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我们继续聊成年人的爱情。

情路传奇的徐志摩，除了写诗，还是一个译者。

他翻译过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歌》。

我在20多岁读到这首译作，头皮发麻，心跳不已。

诗是这样写的：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

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需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昏暮中遗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把你忘记

1977年，张艾嘉和刘文正演了一个特别琼瑶的青春故事，名叫《闪亮的日子》。

但在这部夸张到有点狗血的电影里，有罗大佑点睛的音乐。其中就包括刘文正原唱的这首《歌》。

我常常会想，今天的年轻人应该不爱听这样的“陈词滥调”了吧。爱就拼尽全力，不爱就潇洒离开，这是新时代恋爱的政治正确。这一点，我相当认同。

可那些含蓄的，沉潜的，欲说还休又言不及义的情感，那种克制的，隐忍的，羞于承认又挥之不去的思绪，难道就不配称之为爱情了吗？

其实也未必。

盖着我的青青的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这并不是在说，我先爱为敬你看着办爱咋咋地。而是我深爱你，也愿意你尽可能做自己。哪怕“做自己”的结局是投奔其他人的怀抱，对这份爱我也矢志不渝。

肯定有人会说，这种人四不四洒？

或许是。可这种傻里，有难得的品格：爱不仅仅是占有，也应该包括放下和成全。

2

我直到最近才看完《芳华》。

文工团是一个好题材，冯小刚导演却囿于主观情结和客观限制，拍得松散跳跃。但其中也有动人的桥段。

年年学雷锋标兵的刘峰，被捧成了一个道德上的“完人”。在情感沉入海底备受压抑的年代，道德标兵自然且必须是“禁欲系”，离腐化作风最远，和男女关系绝缘。

可人非草木，谁能不动真情。刘峰暗中爱慕文工团的领唱林丁丁，常伴左右却不敢开口。终于有一次，借了因头说出口，还冲动地抱住了心仪的人，却被别人撞破。

在那个男女之事表面上严防死守的年代里，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刘峰面临着严苛到病态的“细节审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林丁丁迫于舆论压力和自己的前途，又对刘峰落井下石。

这段因缘的尾声是，刘峰历来的功绩一并抹去，告别文工团，下放连队。他走的时候心如死灰，几乎没有人来送行，曾经闪着金光的奖状和褒扬，瞬间都成了铅灰色，就像他对此后生命的想象。

再后来，他上了战场，右臂负伤，却不愿及时治疗，只想让战友先走。战友问他：“你不想活啦？”他说：“这是命令！”生活给了他重锤，他转而用一种英雄气概，来宣泄心底的愤怒和无奈。

我不知道在镜头没有顾及的岁月里，或者那些独处时刻，刘峰会怎样看待境遇的起落，人情的疏离，以及林丁丁并不得体的伤害。这些足以改变他一生的转折，是否真切地构成了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困扰。

但可以肯定的是，刘峰把爱从占有中剥离出来，从而收获了难得的自由。

虽然他已经要靠义肢度日，挣扎在社会的底层，虽然他心头的伤疤也许终生都难以愈合，但在十多年后，看到远赴海外的林丁丁发胖的照片，刘峰的脸上又浮现出青春暗恋时那个微妙又会心的笑容。

“我也许，也许我还记得你，我也许把你忘记。”你去向哪里，和谁作伴，都不妨碍我把你放在心底，也不我影响把你扔进风里。

无论哪一种结尾，我虽没有和你在一起，又何尝不是完整地爱过你。

3

木心有几句广为引用的话，很受文艺青年的喜爱。“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呐。”“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之前我说笑，按我们狮子座的脾气，你再不来，我要打雷了，我要发火了，我要原地爆炸了，我要刷你的卡了。

但我越来越理解那些下雪的人。不是说内心无远弗届，心情自带风雨究竟是好事或者自扰，而是具备这种可能的人，会拥有更丰富的精神层次和更广阔的情感空间。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成年人的爱情才有的专属“福利”：爱情不仅仅是“我爱你你也爱我”“我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我不爱你你为什么要爱我”，它变成了一件比拥有或者失去、爱或者不爱更立体的事。

我爱你，但若是不遂人愿，也可以默默地远观。我爱你，但暗自揣度，也觉得再你想等等也未尝不可。我爱你，期待你也是，但实在不爱也不会要死要活。我爱你，但如果注定无法走下去，我也愿意笑着看看你故事的结局。

可能有人会说，说得那么清新脱俗，不就是一厢情愿吗？是的，可成年人的一厢情愿，蕴藏的密度和信息，要远胜过幼稚者的两情相悦。这两者并无高下之分，只看你是一心做个傻白甜，还是去真实的爱情里闪转跳跃。

朴素的爱情观念会认定爱就是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这种观念的信徒，往往只看到终点的美好，却对中途的危险一无所知。

相比之下，成熟的爱人反倒不会轻易许下誓言憧憬结果，他们用真心去走眼下的每一步——越知道难，越不怕难，想得越多，伤害越少。不会像粗鲁蛮干的人那样直给地付出或者凌厉地索取，转而把想法存在心里，等待那个知恩知意的命中人。如果没有遇到，坦然接受。如果遇到却无法在一起，一笑成全。

毕竟，谁能说错过的就不是真爱呢？有人以为天长地久就是幸福，也有人在乎爱情路上的每一步。至于走到哪里，看缘分，看际遇，看命运。

而自重惜福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毕竟，命运除了天意，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