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如你所愿
【九洲芳文】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会平白无故降临给你，好的坏的都一样，你得先放掉一样东西，然后才能再抓取另一样东西，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真理。
先后上完五种保养品，她坐在镜子前面朝两颊上方拉提着滚轮，眼尾不自觉撇见嘴角旁边日渐清晰的沟，还有一些白色的保养液就埋挤在那两条沟里，她靠近镜子用中指抹了抹沟中的保养品，叹了口气继续拉提着双颊被地心引力下拉的肌肉。
外界谣传她凭着第一任丈夫的遗产，还有两任前夫的赡养费，富可敌国。她从来不反驳任何关于她的谣言，是，她很有钱，但她也不是什么都有，所谓的青春，是她这些年花了再多钱都无法留住的东西。
”唯有极光结束后的一个小时以内，你才有机会看到山脚下的那座木屋，进去后，她会满足你所有需求。”上周的一场宴会中，一家日本企业社的夫人在洗手间看出了女人的烦恼。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告诉她就好。”夫人用泛皱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眼神落在女人脖子上的纹路，给了女人意味深长的笑容。
”如果真的有这种事，你怎么自己不试？”女人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试呢？”夫人翘起眼尾的细纹，眯起眼睛看着女人，随后收拾化妆包转身离去。
两个月后女人按照企业社夫人的指引，独身来到格陵兰周围的一座山岩上，路途中她不止一次地嘲笑自己无知，竟还真的相信那夫人所言不假，仅带着一个小行李包就来到这个地方，还妄想神秘的小木屋会真的出现，直到眨眼间那栋血红色屋顶的小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视线之内的山脚下。
门一被敲击就自动向内推开，屋里没有灯光，她站在门口打开手机中的手电筒朝里照去，黑暗的木桌椅上坐着一个看似只有眼白的老太太正盯着她看。女人畏手畏脚说了声抱歉，见老太太没有反应，她便趋步向前。
只见老太太不是没有眼白，也许是白内障的关系导致她瞳孔泛白，在黑暗中透着手电露出一丝诡异的白光。
”你要什么？”女人走进之后停留在老太太跟前，不等她发话，老太太用沧老沙哑的声音问她。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告诉她就好。”女人想起在化妆间那夫人跟她说的话。
”我想要变得年轻，而且永远不老。”女人直接告诉老太太她的来意。
老太太用泛白的眼睛打量着女人，从桌上拿起一根蜡烛点燃，烛光照亮了周围，女人这才把手电筒关闭，并在老太太对面的木椅上坐下。
”你能承受多少？”老太太发抖的手把蜡烛放回桌上，盯着女人问。
”我可以给你钱，我有很多钱，多到我自己都用不完。”女人急切地开口。
”你能承受多少永保青春所带来的后果？”老太太又问。
女人听到这话，吞了口口水，脑袋迅速转了一圈: 对呀，万一她现在就要了我的命，那岂不代表了我到死都不会变老了？
”除了你要我现在就死掉，不然其他我都可以给你，我只要你帮我变得年轻……抱歉，我请求你让我变得年轻。”
老太太盯着女人一会儿，从身旁的柜子拿出一个黑色瓶子的药罐，跟女人要了纸跟笔，颤抖的手慢慢地在纸上写出一行字 ”每晚睡前服用一颗” ；写完后她舔了一下纸间，把纸牢牢的就黏在药瓶子上，仿佛她的口水有着很强的黏性一般。
”照着我写的做，半年后如你所愿。”老太太把瓶子放到桌上，推到女人面见。
”半年？每天一颗的话，这药可以维持多久？”女人拿起药瓶疑惑地问道。
”远远足够了，你走吧。”说罢老太太吹熄了烛火，依旧坐在椅子上，却把背影留给了女人。
半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女人脸上的细纹每天都在有意识的加深，但女人对老太太的话是深信不疑，因为她明确记得那间木屋是如何在极光消失后的四十分钟左右出现在她眼前，那段对话，绝对不是幻觉。
转眼来到了一年之后的时间，论起她的外貌，虽然她原本就不是一看就美艳动人的女人，但很明显这段时间她脸上和松弛的皮肤，都逐一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弹性和紧致。
”哇，你脸上到底都打了些什么，怎么可以看上去那么自然啊？还有你的身材，你是不是又瘦了，每次见到身材好像都比上次更好了呢，你不会是在催吐吧？”身边的朋友在宴会中难免露出嫉妒的不解，嘴上却甜如蜜糖。
”也没什么，就保持运动习惯而已，对了，那边那个女的，我怎么没见过？”女人瞄向靠进门口的一位中年妇女，她发现那妇女从一进门就不断打量着自己。
”就是那个女的呀，他老公不是到日本去投资，前几年变成一家大企业社的老板吗，他们很了不起呀，白手起家，据说这女的也是从很年轻就跟着他，也不知道是旺夫还是怎样，俩人的运气好得没话说，投资什么就赚什么，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她？”朋友拿起随身镜整理了一下自己前额的头发，事不关己地说。
”她老公不是才刚过四十吗？她们是姐弟恋？”女人面露不解。
”可能是这些年太操劳了吧，我记得女的大概比男的小六岁吧。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呀，越活越年轻！” 女人听完惊讶地看着门口的妇人，那她岂不是比自己还年轻一些，怎么看上去年纪都快要可以做她妈了。
企业社夫人始终没有移开她的视线，也不在乎自己放在女人身上的眼光是否被发觉，大概一小时后女人来到夫人的身边，与她对视良久后开口：
”你认识我？”
”你不认识我？”夫人略显惊讶地说。
”抱歉，我该认识你吗？”女人把视线在夫人脸上扫了一圈，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来你是去过那个地方了吧。”夫人举止优雅，缓缓将手举起，手指轻滑过女人脸颊上的肌肤。
”你是指哪个地方？”
夫人把头侧歪，似乎对女人的回答感到不解，几秒钟后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反应过来，眼睛睁大看着女人，嘴中喃喃碎语。
”难道…...”
”嗯？你说什么？”女人侧耳靠近夫人，极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你不记得我，可能只是你的记性出了问题吧。”
女人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现在记性是真的不如以前了，有些见过的人，或是自己说过的话，常常会记不住，还需要管家或是身旁的人提醒，而且有些事就算是经过提醒了，也还是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人正是一个例子。
”好……好像是，可能是年纪到了吧，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记不起一些事情很正常。”女人回道。
夫人听完冲她点了点头，把酒杯放回侍者手上的托盘后，便打算离开宴会。 正要走出门口时，夫人回头看了女人一眼，随后道：
”你要好好珍惜你现在还在拥有的一切。”说完便快速离去。
”还在拥有的一切？”女人觉得夫人说话奇怪，不明所以正想追问，但对方已经搭上门口的私家车子离去，半响后抬起头，却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接下来女人的记性每况愈下，越是新鲜的事情，她越容易忘记，反倒对好几年前的事情记忆犹新，但她的肌肤却是一天天的汰旧换新，年近五十的她，看起来也才三十岁左右的模样。
”观察下来应该是典型的阿兹罕默症。”医生对着女人说道，口气犹如摇控器没电了那么随意且不值一提。
”怎么可能，那不是老人才会有的症吗？”女人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也未必，有可能是家族里有遗传，或是脑细胞的提早老化，这个病目前科学还无法做出很全面的解释，不过按时吃药，就可以抑制恶化，但要完全变正常是不可能的了。”医生盯着荧幕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看都不看女人一眼。
”可是我还记得我三十岁之前发生的事情。”女人还不相信，她觉得这只是偶发性的健忘罢了。
”每个人状况跟停留的阶段不同，像前一个患者，他明明已经退休了，每天起床时还是穿上制服准备出门工作，总之我们先照药物来治疗吧。”
又过了大约两年左右的时间，女人看起来比之前更是年轻了不止一点，这天她从一阵痛苦中醒来，她全身肌肉都在酸痛，像前一晚被人用力击打，身心都疼痛不止，随之而来的还有心里一阵巨大的恐惧，她下意识的环绕家里，想要找到那个男人的足迹，接着她听到越来越接近房门口的脚步声，忍不住埋头闷在棉被尖叫。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外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紧接着门被推了开来。
女人感受到有人正试图拉开她盖住身体的棉被，棉被被缓缓拉开，露出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你是谁？”女人看着眼前这个年纪稍长的女士，含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她。
”小姐？我是张姨呀，我是你的管家，你做恶梦了吗？”自称张姨的人拿起床头的水杯，另一手轻拍着女人的背。
”曹西诚…...曹西诚在哪里？”女人怯声问道。
管家没有回答，疑惑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清楚女人口中的名字是谁。
女人只好拿起电话报了警。 十五分钟后警方很快就来到了女人的住所。
”你说你丈夫殴打你，但是我们这儿的记录显示你最后一段婚姻是六年前，而且也已经离婚了，你说的这个曹西诚，是你的第二任丈夫，我们刚试图跟他家人联络上，他已经移民到国外很久了，没有入境资料显示他有回到国内。”
怎么回事，我不是才刚结婚没多久的吗？他昨天醉了还想用球杆攻击我的…… 一旁的管家拉住警察，到一旁窃窃私语，后者随即恍然大悟。
”小姐，你不用担心，昨晚并没有人伤害你，你只要记得按时吃药就好。” 警察走之后，管家便把药单和医师处方拿了出来，告诉女人她只是生病了，记忆回到了过去。
”小姐，药我都给你放在柜子上，每天什么时候吃，吃几颗都写在上面，你一起床就照着上面写的服药就好，那我先去忙了。”
女人扫了一眼柜子上的药，管家张姨已经分装好了每天的份量，在药盒里一份一份摆好，药盒旁边则单独放着一罐黑色的药瓶，上面贴着”每晚睡前服用一颗”。
镜子里反射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模样大约也就28岁，就是他和曹西诚结婚的那一年，她的脸上和身上并没有任何的外伤，但她仍觉得身体和头部传来刺痛，彷彿那份被扯打的痛苦，也一并刻在了她的记忆里面。
”我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病。”女人随手拿起刚管家给她的处方笺和医生遵嘱，怎么都不相信自己明明才二十多岁的样子，怎么可能像药单上说的已经五十多岁了。
随着记忆越来越倒退，她能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医生开的药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随着时间倒退的，除了她的外表，还有那些痛到骨髓的记忆。她常常在痛苦惊醒，脑海里都是第二任丈夫家暴和出轨的场景，脑海里时刻承受着恐惧和愤怒，即便事情已经过去近三十年，她却仿佛依旧活在当下，直到下一轮的记忆降临。
女人在梦中惊醒，接着她想到一切都过去了，她的初恋、与她相约白头到老的丈夫，昨晚自杀了。
她的脑袋轰一声炸开，她甩手丢出身边所有能打碎的东西，对着天花板哭喊，不留余力的声嘶力竭，全世界之后只会剩下她一个人。她无法去承受，她需要父母的安慰，需要朋友的安慰，但大家都像约定好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在电话那头回应她的心碎。
此刻只有一个年近半百的阿姨，站在她身边颤抖着双手不知所措，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身在何处，她只想找回她的丈夫，回到过去一起开创事业时单纯美好的日子。
她开始没日没夜的坐在落地窗前发呆，她希望她的丈夫还没有离开她，希望门锁随时会打开，而那个她深爱的男人会拎着公文包走进家门，微笑地对她张开双手。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段时间，直到她的父母”也跟着”去世。
虽然她不记得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但是每天都有心碎和绝望的感觉不断在她脑海里延续，只觉得记忆和生命里每分每秒都有什么正在被掏空，只剩下躯壳的她在五指山下被压了好久，期间人来人往，但没有任何人伸手尝试拉她一把，她在每一次的呼吸间都被一股沉重感压迫，几乎窒息，却不知道原因。
她变得愈发年轻，五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竟然就像高中生的模样，但这个女人的脸上却藏不住每天体验的悲伤和忧郁；她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只觉得好像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忘记的人、死去的人，很多做过的事、很多没有去做的事，都被她扔得一干二净。
终於是回到了十五岁的那年，在那年她的身体第一次被路上的小流氓撕裂，最终她彻底投了降。
她不知道这世间哪来的那么多痛苦，她才15岁，受到的罪却好似从上辈子就开始累积，在淋浴间一次次地冲刷自己之后，她还是洗不干净被几人弄脏的身体。
在她把绳子圈在脖子上的那一刻，她都以为她是被这个世界背叛且抛弃的人，可是选择权从来都在她自己手里，很可惜到最后她都没有好好享受到自己用命换来的东西，很可惜，却不值得同情。
张姨在替女人收拾遗物时顺手藏起了柜子上的黑色药瓶，她知道女人的秘密，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可以越活越年轻。
”这瓶药绝对要帮我收藏好，它能够让我永远年轻。”几年前女人从包里拿出这瓶药放在柜子上，告诉一旁正在拖地的张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