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作家图书馆员博尔赫斯
除了生活之外,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1899-1986)一辈子还干了五件事情:寫詩,写散文,写评论,写小说,当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当盲人。
这五个身份都需要「看」这个动作,盲人也需要看。盲人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回忆跟想像就是他的光。這五個身份的基礎都是:读者。
「我首先把自己看成一个读者,其次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散文作家。」用作品的博学和多样性,丰富了西班牙文文学跟世界文学的博尔赫斯如是说。
在图书馆漫无目的地跋涉
生於富裕之家的博尔赫斯,同样也是作家的父亲就有个英国与北美文学丰富藏书的图书室。从小就有英文家庭教师的他,《堂吉诃德》是先从英文版入手的。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里说:
作为迷宫和镜子的大师,博尔赫斯对文学影响是深有研究的;而作为一位关注想象性文学甚于宗教和哲学的怀疑主义者,他教我们如何主要从审美价值的角度来阅读此类沉思。
图书馆是迷宫,镜子也是迷宫,因为世界就是一座费解的,多义的,互相指涉牵连的迷宫。七岁就用英文改写希腊神话的博尔赫斯,一辈子自由进出书的迷宫,书的人物与故事的迷宫。信手拈来,水到渠成,完全是他的写作状态标配。
毕生「在梦的图书馆」,「漫无目的地跋涉」的博尔赫斯,可以说,是书籍而不是生活,加上想像力,成就了他的创作。
1955年,他被任命为国家公共图书馆馆长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由于家族病史,博尔赫斯年近六旬即双目失明。
他自嘲地说:「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然而,博闻强记的他,还是继续用口述的方式写作好几本书。
这一切,也许,就是诗情
许多人是因为《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开头的几句,才开始注意到博尔赫斯的:
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这是情诗吗?是,也不是。
這是詩人为父亲的父亲,母亲的祖父,年轻就为国家牺牲所做的缅怀作品。但是,思念的镜子照应到逝者以外的人,那个人也可以是情人。
诗人手持镜子在迷宫而行,真实,想像,幻想,死亡,的意象纷呈。1923年,24岁的博尔赫斯出版了人生中的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他说,「我感到,我整个一生一直在重写这惟一的一本书」。
诗集里面的《南方》是这么收束的:
聆听从看不见的池塘传来的
溪流淙淙,
呼吸素馨与忍冬的芳菲,
感受睡鸟的沉寂、
门廊的肃穆、湿气的蒸腾,
—这一切,也许,就是诗情。
池塘倒影,流动的水,水气氤氲,镜子的意象,迷宫的暗示具足:「这一切,也许,就是诗情。」
博尔赫斯跟其他诗人,小说家,评论家最大的差别点是,他习惯把时间的因素,融入创作之中。
在他那本让主角想像与回忆,宛如枝藤蔓延出新故事的名作《小径分岔的花园中》里,主角就直接说出:「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谜底是时间」。
笔下往事的回忆纷至沓来
博尔赫斯在他晚年口述的散文《时间》里说道:
时间是个根本问题。我想说我们无法回避时间。我们的直觉在不停地从一种状况转向另一种状况,这就是时间,时间是延续不断的。我相信柏格森说过:时间是形而上学的首要问题。这个问题解决好了,一切都迎刃而解。
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经典电影《罗生门》,让我们看到,同一时间,故事现场不同人的不同视角跟不同理解,可以大相迳庭。
如果有人回忆有误,甚至蓄意欺瞒,所谓的真相,的确如同一千个人心中,可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复杂吗?不复杂。
收录在《杜撰集》里的四千字短篇小说《南方》,有三个叙事方法跟三种结局!
图书馆秘书达尔曼买到《一千零一夜》,迫不及待想要读书的他,撞到额头。他在医院待了七天,出院决定回到自己想念的南方:「在早晨的黄色光线下,往事的回忆纷至沓来。」
按照时间的有序推演,达尔曼在火车站附近的咖啡馆被挑衅的小混混刺死。
行文当中有个梦幻版本是,达尔曼在出院之前的夢中,翩然回到南方。另外还有个类寓言的版本描述是,他向往南方,南方杀死了他,也成就了他。
博尔赫斯生前最后两个月,终于跟晚年的秘书儿玉结婚。那些碎片折射出来的光芒
将人物感受,事件,听来的消息,延伸出来的观察想像或谬误,进行列举、并置、拼贴,所写出来的小说(跟散文还有诗),再加上揉捏过后的时间来调味,这让博尔赫斯的作品有著意象满满的碎片。
这些碎片所折射出来的光芒,既是迷宫的布局,也是迷宫的出路。美国普利策奖得主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在他那篇经常被引用的《 博尔赫斯:作为图书馆员的作家》里总结道:
我们该如何理解他呢?他的散文的经济,他的隐喻的老练,他的思想勇气就在那里,令人敬佩,有待超越。
不用超越这个图书馆员,我们只要听进去他说的:「作家先是读者,再是作者」。
同理可证,我们可以将时代换成:你得先去读,你才能成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