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东岳先生的物演通论
近日系统的学习了王东岳先生的大作《物演通论》,包括其相关论著《知鱼之乐》、《人类的没落》,以及相关视频演讲,如东西方哲学史等等,颇有收获。
王东岳先生以对存在的拷问为主线,把古今中外所有先哲的思想融会贯通起来,建立了“递弱代偿”的理论体系。这个学说是一个庞大而缜密的逻辑系统:其中涵盖了时间、空间、物质、能量、自然、地理、生物、医药、人生、社会、文化、艺术等一切人类已知的事物和概念。在这个学说面前,先贤关于唯物、唯心及不可知论的几千年的争辩变得毫无意义。在惊叹于王东岳先生学识之深厚,胸襟之广博,目光之悠远,思维之缜密的同时,我又不得不对其所预言的人类危存的未来发出喟叹,继而引发对递弱代偿学说的进一步理解与反思,于是有了如下的一些文字:
众所周知:人类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只有两个:一个是通过感官对世界进行直观的、具象的认知;二是通过大脑对主观的认知进行进一步理性的、抽象的思考。所以,在我们的头脑中建立的知识体系的方式也就有两个:一是归纳,二是演绎。所谓归纳,就是对直观的具象的复杂的世界按照不同的维度抽取共同点,统计出概念、属性和关键特征。所谓演绎,就是按照人类的先验逻辑体系(先验是罗素的概念,指人类在认识世界之前,依靠生物遗传得到的基本的抽象逻辑思维体系)进行逻辑推演,从已知推算得到未知的方式。因此,人类的一切知识要么是归纳得到的,要么是演绎得到的。要想对递弱代偿原理做出理解和反思,首先要明白,这究竟是一个归纳统计的模型,还是一个演绎推理的结论呢?非常巧妙,这既是一个演绎模型推理得出的结论,又是一个遍揽了宇宙万物之后得到的统计结论。我们先看该理论的演绎推理过程:
物演通论一开篇,王东岳先生就直指存在。而且,他不仅拷问存在,而且拷问存在者,不仅拷问存在者,而且拷问存在者为什么要有此一问。从这一系列的拷问之中,我们就能感受到王东岳先生的卓尔不凡的气度。一般,大凡要建立一个知识体系,往往要先从一个或几个大家所公知的假设入手,由此展开推理论证过程。比如:牛顿要假设空间是平直的,时间是均匀流淌的,爱因斯坦要假设光速不变,同时要假设物理学规律与参照系无关。但王东岳先生却是由问题开始的,因为如果要从假设开始,就必须先对世界的本源有一个假定,而这样一来,就会直接掉入唯心或唯物的逻辑陷阱。撇开了世界本源问题直接拷问存在,则可能会得出一个比世界本源问题更为重要,更为基本,也更具有决定性的问题。顺便说一下,我个人一直认为:以人类的智慧而言,为一个现有问题寻找答案其实并不难,难得是找到问题,找到那个能够引发和决定一切问题的问题。此前,先贤曾经认为这个问题是“世界的本源是什么”,但王东岳先生把这一问题聚焦在了存在!存在这一问题,既绕开了唯心唯物的本源之争,又是唯心唯物共同关注的一个基本点,王东岳先生正是因为其找准了一个一切问题的基本点,才能从这样一个制高点俯瞰宇宙万物,也因此才能够建立如此庞大的理论体系。
通过对存在的拷问中,作者发现了所谓唯物、唯心、世界本源的问题是无法探究的,同时得出了唯一却知的是“我在”(笛卡尔);通过对存在者的拷问,作者发现了存在的相对性;通过对追问存在问题的拷问,作者发现了存在的不稳定性,也即,一切存在必然发生流变,且终将失存。(否则一个存在者就不会对另一存在着发出它为什么会存在的疑问),于是,整个递弱代偿原理的大幕豁然拉开了。实际上,作者的一切后续的演绎和推理,正是源于这两个基本假设:存在是相对的,存在是不稳定的。假如作者一开始就直接抛出这两个假设,对后续论证也是毫无影响的,但,这样一来就使得整个学说失去了本源,而且失去了对终极概念“存在”的探讨,该学说将只会成为认知论的一个分支学派,并归属到主观唯心主义的理论体系之中。对“存在”的反复拷问,是一切事物存在、发展、变化、灭亡的规律的终极拷问。接下来的就是顺理成章的推论:因为存在的不稳定性,所以事物要“求存”,因为要“求存”,所以就会在流变的过程中产生分化,而事物为了求存,必然会分化的过程中,不断提高自己的代偿量。但提高代偿量的同时,也会使得新事物对环境的依赖大大加强,从而导致其存在度变低,其存在能力弱化。以上就是递弱代偿学说整体的演绎推理过程。
与此同时,王东岳先生以其广博的哲学、科学、生物学、人类学、医学知识为背景,深入细致的从宇宙创生到社会发展的各个环节中,为递弱代偿学说进行了海量的举证:从基本粒子到原子、分子、高分子、微生物、生物、爬行动物、哺乳动物、类人猿、人发现递弱代偿;从基本的感应到感知、知性,理性的演变过程中发现感应属性增益;从基本的分子结构到微生物结构、低等生物种群、高等动物种群、再到人类社会的演变过程中发现生存性状耦合。举凡人类目前所知的领域,一切事物无不是随着复杂度的增加,存在能力弱化。进而最终得出了人类危亡这个必然的结论。这就是对递弱代偿理论的归纳统计的过程。
按说,一个理论既有海量的归纳统计实例的支持,又有严密的演绎逻辑推导和证明,这个理论应该是无可辩驳的真理了吧?不!因为王东岳先生说:一切“知识”的产生都是为了“求存”而不是为了“求真”,一切理论都只能做到逻辑三恰的正确,而不能作为真理。非但如此,而且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知识理论体系的复杂化,人类只能离所谓的“真理”越来越远。敢于自我否定,并不是仅仅是源于王东岳先生的谦虚,而是源于他对于学问的谨慎!因为按照递弱代偿原理,他只能得出这个结论,而且必然得出这个结论。仅凭这一点,王东岳先生就毫不逊色于几千年来的任何一位哲学先贤。
前文已述,王东岳先生在建立递归代偿学说之初,并不做假设,而是对存在问题进行拷问,一问再问就得出了一个全新的理论体系。而我对“递弱代偿”学说的理解,同样不是源于任何假设,即我既不假定递弱代偿原理正确,又不假定它是错误的,而是同样基于一个问题开始,我再反复拷问自己:王东岳先生为什么要拷问存在?存在问题真的是一切问题的本源吗?于是,便有了我的这些反思:
对于存在、存在着、存在问题本身,王先生对存在问题已经有三次拷问了。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在多出来一问呢?很简单,因为我并不认为存在者对存在问题的拷问是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提出的问题,在存在者提出另一存在物为什么会存在,乃至提出整个世界为什么会存在,抽象的存在概念为什么会存在的时候,他必须要有一系列背景知识才会产生这样一问。
我先拿一个具体问题举例:比如你的孩子问你:桌子上为什么会存在一个苹果?这个问题的背后包含大量的背景知识:首先,他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是苹果什么是桌子,其次是因为之前没有见过这个苹果,或潜意识中认为这个苹果应该不存在(否则就不会有疑问);最后,他的问题可能是这个苹果从哪里来?比如谁买的,谁放在这里的?也可能问题的是这个苹果为什么不会消失?比如原来分配给妹妹吃的苹果,她却没有吃掉,并且他产生这些所有疑问的最终目的可能是,他现在能不能把这个苹果吃掉。尽管从表面上看来,这些无聊的问题和哲学全无关系,但我们从中不难发现的是,一个存在者要想对另一个存在物发出是否存在的疑问,背后隐藏了大量的信息量。如果我们把这个问题抽象化到极致,我们就会发现:一切追问存在的存在者,必须先对外部世界有一个抽象的认知。这个认知包含了,时间、空间、物质、光、声、触觉、形状等等。因为所谓“存”,就是指某一事物在时间上是否占有,而所谓“在”,就是指某一事物在空间上是否占有。更为关键的是,一切追问存在的存在着,必然都有对事物变化的认知,如果没有对变化的认知,他就无法追问存在。
我们不妨做一个思想实验:假设一个孩子生来就是全身瘫痪,但智力正常,我们把他放到一个相对它完全静止的环境之中,孩子的生存给养通过他看不见的输液管输送到他的体内,在这个孩子从小到大的过程中,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事物在他的眼前发生过变化,那么,他的头脑中是否会产生某个事物为什么会存在的想法呢?绝对不能!
这个假想试验说明了什么?他说明一切能够发起追问存在问题的追问者,必须在他的头脑中先建立其对外部世界的归纳统计的模型,必须预先认识到事物的变化和消亡,所以才会发出这样一问。在他追问存在之前,其实他的先验逻辑已经对这个世界发出了大量的追问,并且得到了一系列自己建立的逻辑模型,而后才有可能发起对存在的追问,也就是说,对具体存在问题的追问不是存在者的第一问,那么对抽象存在的追问自然也就不是我们人类的第一问,因此,由此问题所引发的问题,也不足以影响和决定所有的其他问题,因此这也就不是俯视宇宙万物的那个制高点,从这一点所抽象得到的像也就一定是一个片面的像。
这个问题是否第一问重要吗?非常重要!因为这个问题实际上关系到王东岳先生的两个重要的前提假设:存在是相对的,存在是不稳定的。按照王东岳先生的演绎推理逻辑:只要存在者对存在问题发生追问,就能够证明(至少是引出)存在的相对性和不稳定性两个重要前提。而实际上,这个逻辑恐怕事实上是完全相反的:正是因为存在者对外部世界有了一个归纳统计,对事物变化和消灭已经形成了认识,所以才会有此一问的。如此一来,问题就变得非常复杂了,因为普通的存在者对存在相对性和存在不稳定性的认识本身就是一种归纳逻辑,而不是演绎逻辑,而且普通的个别的存在者,他们即不具备大量的知识储备,又没有能力去感受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变化规律,他们只是根据自己有限的认知,就可以粗略的得到一个存在相对性和不稳定性的模型。而王东岳先生把这个本来是归纳结论的东西进一步抽象,然后以此为基础进行逻辑推理,得到了一个看似演绎的逻辑结论。换句话说,递弱代偿学说,并非一个严密的演绎逻辑模型,而只是一个归纳统计结果。
王东岳先生后续演绎推理的过程并没有错误,错误仅仅在于:存在这个概念不是一个可以孤立与时间、空间、物质、变化的概念!从形式逻辑上来说,因为存在时时间、空间、运动变化的一个衍生概念,因此我们讨论时间是否存在,空间是否存在,是全无意义的。因此对存在问题的追问,也不可能成为世界的第一问,存在和变化的缘由也因此不能成为世界的第一因。
弄明白了问题的缘起,我们再继续审视存在的相对性和存在的不稳定性这两个最重要的前提。其实存在的不稳定性背后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世界是运动变化的,这同样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常识,我们把世界是运动变化的作为一个前提假设,仍然可以得出一切物质形式的存在都是相对的,都是不稳定的这两个结论。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运动变化所导致的不稳定性,并全不全然会导致灭亡。
关于存在与灭亡,苏轼和宋代的文人雅士曾经有过一番精彩论辩:他们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运动变化过程之中的,如果拿任意一时刻和前一个瞬间相比,我们都会发现事物的已经发生了变化,因此我们也都可以认为一切事物的寿命不过是一瞬间,瞬间之后就都已经灭亡了。但如果我们认清了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我们也可以认为一切事物本来就存在形体和状态的变化,也就可以认为一切事物亿万年都会不灭亡。我个人认为:这才是对存在和灭亡的终极解释。也就是说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存在和灭亡,也即存在和灭亡是相对的,一个事物是存在还是灭亡,仅仅取决于我们用怎样的视角怎样的尺度去评判它。我们用最为古朴粗糙的辩证法来认知这个世界,都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且,王东岳先生已经批判过辩证法了,但不知他为什么却一定要把事物的变化统一都视为灭亡。即使,我们不像苏轼一样豁达,我们至少可以为事物的发展演变简单大致归为如下几类:
1、演进:事物从小到大的量变,如:生物变大或变形
2、组合:独立的事物仍然存在,但必须和另一事物组合起来才是相对稳定的存在。如原子结合成分子,高分子结合成微生物,原始细胞结合成高级生物。
3、变异:事物自身内部组织形式(或遗传形式)发生了变化。如:高级生物的变异;
4、裂变:一个整体裂变成多个相对简单的个体,但每个个体仍然存在。如:核裂变、单细胞生物裂变。
5、灭归:事物由复杂态衰变为大量极其简单的形态。如太阳爆炸、生物死亡。
以上各种变化的形式中,应该说,只有最后一类可以明确标志为灭亡,第4类可部分的归为灭亡,而其他几种形式都只是一种相对健康的发展演变甚至是完善的过程,它们的原有存在形式变得更稳定了,而非更不稳定了。
在潜意识中,把不稳定等同于灭亡(王东岳先生的说法是灭归),是王东岳先生最大的疏漏。正是这个疏漏导致了其头脑中产生了“递弱代偿”的假象。如:王东岳先生认为从基本粒子到原子的过程是基本粒子灭亡了,产生了不稳定的原子,原子结合成分子,是原子不存在了,产生了更不稳定的分子。其实这两个过程只是一种组合过程,原有的形态依然存在。如果把这样的过程都视为灭亡,那么我们人类结婚,组成家庭,岂不是就已经证明人类灭亡了吗?非存在即灭亡,这种对事物的简单粗略的判定的方式,本来是王东岳先生对辩证法的批判。但可惜的是,先生也在同一问题上犯了错误。如果理清了事物变化的类别,我们也就会清楚的意识到,绝非越是复杂的存在形式存在度就越低。
表面上看:放一个砖头在地上最稳,把两个砖头合在一起堆砌高了,不如一个砖头稳当,堆十几块几十块砖头的时候,他自己就会倒塌了。但是,如果我们把很多的砖头堆砌成金字塔形状呢?是否比一个砖头放在地面上稳定的多?草扎的房子倒是比钢筋混凝土的摩天大楼简单的多,但是它稳定吗?并不稳定!按递弱代偿原理,分子由原子组成,不如原子稳定。但一个城市由许多具体的家庭组成,城市却比具体的家庭存在的更久,一个个家庭的相继消失,不足以导致城市的消失。一个国家有许多人组成,国家的寿命却可以超过个人的寿命。同时王先生错误的认为,我们的主观感觉是经过感知系统扭曲的,不可能还原世界的本来面貌,抽象思维呢,又是在感知系统扭曲的基础上的再次扭曲,结果一定是变形更加严重了,因此不可能还原世界的本真。但恐怕也未必会如此,比如:在相机照像的时候,一个凸透镜会使得光线扭曲,拍出来的照片会有色散,会产生光学畸变,但是多个透镜组合起来,相互纠正,居然能够产生无限逼近真实世界的高清照片,尽管照片不是真实的世界,但毫无疑问的是,多个镜片要比单镜片成像清晰的多,准确得多。
诸如此类的例子,其实我们可以举出很多很多,复杂的形态只会意味着它具有了更多更快变化的可能,也意味着它的具体存在形式不太稳定,但绝不意味着他就会很快灭亡,会踩高跷的都知道,踩越高的高跷越稳定,我们的知识体系呢?越高深越简约,一定就是越逼近于真实的。
有了上述的分类,我们应该大致就不会担心人类的没落了。至少人类的没落不全等于人类的灭亡。可以想象,人类的未来也大致会有如下几种结局:
1、通过生物遗传变异,产生出新的更聪明的人种代替人类;
2、人类通过基因工程或IT植入制造出更聪明的人种代替人类;
3、人类通过人工智能创造的硅心铁骨的机器人会代替人类;
4、人类开始大规模分工,像蜂群一样分化出了不同物种的人类后裔;
5、人类像恐龙一样灭绝,只留下化石;
显然,有且只有最后一种结果才是真正可怕的,其他几种结果,相对而言还是可以接受的。但,可惜的是,王东岳先生不加分辨的把这几种变化统统视为灭亡,这才是令人心有余悸的原因。其实,我丝毫不怀疑人类会部走向灭亡,正如我丝毫不怀疑地球会灭亡,太阳系会爆炸,宇宙会死寂或整体变成一个黑洞一样。但,这丝毫不能导致我们悲观失望,甚至绝望。相比整个人类的灭亡,我们每个人个人的死亡,其实更为真切,也更令人恐惧。那么为什么我们自己不会每天活在对自我死亡的恐惧之中呢?这不仅是因为我们育有后代,而且是因为我们有事可为,是的,一切事物都会出生发展演变灭亡,但同时它也并不会真正的灭亡,因为它带给了这个世界以变化,在世界纷繁复杂的变化形式当中,必有那么一种形式是我们人类所留下的,这就是人类存在的价值(但是具体要改变什么,留下什么是需要极其缜密的去分析探讨的,本文暂且不论)。可惜王东岳先生只讨论了生存与灭亡的规律,并没有探讨生存的价值,仿佛存在只是为了存在,而这才是王东岳先生的学说整体呈现出一种灰暗基调的深层原因。
最后总结一下我的三点反思:1、对存在的追问不是终极追问,所以不会得出终极因;2、对存在灭亡的简单粗略的二分法导致了逻辑推理的错误;3、对存在价值的忽视导致其学说对整个人类失去了指导意义。以上就是我对王东岳先生“递弱代偿”学说的反思,虽然我并不认可先生的结论,但我仍然不得不由衷的对王东岳先生的学说发出高山仰止的感叹。因为我从王东岳先生的大作中所学到的东西,远比我指出的这三点问题丰富的多得多,孔子曾说老子犹龙,自己不能识,也许我也只看到了一鳞半爪,完全没有识得王东岳先生的全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