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负

背 负

“你听过和尚吗？”

唐育并不作声。

“你可以说话，不过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

“和尚这样的修行者，有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叫辩经。”

“你应该会问为什么要争辩，真理不就是真理吗？不过，在你们的山谷里，绝对的真理就是绝对的承袭和绝对的服从。不需要思考，更不需要质疑，异类，会被处死吧？你说你是不是意识到了，才想要逃离？”

唐育在树下继续处理蘑菇，试图清理菌褶里的灰尘。

“说回辩经。一个人的想法就是只是一个人的想法，只有互动和交流才会让想法变成现实和流动。当然分辩不是为了输赢和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而是知晓自己的局限，看自己是否能说服自己。”

“比如，我说服自己与你同行。即使我知道你有很深邃的智识。或者说有前瞻的洞见和清醒。”

“你不需要说服自己吗？”

“蘑菇够了。”

“不需要。”

“我有想法就去做，不质疑，不往坏处想，不管结果是什么，都不会超出我的承受范畴。”

“这可和您的行为不相符…… 好吧，就算大多时候是这样。”

“我们只是顺一段路而已。”

“你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山谷里的姑娘真的都有驯鹿般的眼睛吗？”

“为什么同为男人，你对这些更有兴趣？”

“那不然我应该对什么有兴趣？江山社稷？轮不到我指点。你没发现吗？我是被发配流放到这里来的。去高杜是我的最后一项任务。”

“没有。我避免陷入任何不必要的互动和牵制中。”

“为什么？”

“这样会产生关系依赖。”

“什么是依赖？”

“你喜欢蘑菇对吗？那寻找，食用，习惯就是形成，和上瘾有一线之隔。”

“具体些。”

“任何事物的发生和发展都是伴随风险的，对吗？”

“严格来说，是的。”

“就像你吃了蘑菇会中毒，但是不至于丧命。那今日你还是会食用蘑菇对吗？即使你有过中毒的经历。”

“好像也没有别的可以吃。”

“那如果不吃蘑菇呢？”唐反问。

“饿。”

“不，你会陷入无法割舍的恐慌和焦虑，类似于你认为自身无法面对习惯和行为改变的不确定性。极度的不安不仅会产生新的问题，过去未愈合和处理的问题会再一次出现，如此反复。”

“那如何解决呢？”

“无法解决，但可以清理。自我清理和事件本身的明晰。也可以找到类似健康的，永久性的沉迷和习惯。”

“运动，劳作，以及你常提及的阅读等。”

“那不健康的呢？”

“烟，酒，赌博，网络，性成瘾，情色作品，自我伤害等。”

“所以本质上来说它们都只是行为习惯而已……？”

“那这些习惯和成瘾的背后是在逃避什么呢？”

“人需要构建一个安全的环境或者结界来抵抗差异和外物。”

“比如我的阅读和幻想？”

“可以这么说。”

“什么是安全呢？”

“和谐，不受威胁。就像在别人看来我的清醒可能是同行的必要条件，甚至是优势。但对你来说便是威胁。因为这是你所稀缺的。”

“那我为何总是感受到威胁？”

“因为警觉。安东尼，你不得不承认，你时常警觉。你的雷达二十四小时，全年不休息。”

“是这样。”

“或许有时候它促成了你体察的敏锐和表达的纤细。但是同时也让你陷入极度的痛苦。”

安东尼完全入了神，伸直脖子，盯着唐育的嘴巴，生怕错过一句话，一个字。

“那风险和隐患呢？”

“我的经验是提前预案和时常排查。我们家里的屋顶，每到梅雨季和狂风季，爷爷就是这样教我做的。如果情况恶劣，我们是否有其他的住处，新的住处是否有足够的物资，让我们挨过灾害的时间段。排查即检修，爷爷年轻些的时候常常拿着工具在房顶上修修补补，也常关照篱笆里的作物。包括牛羊群。”

“这样不是很累吗？劳心又劳力。”

“如果这些劳心劳力是生活里的日常，便不觉得累。如果没有这样的忧患意识，只能说明你生活在安稳里很久。”

“你是想说，安全是营造的。并非靠躲避，和他人的给予？”

“虽然我可以理解人们的依靠和依赖心理，但是按照现实来说，自己都未必靠得住。”

“也是，如果自己靠得住，也不会向外找寻。”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营造？”

“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毕竟你更清楚你需要什么。不是吗？”

“唐，是否有人说过你具有睿智？”

“没有。只不过危险发生的时候，自我保护和应激会让人反应过度，失去判断和辨别。按照本能或许会好些。”

“那你的本能是什么呢？”

“承受，背负到不能承担的那天，重负自然脱落。”

“如果，不脱落怎么办？”

“那就继续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