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海内天行记(7)往生
第一卷 血腥的龙族
第六章 往生
吕忠嗣自九岁起生活在中州上都城的太明宫中,这是九州龙心所在。
人们曾经为他的父亲李浔感到悲痛愤懑,而现在叛逆之族已被击退溃散,皇帝给予他国葬的礼仪,追封其卫国公,让他的子嗣世代承继定原侯爵位,并亲自抚养他的遗孤,优待等同皇子,他的这个孩子得享了无数人无法得到的来自父辈的荫泽。将臣忠烈用命,皇帝宅心仁厚,德恩浩荡,这是社稷之福,天神的庇佑。
此处的锦衣玉食是从小生活在定原城、家风简朴的吕忠嗣怎么也无法想象的。吕浔常同将士们共同操练和饮食,对儿子也一向严格,要他学会自立,不依赖他人。
所以当吕忠嗣最初来到这座深邃庞大的宫殿,他很不适应。
这里的一切都有人代劳,在他身旁围绕着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但凡他想要做什么,毋需他开口,便已簇拥在他身旁,为他着装,供他膳食,俯首帖耳。
这里不许随处走动,又实在太安静了,没有来自草原上的劲疾的风声,没有来自马厩里骏马们的长鸣声,更不会有来自校场上将士操练的甲戈碰击和呼喝声。这里的众人仿佛没有线的木偶,举止间敛声屏气,以致偌大的寝宫内几无声息。
他病了,沉默寡言,不思饮食,原本红润的脸颊变得苍白,相比同龄人结实的身体也迅速消瘦,很快卧床不起。
皇帝在他病入膏肓时亲自来看他。跪伏在地上的御医已然束手无策。他隐约见下巴有着乌稠须髯的皇帝坐在他的床榻旁,再次握着他的手,满面忧伤无奈。他红色的眼眸望着他,却又似自言自语地说:“忠嗣如若不治,叫朕如何向吕浔交代啊。”
不久他见到他的父亲。他父亲这次身着白袍,跨在一匹全身毫无瑕疵的白马上,那匹卓异壮美的骏马立在苍穹下茫茫无际碧草茂盛的草原上,一双宛如星辰的眼睛和他父亲的眼睛一齐凝视着他。白马之后的极目处,是一座青灰石头筑起的城。
随后父亲跨马而来,风吹得草地、马鬃还有父亲的衣袍都纷扬起来,很快父亲来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掩住了他。
他心中兴奋,忍不住问:“父亲,你来接殇儿了吗?”
父亲俯视着他,柔和地笑了,眼里满是让他心安的温情,他记不清还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目光,只是在父亲向他伸手而来时,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够,生怕他父亲又不管他离他而去。
他打起精神,随后在父亲的注视下,觉得虚弱的气息都通畅起来,无力的躯体仿佛注入了力量。
他闻到浓郁得有些刺鼻的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不属于草原,也不是他父亲的,可它随着他的鼻息陡然闯入他的体内,并仿佛成为一股在他身体里流转的气流。
他仍抬着手给他父亲,却好奇地侧目去寻这气味,可他猛然觉得不好,紧促回头间,却见那只张开的大手的指尖几乎已经触到他时,父亲和马却都不见了。他惶恐极了,“父亲!”他失声大叫,举目眺望,连远处的城都不见了,他大哭出来,哭声却即刻被震天的喊杀声遮盖,一股股血腥的风扑面而来。
他的眼前,开满红花的草原上,布满无数金色的和乌黑的身影嘶吼着挥斩冰冷的光芒层层厮杀、绞缠,鲜血一片片飞溅向空中,又飘洒下来。
“父亲!”他大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没有人看见他,他跑得很近,近到看见所剩无几的金色的铠甲渐渐被乌黑的甲胄淹没,看见满地的鲜红不止是花更多的是鲜血,看到花草丛间浸染了鲜血的整片土地上埋没着无数的尸首和残肢,看到那一张张生死一步间的狰狞可怖的面容,这是那一天的狼血川。
最后,他在人群的间隙里见到了他的父亲。父亲俨然成了血人,原本玄金色的铠甲染满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鲜血,他的一只眼睛变成了窟窿,血淌满脸颊直至脖颈,他的一只手臂没有了,创伤处只有红色的皮肉,可血人怒吼着,用剩下的一只手握着他的“南江”,劈斩,挥砍,血红的脸庞上只看得见不停嘶吼的嘴里白色的牙齿。
“殇儿!”他听见从那张嘴里嘶哑地呼出他的名字,“殇儿啊!你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已泪流满面,再看不清父亲倒下的身影。
悲痛至极时,他惊醒过来,看见面前坐着的白袍的身影。
满是泪水的视线里,他只能看到白袍者线条柔和的面部轮廓,和他胸前衣襟处一朵盛开的金色雪莲。
白袍者手中握着一只青铜的香炉,鼻腔中的异香就来自于此。吕忠嗣侧目,玄袍的皇帝站在一旁,探头以一双红眸关切地望着他。此时见他醒了,白袍者将香炉移置一旁,看着他轻缓又沉定地说:“就像山林中的幼虎,草原上的狼崽,终日豢养也会过早夭折。等他好转一些,叫他习武,多让他去骑射,才能无恙。”
一旁的皇帝点头称是,“得亏长使到此啊,只有神教方能回天,朕谨记了。”
吕忠嗣在慢慢恢复的知觉中感到手掌中有冰冷寒意,他侧头去看,无比熟悉的父亲的“南江”躺在他身侧,他的手掌正抚触着刀鞘。他不解地回头,见白袍者仍看着他,祥和地说:“你见到你父亲最后的时刻了,你知道在他临死时想念牵挂的人是谁了,好好地活下去。”
吕忠嗣后来知道,他所见的并非虚构幻象,那是他父亲真实的最后一幕。当九州的修行者到能幻化心智、联结自然之物的境界,向上可以领受天神意念,为占卜师,向下可以通达过往的灵魂,见他们身前所见,听他们身前所思,为往生师。往生师要结人身前,最当在此人亡故不久,在其身旁焚香静坐,方可渡己心神,结出其人身前的景象声息,叫亲近的人观识聆听。最少也须有此人的发骨,或是近身之物,尚能集多人一试。而凭一把“南江”长刀,一人就结出他父亲身前的,是修行高深莫及的天行教长使。
此后直到十七岁,吕忠嗣再没有见过胸前缀有金色雪莲的天行长使,也没再见过一位往生师,而他在太明宫的生活却是发生了诸多变化。
皇帝用心,在他愈后将他迁往了另一处寝宫。由此作为最初的玩伴他遇见了这一生与他最紧密的人。
皇子李晨曦时年也是九岁,他是皇帝的第三子,是已故羽夙贵妃所生,承袭了九州最尊贵的皇族与淳越王族的血脉。
吕忠嗣第一次见他,他正在殿前的梧桐树下。这处宫殿园内所栽种的,不同别处的古银杏松柏,园内梧桐木郁郁葱葱,花草奇异艳丽,莺鸟啼鸣啁啾,还有潺潺溪流穿园而过,是多年以前皇帝依照他的爱妃的家淳州朝凰城内琉璃宫里的景致专门建造,远没有别处那样庄穆,连大殿都不同别处沉重的玄顶深墙,而是富有南地韵味的金色琉璃顶和红墙。
少年一袭玄底薄袍,袍上是金色祥云飞龙,他垂手立着,脸颊白皙略显饱满,鼻梁挺立,但看不清眉目,因他正仰头端详着茂密的树冠。数位内侍和宫女侍立两旁。
吕忠嗣由人引着正要上前施礼,却见少年已跨步上前,一下攀到布满裂纹的树干上,敏捷地向上爬去。原站在他身旁的人反应过来,惊呼着围上去劝阻时,他已然攀到众人够不到的高度。
“哎哟哟,殿下,殿下!您快下来,危险呐!”这下侍从们乱作一团,围在树下着急叫嚷。若是皇子有了闪失,可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树上的少年回头往下望了望说:“我没事,莫慌张。”随即不再理睬,继续利落地往上爬。
等他爬到高高的树冠处,底下的人早已一个个脸色煞白,他只管喘着粗气,额头渗出一片汗珠,探头用黑色的双目望,看见地上的吕忠嗣,竟笑着冲他眨了眨眼。随后他在一阵惊吓声中探出一只手,从树杈上的鸟巢里摸出一只羽翼未满的小雀。
他一手将小雀捧着,抱住树干往下退,可因为用不上力,手脚一松,整个人还险些跌落下来,又引得一片惊叫。
少年被许多双手重新接到地上,侍从们一个个哭着喊着,有几个腿脚都打了颤。少年却淡然地说:“没事的,叫你们莫慌张。”他低头看手掌上奄奄一息的小雀,“我见它父母两三日没回来喂食了,前日听说四弟那又在打鸟,怕是再回不来了,就取它下来喂养吧。”
“哎哟,殿下,这样的小事交给咱家们去做就行啦。”
“我有手有脚,干嘛要你们去做。”少年说着抬头看吕忠嗣,径直向他而来。
“殿下。”吕忠嗣早已经过教化,不需旁人提点,先行拱手躬身施礼。
对面眉清目秀的少年一手还握着小雀,也深深躬身拱手还礼,笑着说:“你就是吕浔将军的儿子吧?你叫吕忠嗣,对吗?”
“是的。”
“我叫李晨曦。你父亲是个英雄,那你也该是个英雄吧?”
吕忠嗣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牵起嘴角笑了,却不知怎样回答他这个问题。
“曦儿,你又在调皮了是吗?”清脆一声从李晨曦身后传出,众人回头,是一个差不多大的着红金襦裙的女孩。
李晨曦转回头,抬手向后指了指,表情略显无奈地对吕忠嗣介绍:“喏,我妹妹,李霓儿。”
“公主殿下。”吕忠嗣与她目光相对随后收回,再次拱手躬身施礼。这一对皇子女是一胎双胞,他是已经知道的。
“云霓有礼。”李云霓轻轻曲膝行了万福礼。
吕忠嗣抬头再看,女孩眉目秀丽,腮凝新荔,一袭红裙更衬得细腻白皙,一双明亮眼眸清如泉水。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眼前一切都仿佛明朗许多。
“喂,以后都住在一处了,难道每次都要这样拜来拜去?”李晨曦问。
李云霓随之一笑,说:“曦儿,就你嘴贫,小心周老学士他们又训你。”
李晨曦调皮地挤了挤眼道:“几位老学士年岁加起来怕是比学殿门前的银杏树都要大了,只能吹胡子瞪眼,伤不了我。”他边说边撅着嘴假装吹胡子。
吕忠嗣不作声,但觉得好笑,跟着咧嘴笑起来。
“学士伤不了你所以不怕是吗,那实打实的将军呢?父皇刚遣人来传,请了长清将军来教骑射武术,你怕学文但最怕学武,这下如何?”李云霓笑得嫣然。
李晨曦听闻立即收敛了表情,紧张兮兮地问:“是前次在父皇那见的那位长相高大、满面乌须,颊上有道长疤,一直凶巴巴的将军?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是的,他可有名有姓,是先前镇守西疆平定云漠的风长清将军,这下看你还能不能调皮了。”
无论许久之后的李晨曦是如何扭转九州乾坤,但当下随即泄气沮丧地发出一声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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