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53)
奈布听到也是一愣,莉迪亚示意赶快把医生抱出来,她戴上听诊器听了听心跳,又掐开嘴借灯光查看一下咽喉,最后轻轻舒了口气 “不要紧,就是感冒。可能之前着凉了加上刚刚劳累过度,把烧退下去就好。”
莉迪亚配好一包chill pill交给奈布。
“他需要静养,医院还有后续事务要处理,不利于他的恢复。你带杰克先生回家吧。别马上吃药,回去先物理降温。有浴缸吗?放一缸温水,跟手伸进去别太烫,把他放进去,然后拿软毛巾浸湿擦拭全身……”
“不能冷敷吗?”奈布忍不住打断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舌头有点僵硬。
“不行。”莉迪亚很严肃“他本来就受了凉,冷敷反而会加重病情。一定要注意保暖。”
“可是……”
“别扭捏的像个姑娘,记得照办。”有护士叫莉迪亚,她应了一声直起身,临走前又突然转回来,对昏迷中的杰克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他醒过来请代我道谢,他是我见过最称职的医生。”
莉迪亚走了,奈布为自己刚才的迟疑感到了一丝羞愧。不管这人有多恶棍,起码穿上白大褂,他就是天使般的存在。而现在他因连夜抢救病倒了——奈布也摸了一下杰克额头,果然烫的吓人——他不再说什么,将药揣进口袋,用杰克的大衣将他裹好抱起来就去门口招车。
马车一路颠簸,杰克在他怀里昏睡着,尽管面颊潮红,他的手却冷的像冰。
回到出租屋,将杰克暂且安置在床上,奈布去浴室放水。杰克没有泡澡的习惯,浴缸积了层灰,奈布好不容易找到把刷子。这时卧室传来杰克低微的呻吟,奈布心下一紧,跑去卧室看到他仍双眼紧闭,身子却不由自主在大衣下蜷缩着,脸上呈现出干热的躁红。高烧与寒冷像两股截然相反的毒裹挟住他,此刻的杰克再没有了往日精明狡黠的模样,疾病一视同仁地打破所有被支配者的外壳,只剩下脆弱和无助尽数暴露在这个年轻士兵的面前。奈布从没见过他这样,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需要采取措施。在想到莉迪亚“注意保暖”的叮嘱后,奈布又找了几件衣服盖在杰克身上——但显然还不够,衣服之间有缝隙,随病人的翻身它们就会透进寒流。奈布犹豫着看那床被子,杰克仍在发抖,此刻他只是一个纯粹的需要被照顾的病人。终于奈布一咬牙,搬开那些大衣动手开始解杰克的扣子。
那件灰呢外套的纽扣又大又厚,不知是不是杰克的颤抖传染上来,奈布在解开第一颗纽扣时,能感到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很用力才把那枚扣子打开,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第二枚,第三枚……杰克眼睫每次下意识的颤动都会让奈布停手,他绝望地想万一他突然醒来自己该怎么解释。脱到衬衫时奈布已经把那句“我只是帮你盖被子”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等抽出腰带时奈布又决定在那前面加个“你别多心”,他失败了好几次才总算将杰克的长裤褪到膝盖,眼睛死死盯着墙壁。对于天生就喜欢同性的奈布来讲,他眼下的举动无异于一个异性恋男人正逐渐剥光一个美女。就算他一眼都不看杰克,他的每一个毛孔却好像都在贪婪地接收那个人的信息,他的耳朵在听,鼻子在闻,连每一颗牙齿都仿佛有了超乎寻常灵敏的触感。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床上那具躯体白的刺眼。
终于,奈布接一块烫手山芋似的把一丝不挂的杰克往被子里一塞。脱了一床的衣物就像犯罪证据。他满脸通红地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洗刷浴缸。一想到待会儿还要把光着的医生放进来擦洗全身,奈布先舀了几把水浇在自己脸上。他开始后悔答应莉迪亚把杰克带回来了,他的尴尬远远超过了理智的想象。他越发弄不懂现在自己与杰克的关系了,那恶棍差点害死自己,他本是来杀他的,可现在不仅成了他的助手,而且还要救他的命。好吧,就算看在杰克的医生身份,先不考虑他的好坏,为什么自己的反应还会这么强烈?明明军队跟战友那么多年,也不是没看过男人的裸体,怎么就偏偏对一个杰克他会这么在意?因为他跟艾伦的关系吗?还是那个吻?难道自己骨子里还依旧……喜欢这个魔鬼吗?
奈布用力摇头,他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了。那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做过的恶事自然会受惩罚,但眼下他做了善事,得到相应的照顾也是理所应当。别把杰克这个名字看的太重,奈布暗自念道,把他想象成别人就好,随便什么人,过去的战友,就像帮战友洗澡一样。
那把他想象成谁?艾伦吗?
奈布捂着脸一头扎进了浴缸。
几分钟后,杰克在温水里舒展开修长的四肢,尽管表情仍旧昏昏沉沉,但看起来似乎不那么难受了。水流暖暖地浸泡过躯干,奈布遵循莉迪亚的吩咐拧了热毛巾为他擦洗身体。在度过了开始的尴尬无措后,奈布已经平静下来,此刻他神情专注,搓擦一丝不苟,仿佛是在保养自己的狙击枪。擦到腰部时奈布顿了一下,毛巾正搭在那块狰狞的伤疤上,虽然掩在水里,但那恐怖的暗红仍触目惊心。奈布仔细看了看,巨大的疤痕形状规则,看起来像朵盛放的玫瑰,这表示它显然出自人为而非意外。奈布试着对它轻轻按了两下,杰克没有反应,看来已经是旧伤了。奈布看着水里的杰克,手下仍没停止往下搓洗,思绪却已荡开,一些过往的碎片在脑中慢慢聚拢。看起来温柔优雅的英伦绅士,有崇高职业道德的医生,残忍的开膛手,对生命极高的尊重和极大的亵渎;讨厌别人对自己相貌的夸赞,对上帝不加掩饰的唾弃,还有身上这块突兀的人为伤疤。这些特征有的彼此相通,有的截然相反,但它们都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他身上,成为一种奈布不愿承认的邪恶的魅力。
本不该是这样的!
奈布气恼地想,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与他本该泾渭分明。杀了他,或是离开他,哪样都比现在好上一百倍。而不是像个优柔寡断的女人那样跟他不明不白。离开他,去一个随便什么地方,克服掉自己那邪恶的取向,找个温柔善良的女性共度余生,就像自己的母亲,像世间所有最平凡的日子。想到这里奈布手下一顿,可能因力道突然加重,杰克闷哼一声,眼睫颤抖两下,吃力地半睁开来。奈布察觉异样,冷不丁一抬头,正撞上杰克直勾勾的眼神,他吓了一跳,也后知后觉到自己的手正按在一个最不该放的地方。
“你……”这完全是比想象还糟的情况,杰克不仅一丝不挂,还泡在浴缸里,自己不仅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只手还按在他那里!奈布觉得已经没有解释清楚的可能性了,他决定杰克只要一开口就把他打晕过去。但杰克什么都没说,只用那种奇特又瘆人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后,身体无力地向水底一滑,重新昏了过去。奈布赶忙抓过他的肩将他拉住,拽了块大浴巾匆匆擦干杰克,手忙脚乱地将他抱回了卧室的被子里。
经过一场温水浴,杰克的额头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滚烫了,四肢也恢复了些温度。奈布给他喂了一剂chill pill,重新掖好被角。熟睡中的杰克面容安详,比起刚刚病倒,他的状态明显稳定不少。在这一刻奈布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杰克要不惜一切抢救自己的病人,帮助一个生命破茧所获得的快乐跟战场杀人不一样,后者热辣痛快,前者却像温水一样宁静而幸福。奈布几乎听到从自己胸腔发出的一声叹息——他下不了手。面对刚刚救完病人的医生,哪怕他毫无抵抗地躺在自己面前他也下不了手。奈布在这一瞬感到了困惑,他不知道留着这个人的贡献和杀了这个人的贡献是否能前后相抵。开膛手杀人,但只杀妓女,若真如他所言,杀那些女人的目的是为了“保护那些即将出世的无辜的婴儿”,那这个行为该从哪里判定对错?年轻的雇佣兵没意识到,在他成年之后的世界里,他也第一次开始将人的性命放在天平上衡量——社会事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人没有平等,有些人活着比另一些人有用,那他们的命自然更加值钱。
哪怕只是为了那个重度烧伤患者……奈布想起病床上那个焦黑如碳的身躯。虽然不懂医学,但那种程度的烧伤,除抢救外肯定还免不了一系列后续治疗。就算只为这个理由,他都不能动杰克。奈布想到这里舒了口气,好像终于有一个完全正当的理由说服了自己,心情竟也随之轻快起来。此刻天已大亮,奈布收拾起散落一床的衣物,最后看一眼睡着的杰克,悄无声息退出了门外。
杰克醒来时已将近中午,他觉得喉咙干的厉害。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索一下,居然碰到了一个杯子,杯里有大半杯温牛奶。杰克拿过来一饮而尽,这才发觉不对,那里放着一份简单的餐点,细看有洋葱饼,香蕉,还有一碗炖的醇白的鸡肉汤。他支起大半身体,顿时感到一阵阵头晕,被子也同时滑落。杰克只觉身上一冷,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着寸缕,而被子里的手往下一摸也是如此,那个伤疤无遮无拦暴露在外。杰克脸色变了,他的左手不自觉弹动了一下,但马上抓住床单瞥了一眼挂钟,从昏厥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六个小时。除了有些高烧的无力外,他没感觉到其他不适,而这里——杰克环顾四周,终于清醒过来的神志告诉他,这正是在自己家中,不过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奈布的,那个廓尔喀的小士兵。
糟透了……
杰克没动那份饭食,他穿上睡衣——那就叠放在床尾,然后走进洗手间。他听到那里传来了轻微而有规律的响动。杰克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但肯定不很明媚——目前为止的一切都不在他任何计划之内,这简直糟透了。所以当他走进洗手间时表情有些阴沉,当然,也可以说一半来源于此刻他的虚弱。然后他看见那个小士兵背对自己在洗衣服,一边是已经挂起来的,盆里还有几件剩下的,杰克认出那是自己的衣服,那件灰呢大衣从盆里伸出了一条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