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生命中的天使
只是生命中的天使
（一）
那一年，他22岁，刚刚大专毕业，进入那所普通高中，任高一·二班班主任，兼上两个班的语文课。
站在窄小的讲台上，他心中的豪情却有万丈。他把满怀的激情、满身的活力和满心的爱，全部给了这群天使一样的孩子。他以欣赏的眼光公平看待每一位学生，尽力做到心不偏、情不倚，帮助他们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健康、快乐地成长，也因此赢得了每位同学的真诚爱戴。
可谁也无法知道，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却情有独钟地为一名普通的女生留了一个宝贵的位置。
她叫何清音，听起来泉水叮咚的名字，却只拥有平淡的容颜。上课时，她总是深深将头埋于书山之中，偶尔抬头目光与他触碰，总是瞬间飞红了脸，并倏地低下头，久久不再抬起；回答问题时声音总是低低的，每每让他想起“声若蚊蚋”这个词。学生常把蚋（rui）错读成（na），他想正好可利用这个机会巩固一下蚋的读音，却因为是她而从不曾忍心。
她本已普通，与班中那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活泼女生相比，就更加暗淡了。她们是春日里那千娇百媚的繁花，而她，仅是一株默默无闻的小草。她大概也是自惭形秽的吧？每当一群燕语莺声的女生围在他的身旁争先恐后讨得他的欢心的时候，她总是在自己的角落里寂寞地“绿”着。
是真的“绿”着。她似乎对绿色情有独钟：一年四季，她只穿绿色的衣服，春季是嫩绿，夏季是淡绿，秋季是清绿，冬季是深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在万紫千红的教室里点缀，构成一道清新脱俗的风景。最令他感触的是，在学习朱自清的散文《绿》时，他带领学生深情朗诵“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的时候，他的内心被柔柔地触动了，似乎那晶莹剔透、清纯可人的“女儿绿”就是她，那个叫做清音的女生。
长到22岁的他第一次对女孩心生怜惜之情，却是这样一名普通的女生。她真的太普通了，成绩也是平淡的。数理化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英语也无优势可言，唯一可以傲然于人的是语文成绩。每次统考，她的语文成绩不仅是全班第一，也是全校第一，就连在全市也是名列前茅的；尤其是作文，班中无人能比：议论文有理有据，铿锵大气，他惊讶于她小小的身躯何以蕴含着那么大的力量；记叙文情节美丽，笔触细腻，分明是纯洁心灵的真情流露；最令人刮目的是她的散文，言语舒缓，意境唯美，读她的散文，他感觉自己被带到了传说中那个叫做“天堂”的所在。
突然之间他明白，她并非普通，她只是一块璞玉，平庸之眼是看不出她的真正本质的。依她的才情，是应该进入大学接受知识的洗礼的。否则，她将注定是生在空谷的幽兰，芬芳，高洁，却只能孤芳自赏，自开自落。他不忍心她这样。可是在现有的考试制度下，以她此时的成绩，就是进入三流大学也是几无可能的。他意识到，自己对于她的成长，比之于其他学生的成长，有着更加沉甸甸的责任。
于是有了他与她的第一次谈话，也是三年之中的唯一一次。自始至终，她静静聆听，未发一言，两颊像玫瑰花样绯红，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惊喜在羞涩的眼波里流转，看得他心中轻轻柔柔。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她是否听到了心里面，以后的日子，他都忘记了，只知道从那以后，她的脸上焕发了别样的神采，这种神采照亮了她平淡的容颜和怯弱的身躯，应该也照亮了她平静暗淡的精神世界。
三年之后，她考入了省内一所普通大学。
（二）
只是生命中的天使
她终于迈入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校门，漫步在垂柳依依、碧水涟涟的大学校园中，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还未来得及陶醉于大学的气息之中，一丝失落悄然爬上心头且迅速蔓延，这里少了一个人的身影，少了他的音容笑貌，便纵有万千美景，又有何趣？
她那颗丰富敏感的心，瞬间回到那清淡却温馨的高中岁月。
那时，她才16岁，正值心事草长莺飞的年龄。面对有着阳光般温暖笑容、帅气而多才的周老师，她同班中每一个优秀的女生一样，倾慕之情如春草般泛滥而生。可她只是一只普通、自卑的“丑小鸭”，除了细腻的内心和不错的文笔，她一无所有。她从未奢望周老师对自己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她能做的只是上周老师的课格外用心。其实何需故意？周老师的课，像一幅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上他的课，如同在艺术的河流中乘舟漂流，两岸那美轮美奂的风景，她是目不暇接的。对别人而言“难于上青天”的作文，于她也是“小菜一碟”。她觉得写作文就是与自己的心灵倾心交流，是一种别样的享受。她未想到，自己的这点“雕虫小技”，竟引起了周老师的小小关注，进而引发了那场刻骨铭心的谈话。从那之后，她像对待语文一样对待所有科目。她本是兰心惠质的女孩，只需用心，连最畏惧的数理化都不那么可憎了，成绩自然慢慢上升。这所有的一切，连同周老师一起，融入了她的内心世界，化为一道永远鲜活的风景。
对周老师，她心怀深深的感激，可，何止是感激！相思之树自分别那刻已埋下种子，生根，发芽，日渐茁壮，如今早已枝繁叶茂了。此刻置身于美丽优雅的大学校园，她忧伤满怀，暗自叹息。她的心事该向谁诉呢？别无他人，唯有周老师本人。
心中几经辗转，她用全部感情写就一封信，寄给了魂牵梦萦的周老师。信中只有四句话：“前尘往事化云烟，云烟深处有君颜。象牙塔里风景美，风景虽美少一人。”
她想，虽然他们未曾有过多少正面的交往，可她写这样一封信给他，绝不突兀；她也相信，她的心情，他一定能懂，且会懂得恰如其分。
遗憾的是，她一直未曾收到他的只言片语。百转千回之后，沸腾的心，竟也在时光的冲淡之下，慢慢回归了平静。
十年的光阴，就这样缓缓逝去。
（三）
只是生命中的天使
他明显感觉到时光的匆匆，眼之间，他已在教学一线奋战了十多年。
真的是“奋战”！这些年来，教育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对学生的管理越来越严格。学生越来越早地起床，越来越迟地睡觉，镜片的度数越来越高，脊背的弧度越来越大。作为班主任的他，更是每天披星而出，戴月而归，每一天都是在忙乱中度过的，甚至结婚也是在匆忙之中进行的。
这期间，在别人的热心撮合下，他与本校一名女教师结了婚，且有了一个儿子。没有多少浪漫的爱情，却也不乏温馨平淡。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轻人。激烈的竞争、巨大的压力、沉闷的环境、重复的生活，已然将他变成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中学教师；他与学生的关系，再也没有了与那届学生那般和谐与融洽。偶尔想起这些，他的心总会隐隐作痛。曾经自以为与众不同，满腔抱负，却也无奈地被现实湮没了理想；更令人心痛的是，心中那抹永不褪色的“女儿绿”，不知她可好？
这样的感慨是不常有的，他没有时间。除了为学生而忙，也要为自己的职称而奔劳。他毕业时是专科生，后来的毕业生大都是本科生，文凭要求也是水涨船高，需要本科学历。他必须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拿出本科学历。于是他报考了省内一所大学的函授本科，恰是清音曾经就读的那所大学。接下来的三年时光，他将利用少得可怜的寒、暑假期去参加函授学习。
（四）
只是生命中的天使
去大学报到那天，他的学校还没有放寒假——在补课。他把自己的课调到前面上了，安顿好学生，向领导请了假，带着一颗疲惫的心，匆匆赶往那所大学。等到办完了手续，安排好住宿，已经是暮色苍茫，校园里的点点灯光渐次亮起。
他不想去吃饭。独自漫步在清音曾经呆过的如诗如画的校园，万端感慨涌上心头。多少年来，第一次有时间可任思绪任意漂移…
他想起自己工作生涯中最意气风发的前三年，想起那群可爱的学生，还有“女儿绿”——何清音！那届学生很多至今与他保持联络，可是清音，除了写过那封信，再也未与他联系过，他也从未听别的学生提起过她。可能是因为当年她太普通了吧？
想起那封信，那四句烂熟于心的话便倏得跳入脑海：“前尘往事化云烟，云烟深处有君颜。象牙塔里风景美，风景虽美少一人。”此刻他在心中默念着这四句话，体味当年写信人的心情。是啊，“少一人”！当年少的是他，而今少的是她，世间事总有太多的遗憾！
他至今无法完全明白自己当初何以作出那样的决定，是自己不喜欢她吗？绝不是！从一开始，她的羞涩，她的才华，就深深打动了他；她的那封虽简短却句句深情的信，更使他心中升起万般怜惜。也许他觉得这样的感情是只适于心灵的吧？它太轻灵，太脱俗，放在尘世中，最容易玷污了它。
不知道他当初的做法有没有给她敏感的心带去伤害，不知道她有没有怨过他、恨过他，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过得怎么样，算来，她大学毕业也有六个年头了。
天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风并不冷。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路旁，抚今追昔，静静怀想，直到很晚才回招待所休息。
（五）
只是生命中的天使
第二天，他的心重归平静。他早早走进教室，在最前面的一个位子坐下——这是他上学时养成的习惯。
上课了。一个轻盈的绿色身影翩然走向讲桌。恍惚之间，他觉得那就是昨晚还心心念念的清音，心中已是惊异；定睛一看，他目瞪口呆了：那小巧平淡的眉眼，那娇俏瘦弱的身躯，那曾经摇曳梦中的“绿”，那纯净得令人疼惜的眼神，不是她，却是谁？
心有灵犀地，她也发现了他，目光瞬间穿越千山万水，穿过千重光阴，抵达了他的目光所在。他们之外的世界幻化为虚无。这样的状态只有一瞬，却似千年。教室里明显骚动起来，她勉强整理心情，开始讲课。
他知道这是她曾经就读的大学，他曾猜测他走着的路她曾走过，他坐着的座位她曾坐过，却从未料想此时的他与她竟然同在这一片土地上！
她在台上渐入状态，娓娓而道，侃侃而谈；他在台下却是目光迷蒙，思绪游离，似乎重回十年之前那个窄小逼仄的讲台。十年前，他为师，她为生；而今，她为师，他为生。十年的岁月，改变了多少事情！她依然穿绿色的衣服，配浅绿色的丝巾，头上饰一绿色发卡，清雅别致。她的打扮朴素平淡，却暗藏了道不尽的温婉与和谐。表面看来，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印记，细端详，她已脱胎换骨。多年大学生活的熏陶使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了无限的优雅；而自己呢？十年忙碌的生活，已使他初现疲惫之态，与她相比，真是天差地别了。
他的思想纵情漫游，心中酸酸甜甜，五味俱全。下课铃声响了。众人走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教室里的气氛有瞬时的尴尬。她的一声清脆的“老师”，消除了这尴尬。是啊，她还是他的学生，他最爱的学生清音。
他们交谈了各自的情况。他才得知她大学毕业后考了本校研究生，后又留下任教，才有了今天的再相聚；她也得知他如今已为人夫、为人父。
谁也没有提那封与青葱岁月有关的信。相见一刻他与她同时承认，他当年的做法无比英明。他知道，她只是他生命中的天使，纯净，美好，却只能放在心里面；她也明白，他只是她生命中的天使，慧眼识珠，倾心提携，却也只能放在心里面。
而这样既为师且为生的情缘，已是世间难得，于他们，也已足够。他们惟有在心中无比珍惜，无比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