冶已是涕泗横流,不住地扣头,其状悲痛欲绝,纵使心如铁石之人看了也要伤肝断肠!
哪知姜道玄只是一声冷笑:“我的大少爷,您真是我朝王莽、当世杨广啊!这一阵哭天抢地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陆华虽颇粗野,无甚学识,对王莽和杨广的“贤名”还是有所耳闻的。姜道玄此言一出,可惹恼了煞神,陆华冷面依旧,眼中却杀意涌现:“姜道玄,我不管你是何身份,再敢对我主出言不逊,陆华手中钢鞭可绝不认人!”说罢一道漆影如电光闪过,陆华的成名兵刃“黄公铁鞭”早已攥在手中。
“二叔这是何意?孝子哭亡父此乃天经地义,您将我比作王莽、杨广实是……”姜冶拍拍身上的尘土,已然直起身转了过来,尚噙着泪的眼中浮出了笑意,嘴角上扬,笑得极为灿烂,只是此情此境,却显得诡异极了!“实是再妥帖不过了,老贼不死,我何时能承继家业,逍遥自在!”
老爷之死,竟然与少爷有关?不是只有老爷与胡广啸的个人恩怨吗?是少爷告之胡广啸行踪的?少爷怎会知道两人恩怨,招致仇敌?加冠之礼一毕,少爷就可顺利掌管家业,何须精心谋划,非要致亲生父亲于死地?还有听那姜道玄的语气,此事姜道玄必然知晓,此事一揭必招致天人共怨,姜道玄有怎会知晓?最让人惊恐的是,此事为何会当着我的面道出?
陆华虽是噬武成痴,行事粗野,心思也有细腻之处。种种疑问汇在脑中,陆华的天塌不惊的冷面第一次有了波动。
姜冶指尖敲打在姜道信的墓碑上,幽幽问道:“尊慈颈中臃胀,气息不畅之症,近来可有缓解?”
四年前,姜冶随父至蜀中经商,见一粗壮少年耍鞭于街,此人膂力神猛,手中鞭呼呼舞起似有风雷之声,接连劈断六条一抱石柱而气息不乱。姜冶本就好武,看到此人本领惊天,顿觉就是府中首席护院杨彦到来也接不了此人三招,当下大声喝彩,连忙要邀其饮酒,粗壮少年也不推托,一路跟着姜冶来至酒楼。
姜冶举杯先敬:“乞问壮士高姓大名,有如此本领,缘何沦落至此?”
粗壮少年天生铁面,无甚表情,此刻抬碗一饮而尽:“在下陆华,是蜀中铁匠,我母亲身体有些疾病,钱财短缺,不得已才来卖艺贴补。”
姜冶眉头一蹙:“不知是何疾病?在下家中倒有些钱财,我有心帮陆兄一把。”
陆华接道:“我母脖颈肿胀,气息不顺,日夜痛苦煎熬,我去求医,说是食盐即可,私盐价钱虽低,但却效果甚微,欲求官盐,价格却实在是贵了些。”
“陆兄,你道我是何身份?”姜冶听到此处,不禁莞尔一笑,此笑可堪清风,“不瞒陆兄,在下乃两浙官盐商户之首,姜道信之子,姜冶!”
陆华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名状,禁不住站起身来道:“公子此言可真是……”说到此处,陆华复又坐下,“我无钱可买,并无用处。”
姜冶也直起身来,躬身作揖:“我不要你的钱财!尊慈愈疾之用,皆有小可负责。只是有一不情之请:对于陆兄的身手,我是极为敬重的,望兄不弃,屈尊做我的贴身护卫。”言罢身子一躬到底,就等着陆华的回应。
既有救母之恩,复有供职之惠,更何况眼前这个朗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实在看来不招人讨厌,陆华自然不会拒绝。自此一路相随,直至此时。
陆华思绪回转,知道姜冶在提醒自己莫忘了主恩。此时深吸一口气,语调有些哽咽:“承蒙主人惦记,我母全然好了。”
姜冶微微颔首,笑面上扬,弯如芽月:“你在府中,衣食住行可还安妥?”
陆华主意拿定,回归冷面,并未正面回答:“主人之恩,日夜未敢相忘,主人所做之事,在我陆华这,永远是合理的。今日之事,我全未看见,并丝毫未曾听见。以此为证!”陆华说罢左手探向脑袋,手中稍一用劲,赫然已把左耳生生撕下!
姜道玄抚掌哈哈大笑:“贤侄当真没有看错人!此人可信!此人可信啊!”
“陆兄何至于此!我不是此意,此举叫我好生歉疚!”姜冶言语中看似一片歉疚,脸上笑意却又加深几分。
“主人不须歉疚,这全是陆华一己之意!”陆华铁面万年不变,断耳处鲜血弥散,红色的血淌在黑色的脸上,身躯却坚挺如塔,并未去擦拭。
“即便为陆兄这断耳之誓,我也得让你得知实情!”姜冶语调淡然:“我虽看似家中嫡子,实则不然,我父在外,曾有三个妻室,且皆有子嗣,这偌大的家业可未必属于我姜冶。这些自然我是不知道的,不过,二叔可不少知晓。且我父常将家财如流水一般,给予那些猪狗一般的贫民,道什么济贫扶弱。我实在不愿苟同,他若在时,必会对我诸多掣肘,故此,我一定要除掉他!”
陆华骤知其中渊源,饶是自己已立誓跟随,还是心中大骇:这向来温润如玉的少公子行事思维还真是预料不到的狠辣啊!
姜冶轻叹一口气:“除掉他自然不能由我之手,奈何这老贼,确实声明甚好,没有什么仇家,故此这确实一个难题。关键时刻,还是二叔透露:老贼曾误杀一沁阳枣商,心生愧疚,便在其临终之前立誓,他日如有家中弟兄得知真相,前来报仇,必定以命偿还!这枣商名叫胡大道,此人之兄,居然就是名侠胡广啸。故此二叔千方百计去寻那胡广啸踪迹,蒙面将此事相告,并留下我父住址,才有了几日前的事。胡广啸寻仇上门,还有最后一个隐患,那就是你陆华!我没见过胡广啸的身手,不过以其声明之显,想来绝不会低。可你陆华神力盖世,你若出手,谁胜谁负就不可知了,这个计划很可能就要因此破灭。故此,把你调离姜府也在我们的算计之中。”
陆华一阵错愕:姜家叔侄当真煞费苦心,好大的一场阴谋!
“对了,”姜冶摹着姜道信墓碑上的名字,状若叹息道,“老贼不是自杀的,那一刀,是我抱着他痛哭得时候刺的!”姜冶星目朗朗,笑容暖似明月照江。“陆华,所以你明白了吗?昨日在府中我力陈追凶报仇三不可,那都是托辞,这才是最大的原因啊!因为,杀人凶手,正是我自己啊!哈哈哈哈哈哈……”
姜道玄也跟着纵声狂笑:“侄儿,没有我运筹帷幄,环环计算,你能如此神鬼不知的杀了老鬼吗?哈哈哈哈哈哈”
“姜家狼叔狈侄,果真好手段啊!”姜家祖坟之外,有声朗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