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说梦,言下忘言
王维的《读禅经》里两句我特别爱: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类似偈子的简洁明了,点明语言之于佛法的无力卑微,和佛法之于常识的恢弘玄奥。
读诗词不算多,但我始终喜欢这种质朴的句子,或者顶多还有那种铿锵硬朗的,比如就在戈壁小镇出生这一点来说,理解起边塞诗来毫不费力,甚至说感同身受也不为过。唯独不喜欢香艳的词句,当年纳兰性德火得恨不得人手一册时,一想到一个老男人却在吟哦如此悱恻柔婉的句子,就一阵寒颤。连那些宋词大家也是,柔情似水起来女人也望尘莫及,偏偏看生平,都是浪荡子,功名奴,市侩心,矫情犯,一首词不知道赋予多少人,赢得青楼薄幸名,所谓的名士风采,就是这样。
其实现在古风很火,看听读了一些,坦白说也不喜欢。劣作不论,好作品的作者功力自然不浅,但问题里来源狭窄,一目了然无非就是宋词和红楼,然后就是艳词堆砌,追求文风的华丽或假雄浑,风花雪月靡靡叠叠,连有个清晰的意义和情愫都难,更兼有佶屈聱牙文理难通的,比正经古文都难理解,这点上说,远不如打油诗呢。我是“我手写我口”的推崇者,看不懂的东西,总觉得多半都是用来卖弄,文字的古今差距并没有那么大,特别是那些美的东西,简直就是永恒亘古,怎么读都不会有疏离感,遑论不明所以。
不过先是宇文所安的《他山的石头》,接着是孟晖的《花间十六声》,两本导读性质的书让我一改之前的种种,彻底成了《花间》心甘情愿的囚徒。买了好几个版本的花间,有空就翻看,之前兴起还背了好多。独爱《花间》确实不是被香艳折服,而是前朝后代,均不易见到如此细腻温婉的东西,常常着眼于一时一刻、一人一物、一动一静、一喜一悲。细微之处,宛如银幕上的一段光影,又像是小说中的半页描述,或者干脆是记忆中的一个瞬间,熟悉到已经忘记,但风铃想起音乐重奏,就活生生地跃到眼前——但就在你忘情地伸手触摸时,又烟消云散不见。
王国维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所以我老是嚷嚷自己是“诚斋脑残粉”,言之有物,深入浅出,捕风捉影皆成趣,细枝末节有深意,杨万里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而《花间》之妙,也在于真,真出了境界来,晚唐到五代时社会的物质极盛风俗开放,而世事无常杀伐残酷,造就了一批文人的骄奢淫逸醉生梦死,再也没有盛唐时的雄浑豪情,转眼目光投进闺阁香帷,第一次去真正看那些生命中美艳的细节,去品味那些无关家国天下的情绪,去捕捉那刹那间稍纵即逝的真切感受。挥笔成文,集为花间。
(天,我为什么拉拉杂杂又写了这么多,我本来只是想推荐最喜欢的一首而已啊~~文字痨!)
花间的首篇“小山重叠金明灭”,应该是绝唱。但我最中意的却是皇甫松的“梦江南”——
兰烬落,
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
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语驿边桥。
由长夜屋中静物,无比自然地过渡到梦境,湿漉漉的,忧伤的梦境,景物都是凄美,不但视觉,而且声音,笛声雨声和人语,而这一切,因为送别的场景更在凄美之上添了几分凉意。
这首词的魅力,不但在于语句韵律朗朗上口,且意境的营造臻于化境,更重要的是,它在现实和梦境之间的转换游弋,简直堪比我心目中的古诗第一之“却话巴山夜雨时”——当然那是时空的切换,异曲同工之妙,更魔幻现实一些。
文字之于情感,有时矫饰,有时雕琢,但更多时候应该是轻微或严重的脱力感,正是所谓“言下忘言”,最终只好“一时了”,不过文人骚客从来也没有放弃过“梦中说梦”的企图,而这“两重虚”其间偶尔滋长出的美感和眩晕,也许,就是诗歌的终极奥义。
其实我只是想说一点乱翻书的感想,140个字的推文或微博已经足够,没想到就会一口气写这么多——不过为了所爱的东西,也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