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日月寺不长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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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日月寺房檐下的鸟巢迎来山顶第一道洒下来的光。渡涓站在梵钟的另一侧,手里挽着智勇年轻时抄写的经书,没等阳光照上她的脸,她便急着弓下腰要看看被蛇咬伤的皮肤愈合了没。从拇指侧边扩散至脚背的瘀血消散许多,她尝试再动一动,除了麻,仍然感觉不到痛。“都好了才能去提水,这之前先负责做饭吧。”慧净为她敷药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后来随智勇下山取水的工作便落在慧净身上,若不是几个月前开凿出的井又被山下的人封住了,他们断然不用在取水的路途上多走那么远。一直以来,刚满十一岁的渡涓就算双手并用,也只抬得起一桶不到六分满的泉水,上午一趟,下午一趟,要是那天的太阳烧得特别旺了,下午那趟慧净也得一起跟上。
今天和智勇一起回来的男人头戴钢盔,手电筒的青白色微光将尚未大亮的山道间闪烁得忽暗忽亮,偶尔也打在前方智勇提水的手上。慧净被他们落得几步远,塌扁的身板倾斜着支撑双手提举的水桶,身后沿途从俩人桶里洒出来的山泉,那一摊摊被溅在半路的泉水,不用十分钟便会被翻山涌来的阳光晒死在路边。渡涓站在日月寺前看着吃力抬脚的慧净,早课时她照例将自身的功德全部回向,长久下来却没起到一点作用,渡涓以为,怕是自己本身修得也不多,所以功德根本就不够,才让这些年泼在他们身上的水,始终无法干透。“他们说这里今天要拆了,”智勇回头指指身后的陌生人,快步走到寺前说,“在天黑之前都搬回去山洞吧。”
渡涓五岁以前的日子都在山洞中度过,那是智勇凭借双手,在岩壁处开挖出的一个小山洞,石块靠着缝中流出的清凉山水,尚能挡住夏天的盛暑,却往往避不过寒冬;他们刚出生的那几年,饱暖的衣物被山下人源源不绝往上送,但是那年的冷冽渡真还是没有熬过,不再飘雪的黎明只见他浑身发紫,动也不动,覆在半边身子的雪一个小时过去还是没有融。慧净哭着说,我们一定欠的还很多,否则怎么就赶上了百年也不见一次的风雪呢?渡涓想起自己的名字,当时她很害怕会和渡真一样,渡在这样的寒冷风雪中,她不止一次问过慧净,她和渡真是在渡什么?慧净总说,我们要渡的不在名,在心,但是渡真的心却提早随他的身子一起走了。智勇将渡真坟上的土填得满满当当,坐在坟头将经文抄写不下百遍,五天四夜。渡涓现在回想起来,认为渡真倒是提早圆满了,从此不用再面对山坳袭来的烈阳寒风,也不用面对几年以后人间的酷刑折磨。眼下的日月寺前身只是一间被废弃的空屋,屋主久居外地又信佛多年,不忍他们住在山洞受热又受冻,才让出这里给他们当居所,渡真走的时候,慧净费了不少力气才说服智勇舍弃山洞,三人一起来到这里生活。和信徒为山洞取的名字“日月洞”差不多,后来人们便将这里叫作“日月寺”;智勇的意思,今天他们又要回到那座把渡真冻死的山洞,即使现在还没入秋,渡涓听了还是不自觉裹紧单薄的领口。她记得渡真还在的时候,山下人都喊他们是小活佛,她也记得,那时候的山下人比起现在真是良善许多;她想这次重回故地,慧净再见了那坟怕是又难过。渡涓紧咬嘴唇,扭扭还是麻木的脚趾头,和慧净走到念经用的小矮桌,看她把厚厚一沓经书收进旧衣缝织的布袋中。
泛黄的水渍在纸张上变得干硬,经书或缺页或撕毁;其中有智勇手抄的,也有被人几番破坏后,慧净再依照智勇口述写下的。智勇多年来独自苦修的抄本所剩不多,近几年他的视力随着年纪渐长也开始模糊了,慧净便接续之后的工作,将已经快要散开的经本重新抄写,她认为渡涓还有机会将它们传下去,即使没有机会,但佛理本应念在人心里,而这些年足以让她欣慰的,正是渡涓似乎天生与佛有缘,只要慧净抄写时随口念的一句,隔天的渡涓便能朗朗上口一字不漏,日子一久,当渡涓还不太会认字的时候,几首经律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当时他们还住在山洞,她和渡涓同坐在洞口的一块大石头,她写下一句,渡涓跟着她复诵,复诵完她再告诉渡涓这句佛理是什么;突来的巨大噪音覆盖住她在念诵的内容,来者们疾驶在弯曲的山道间,掺杂着排气管的轰隆巨响呼啸而来,慧净听闻动静,把几杯甜润的山泉水在低矮的木台上备了一排,山下人带来的香火便相当于几人的一餐,如何也不能怠慢,可是她没有想过,一旁的坟包都还没被四岁的渡真躺热,山下人的态度就先凉了。
他们确实是带来了一些东西,大盆猪场的粪水就泼在山洞口,两人正在诵读的经书首当其冲,一阵喧哗怒骂后他们还想烧了那口钟,慧净凭肉身去挡也没能让他们松手。“闹出人命总是不好。”出声的女孩年纪和慧净差不多,也许正是慧净离开老家的年岁,二十,也许二十一,一晃四年过去,慧净却觉得过了两辈子那么久,如果那年父亲没走,说不清现在谁又比谁更疯狂呢。慧净庆幸少年手里的汽油不是和粪水一样的一大桶,在女孩出声以后那把火也不甘地避开那口钟,选择绕过道走,放肆燃烧着那些尚无力气冲破泥土的苗种。女孩们尖叫跑跳,逃到一棵大树后面才敢探头。自顾诵读经本的智勇灰色僧袍已被沾染青泥,自顾吸蚀粪水的蝇虫辗转爬上袖口,放火的男孩一脚踩住窜出菜田的小蛇,小蛇被捏起时蜷缩扭动,试图用半截身子捆住男孩的手,最终还是被甩入火中;树后的女孩们见此尖叫得更甚了,就连已经熟读佛理的慧净,此时都做不到经义里说的半点——五蕴皆空。慧净伫在原地拍打安慰嚎哭的渡涓,小小身板浑身被火焰晒得通红,一朵粉色似莲的舌头正开在她张开嘶吼的黑洞,和火苗窜烧的震颤一起,在慧净的心中响得震耳欲聋。慧净泪眼婆娑也浇不熄那团不知为何而起的火,她从泡在泪水中的熊熊赤焰里,又看见自己执意出走的午后,当时的烈阳烫得空气中波纹流动,那种流动在她离家的这一千多个日子里,都没有平静下来过。慧净擦擦眼角,深吸一口气,那段日子终究还是熬过去了,当年还不明事理的渡涓,此刻已经懂事很多,她正学着慧净的样子,收起经书旁边化缘用的钵。
渡涓知道慧净又在偷哭了,她踮起一边脚尖没有吱声,伸手捧起陪伴她经历过多次风雨的钵。她第一次去化缘时已经比渡真多活了三个年头,那是渡涓第一次下山,第一次看见平坦的道路和一层以上的房楼。她很早便发现,山下人的颜色不只有一种,就连他们表情也有很多,几年前他们的颜色看上去是白的,充满敬畏的,笑容可掬的,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的,后来他们看上去是黑色的,是愤怒的,是嘲笑是张牙舞爪的;同样的是他们不分男女,穿着配饰总是花花绿绿,还有下雨、甚至不下雨也撑的伞面都画有各种动物和花朵,而渡涓其实也一度向往过这样多彩多变的人间烟火。第一次化缘准备上山的人很多,早晨九点她和慧净便捧着钵,站在山下一排蜿蜒车龙的拥塞路口。不同于山上的慢生活,人们坐在车里不耐烦地拍打方向盘,探出窗外的叫骂声此起彼落。“功德无量,阿弥陀佛。”渡涓学起慧净的样子,对每一台缓慢开过面前的车辆躬身颔首,期待他们可以在怠速的前进当中摇下车窗,从窗子里拿出些什么。渐渐她的钵里不只有铜板、小钞,还陆续多出一些孩子吃的零食和糖果。那天正逢清明,丝丝细雨刮上两人在微风中飘晃的灰袍,将灰袍的颜色染得愈发深了。“化缘就是拉近佛祖与施主间的距离,他们给我们一些世俗的物品,我们给他们佛祖的祝福,由此渡化,还有提升彼此的缘……”正当慧净靠近渡涓的耳边,血似的槟榔渣液从路过的车窗中落向慧净的脸颊还有渡涓的衣裳,“你干嘛?那不是山上很有名的转世活佛吗?”车里一个女人探出头来。“佛什么佛呀,都假的,是佛还会被冷死?骗人的东西还敢在这丢人现眼!”驾驶的男人摇上车窗。后来不论骤大的雨如何再下,那些痕迹仍然久久未散。
渡涓问过慧净,他们说的丢人现眼是什么意思,慧净说都是业,这些业会结成什么果,就要看他们怎么修,看众生怎么修。再后来渡涓长到更大的时候,山下那些原本还将她当作孩子的婶婶阿姨,也逐渐收起本来的同情,从前渡涓最常听见的“孩子是无辜的”,已经变成“都一样不要脸”,于是她渐渐懂得,长大可能也是一种错,长大会让无辜成为一件不要脸的事情,而慧净在她长大以后,也会放开原本捂住她耳朵的手,她让渡涓慢慢学会自己下山化缘,学会不用跟在她的身边,在山下每一个商店和住家门口轻轻叩门,尝试连接她与人间的缘;慧净说每一句羞辱都是修,她说渡涓长大了,要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修,她说当智勇还是苦行僧的时候,就只听得见山林鸟虫的声音,再听不见世俗了,“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慧净总是说着说着又不说了,让渡涓自己去参透。渡涓拿着钵偷偷瞄向智勇,他正站在挂着旧衣的墙面下思索,孩子受的苦太多,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像这件衲衣一样,上头有一块一块再无法补全的缺口,智勇伸手将它取下,收进衣箱中。
二十年了,每当这件衣服又被磨出几个洞,他便剪下儿子旧衣服的一块来弥补破口,一直到胸口的地方再没有多的布料可以补了,他终于换上山下人送给他的灰色僧袍,也是从那天开始,智勇似乎默认并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苦行僧,成为众人认为他必须要成为的、深谙弘法的、长年独自修行的比丘;他不再是传言中深山野兽养大的野人,不是战败后不肯接受现实的日本兵,更不是被国家通缉许久的杀人犯,那些他就着日月抄写回向给儿子的经书,都成为他在此苦修的依据。智勇不记得确切哪一天,举起猎枪要将他驱离深山的老人们,毕恭毕敬地为他打造一座铜制的佛身;说他身体患有不明传染病的妇女们,陆续带着身染重疾的儿孙上山祈福请求治疗;那口埋有所有被害人尸骨的山洞,开始有各色纸签贴在洞壁四周,上面是满满人们祈愿的内容,也就是那个时候,深色红漆粉刷的三个大字突然出现在山洞上头,他们叫它“日月洞”,而久居洞中的男人便是长年吸收天地灵气、吐纳日月精华的苦行僧人;苦行僧年龄姓名不详,甚至有人说他从自己祖辈的童年时期,到现在模样都没有变过,相当于他已在此苦修了两个世纪。
慧净第一次来到日月洞是春季的早晨,她将身上所有钱都放进钵,山洞四周的鲜花都比不过这名少女的俏丽迷人。少女说不甘遵循父亲私下替她决定的婚姻,说她无法嫁给自己不爱的人,请求智勇化解她情感上的劫,让她能跟随自己的意念获得自由,否则,她只能抛下一切,与心爱的人远走高飞;智勇那一刻在她身上看见了儿子的心愿,他一直逼迫儿子要成为的人,却不是儿子有能力且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他以为的父爱就是一次次告诫儿子现在还不够努力,还需要再加把劲,他以为只要不让儿子变得像自己这样没出息,那么儿子以后也不会像自己一样被工作抛弃、被妻子抛弃;一直到儿子独自登山,并且从山洞旁的悬崖跳了下去,他才知道自己只是把做不到的事情,强行寄托给无辜的儿子,最没有出息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他自己而已,“爸,对不起,我太笨了,最后还是无法完成你的期待,我想要去到一个没有考试的地方,那里没有人会给我打分数,我终于可以解脱了。”于是当年的智勇给慧净的祝福是真心的,当然,并不是以佛祖的名义。遗憾的是慧净再次来到时仍然只有她一人,身边没有她说的心爱的人陪伴着,她说这次不是来祈愿,而是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在这里忏悔,向为了追逐女儿离家而出车祸的父亲忏悔。智勇终究还是同意,这里本是他向天地借来的角落,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将狭小的山洞再分出三分之二,中间悬挂几片芭蕉叶片做遮掩。之后的智勇还是常常坐在崖边,喃语、抄写;他很想知道儿子从这跳下去以后,究竟到达他心中的极乐世界没,他依旧每天都和儿子道歉,当然也想过以死谢罪,但他若是要和儿子选择同一条路走,无疑也是肯定了原来死是真的能够带来解脱。半个月后慧净在山腰间种起一片菜园,又到山下去捡人不要的旧衣破棉,让智勇不再以虫蚁为食,当日月为被。智勇明显能看出她的日益疲惫,认为她只是吃不惯山野间的野味粗食,所以才在饭后像食物中毒般在树下呕吐不止,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又一个月过去,智勇才从她微隆的腹部看见端倪。回过神的智勇想到这里还是心有余悸,此时日月寺上空天色大亮,幼鸟在巢中吱吱喳喳,几只灰白色的身躯探出巢穴把尖喙张到最大,两侧奋力甩动的翅膀还没长全就着急想飞。智勇试图回想上一次看见成鸟回巢的景像,但是却如何也想不起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时光。雏鸟的尖锐啼鸣取代原本应该要敲响的钟声,却没盖过轰隆隆正往日月寺开来的两台挖掘机嘶吼。
慧净闻声要去拆解那口被熏黑一半的钟,这时渡涓跑到鸟巢下,对着雏鸟依依不舍地挥手,一回头却满含泪水地说能不能不要搬走。慧净能做的只是摇头,转身望向绿锈斑驳的老钟,它已经跟了他们好几个年头,发出的声响和智勇日益沙哑的嗓音一样,早已显出老态的疲惫和沧桑。当年发现她怀孕后,人们对智勇却不减半分崇拜,到处有传言山洞里的比丘尼怀的是神胎,那是被修行两百年的活佛以天地灵气和自身佛法赐福而成的奇迹,慧净在几个月的时间内从一个半路出家的世俗女孩,变成人人敬畏的东方玛利亚。人们将山洞四周和那尊铜像贴满金箔,从半山腰起便铺满一路写满祝福和祈愿的金纸;每天都有新鲜的花环和鲜花放在洞里洞外,各种颜色的花朵香气四溢,配上沿途的金色山道和外壁金箔,将整座山洞变成绚丽夺目的金色花海;水果贡品照着三餐不停送上来,有精美的糕点,自家种植的茶叶,还有许多孕妇吃的营养品、维生素,甚至婴儿尿布、小尺寸的佛珠串和订制的儿童袈裟等生活用品。慧净对智勇很是愧疚,现在的她不论是要走或是留下来,对智勇的名声可能都会有伤害;然而智勇依旧坐在崖边念诵、抄经,更多时候只是盯着崖下那棵被折了一半的树发呆。这口大钟来自外地一间已建成百年的清心佛寺,听闻佛祖的唯一传人即将在此诞生,寺中所有比丘连同方丈便轮守跪在大殿百年的大钟前,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日夜不停加持诵经,在慧净生产的前两周派人送到山洞口。
慧净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其实她并不知道智勇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先前她总听别人说智勇是很厉害的人,他们说他一个眼神便能看透人的一生;他们说他活了上百年,是佛祖的亲传弟子,是佛祖派他前来拯救世人、解脱世人的;他们说他每日在深山里与佛祖对话,并且会透过行为将佛祖的意念传达给大家,但是这段时日智勇不曾对她讲解过佛,所有的经义她都是自己去揣测,去吸收;智勇也从不忌口,他吃蛇、吃鸟、吃所有能见到的昆虫,他也能够好多天不吃东西,几口露水便能生活。她不清楚智勇究竟是不是佛,但是智勇确实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将这个小小的山洞留给她一方空间生活,是智勇给了她一条命,给了她一条还能活下去的路走,所以智勇就是她的佛。在从前,做人的本事是父母教她的,他们告诉她要听父母的话,对亲戚要有礼貌,在外面要遵循道德传统,如何都不能坏了自家的颜面;现在的道理是佛经教她的,佛又说四大苦空,五阴无我,不仅要做到无我,对待所有生命还要发挥出最大的慈悲和宽容,这些慧净都来不及细细去琢磨,突然有一天,“很厉害的”、“了不起的”各种名声纷纷冲着她降落,排山倒海的供奉和崇敬死死堵住她能呼吸到的空气,慧净再一次想要逃走,但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父亲死了,母亲也没熬过悲痛,难道她还能挺着肚子再去找到另一尊愿意收留她的佛吗。“你就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不行吗?”她很想念父亲,她想知道若是父亲还活着,现在的她是不是已经能成为那个懂事的孩子了,但是懂事的定义究竟是对谁来说,她已经分不清了。她自然知道自己肚里的并不是什么神的奇迹,每当有人去敲响那口钟,她都觉得刺耳的钟声是对她莫大的讽刺,提醒她只是个冒名的、罪恶的人造假佛。两周后慧净在众人的期待与祝福下生出一龙一凤,渡涓为凤,而早夭的渡真便是那条龙。“我不想那么早死掉。”渡涓正在用力拽着她衣角,她眼看庞大的挖掘机要开上山来了,它们正直面日月寺的门槛虎视耽耽。
比起来到世间没有几年的渡真来说,在山下读过一年书的渡涓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在她每次化缘几乎都是带着伤口回来以后,慧净希望她能离开这里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于是渡涓在一名小学老师的帮助下入了学,当小小年纪的她独自踏进世俗的门槛,“假神明”的身份迅速就被传开。孽种,他们是这么唤她的。渡涓凭借天生灵敏的学习与背诵能力,在第一个学期的插班中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资优生的头衔并没有为她洗清孽种的嫌疑,而是更加落实了她那谙通巫术的爸爸,联合她魔鬼转世的妈妈一起将她生下来,要带给世界一场毁灭性灾变的谣言。同学在她座位周围贴满符咒,将他们口中的“圣水”泼在她身上,就连替她申请入学的老师也遭到各方家长的挞伐。“才不是,我听说她爸是个杀人犯!”后来一个爱出风头的孩子在全校的朝会上口头证实了这个消息,那天起渡涓从一个巫师和魔鬼生出来的撒旦,又变成杀人犯与爱慕者的私生女。他们将水桶盖在她身上,所有人拳打脚踢,说要为受害者家属讨回公道,或合力强压她进教室里的大垃圾桶,再用胶袋封住,把桶子丢进校园的池塘里,他们说这叫做浸猪笼。渡涓不敢再考取好成绩,更不敢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坚持两个学期以后仍然主动放弃;日月寺里虽然不如山下繁华似锦,但总归是清静。她没有问过慧净他们究竟是巫师还是杀人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慧净说过不论是色还是空都是相互依存的,那渡涓也相信唯有经历过以后,她才能辩清是非对错,才能积累更多的功德回向给渡真,也回向给慧净和智勇。
“你师父不是坏人。”这句话慧净也和她说过,渡涓没有细究,她从来也不认为他们有什么错,他们身上的颜色永远只有一种,不是鲜艳无比,却也不是平静和谐,若真要说,渡涓认为他们是粉色的,再深一点似浓稠的血,若浅一些,又过于苍白了。智勇比从前老了许多,渡涓看他收起衲衣的手都在发抖,走路也不太利索,从前的他轻而易举就能砍下好几片木柴来烧火,现在对他来说能掰下几根树枝已经是极限了,如果他真的是他们口中的魔,又怎么会没有敌过岁月的摧残呢。渡涓知道智勇常常回到过去那座山洞,和她小时候的记忆一样,智勇好像在想的事情很多,但是真正面对他时,会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神里似乎什么情感也没有。“师父,我们究竟是谁呢?”渡涓唯一对智勇的提问就是那次她从学校回来以后。“人家说你是佛你就是佛,说你是魔你就是魔,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咧?”对于年幼的渡涓,智勇更是很少话说,他一开口不是让她吃、让她睡,不然就是让她去提水。“师父,我不想当魔,可是也当不成佛,我想当人!”智勇用枯老的手轻轻揉散渡涓手背上凝瘀的血块,他笑着摇头,“可是这些现在都由不得你啊,我们是人是魔还是佛都是别人来决定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可重点是你自己别忘了啊,只要你记得自己是谁,那以后你说自己是什么,你就是什么啦。”说完之后智勇第一次摸摸她的头,很快又把手抽回到半空,他惊讶的是他都不记得最后一次和儿子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这一辈子他被迫演过的角色有很多,唯有做为丈夫和父亲是他自己选择的,但这身份无疑也是他扮演过的所有角色中,最失败的两种。
智勇借来一把钳子,爬上木梯打算要帮雏鸟迁移,啼叫的鸟鸣随他一步步靠近逐渐减弱气力,探头时只剩一团废弃的枯散枝架而已;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老得快,一别儿子二十余载,许多事就这样经过了,那些上一秒还在吱呀叫唤的雏鸟,突然间和儿子一样飞得无影无踪。他盯着这只握不紧钳子的手,二十多年来的各种梦境已经让他变得那么老了,那些梦像跑马灯似的逐一闪过,唯独儿子没有出现在梦中:梦中他演过许多人,他曾是一个被通缉许久的杀人犯,每天都有人带着猎枪上山,逼迫他去跟警察投案,还要他交出些被害人的尸首;下个梦中他是一名日本兵,几个年轻人常常上来和他用日语交流,可是他听都听不懂,只能在听到他们快要上来时赶紧再找地方躲;后来有个自称神婆的女人,在他开挖的山洞外排了五芒星状的法阵,对他念念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某天开始他们突然变得热情了,那似乎是一场华丽又绚烂的皇帝梦,各种好吃好喝的他们都往洞里送,他再也不用每天想方设法躲藏了;再后来,再后来,慧净出现了,他没了儿子,她没了爸妈,他觉得他们是可以互相慰藉的,但他没有想过和她一起留下的还有黏在她身上的两块肉,这两块肉延续了他最后的那场皇帝似的梦,醒来后却发现这并不是一场梦,甚至有个孩子比他儿子还更年轻就死去了。他不知道他的收留究竟是对慧净好,还是让他们更糟了。如果当时他没有点头,那她们,那渡真,现在是不是早已在山下哪个地方重新活得好好的。智勇又确认一遍空荡荡的巢中再没有剩余的幼鸟,接着转头想告诉渡涓没有人会死掉,但是这种挑战无常的承诺,他又怎么做得到。他忍住膝盖磨擦的疼痛爬下木梯,压着大腿一跛一跛向拆除人员走过去。“那个.......你们能不能再缓缓?”
“咣!”绑住大钟的绳结突然断落,整座大钟掉到地面,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响,“师父,我们究竟是谁呀?”记忆中渡涓稚气的童音与回响的钟声产生撞击,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在日月寺与山际间盘旋缭绕。一阵头晕目眩间,智勇没有稳住的双手伸在半空瞎摸,模糊中眼前的日月寺和他的身骨同时老了十岁,“之前你也是这样说的吧?说要再给你们一点时间,现在就剩你一个了,还有什么理由不走?”眼前的男人不耐地扶住他说。智勇抬头看向慧净原本站着的地方,此刻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没有慧净,没有渡涓,有的只是被拆迁员剪断线而掉落在地的老钟,还有檐下不再有幼鸟探头叫唤的鸟窝。智勇拖行步子四下搜索,几乎塌陷的屋顶,枯成一片的菜园旁是他提回来的木桶,法台上经文散落,化缘用的钵已不知所踪。他摸摸此刻略感厚重的身体,披在身外的是让他一度受人敬仰的灰色法袍,他将法袍掀开露出里面那件补丁缝成的衲衣,破的地方比补的地方更多,黑的绿的红的白的,各种颜色的布料都被儿子穿过。“请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指指身上的衲衣。“你是谁要问你自己呀,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正午一过智勇离开了日月寺,一个人拖着步子缓慢在山坳和坡道间行走,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回到洞口。“日月洞”三个大字早已不敌风雨,只留下淡淡的轮廓,这里的摆设和记忆中没有太大不同,许多他们离开时的贡品还有一碰就碎的花叶子还放在山洞的角落,那具被绿锈包裹的铜身斜靠在洞的最角落。渡真坟上的草并不茂盛,似乎一直有被清理过,只是这些他一点记忆也没有。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上一次人家跑来要拆寺之后,还是渡涓哭着从学校跑回来的时候,他的记忆偏差了不知道有多久,缺失的时间里他从人们口中道德泯灭的比丘,已经变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智勇走向悬崖边,那棵被儿子撞断的树已经被更粗壮的大树覆盖,那些大树想要让他以为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是他永远都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倒是过了这么久,儿子还能认出他吗?儿子已经原谅他了吗?儿子活着的十六年间全照他要求的样子去活了,对儿子来说他是不是相当于也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他是不是也在卖力扮演智勇要的各种角色,去乖顺,去聪明,去努力着呢?智勇盘坐下来,在夕阳下翻阅那些他和慧净一同抄写的经文,还有渡涓小时候似懂非懂画符似的笔迹。“师父,我们究竟是谁呀?”他仿佛又听见渡涓的询问,可是这次他思索很久,发现他什么也回答不出来了。他闭上眼想再入一次梦,回到他儿子没有来过这里的时候,他会接过儿子的成绩单,笑着告诉儿子他已经很棒了,然后他们再起身走到餐桌吃饭,一边计划暑假要去哪里玩。当智勇再睁开眼时,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剩下的几撮就拖在腰上,一道强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他听见身后的吵闹回过头,此时日正当中,山洞外聚集满满的人,还有一整排从山腰开始便朝着山洞一路跪拜,众人见他转身纷纷拿起相机,闪光灯此起彼落,更多人低下头要奉上他们手里的花束和鲜果,他们一齐朝他喊道“老活佛”。“日月洞”三个字被红漆重新粉刷,醒目又庄严地立在山洞上头,角落的铜身再度被贴上满满金箔,正端坐在山洞入口。一名年轻人小心翼翼拿稳麦克风,示意身后的摄影机不要落下任何镜头,他问智勇在这里活了那么久,得道的心得是什么?智勇的视线落到他身后,一名面容和善的妇人站在拥挤喧闹的人群中,身边的女孩紧紧挽过她的手。妇人长得像慧净,额上的纹路却比慧净还多出许多;女孩长得也像慧净,二十初头岁的模样犹如初春正在绽放的花朵,两人不似人群般欢欣激动,只是对着向她们看过来的智勇微笑,点头。
“傻丫头,那你觉得你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