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经不起等待

人生站得再高，看得再远，也别忘时时看看脚下

1.

肖彬坐在车里，透过云层，片片光束在他前方倾泻而下。他催促司机加大油门，一路追赶过去，等到身临其境，阳光竟迷糊起他的双眼，他伸出手，却只感到微风拂面。有些时候距离产生美是对的，他想。

望着身后的路，再看看脚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监牢之中，只是有的时候监牢小，小到甚至无立锥之地，而有的时候监牢大，大到一眼竟望不到边。只能通过不断的攀爬，才能将视野越过层层高墙，将自己推向那无边的疆界。他的高度决定了监牢的广度，却永远也逃不出自我的牢笼。他漫无目的的遐想起来。

这些年他如苍天大树一般，攀的越来越高，根也向黑暗的地底扎得越来越深。自从离开学校，他一直在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奋力进取，渴望在权力的游戏里求得一席之地，他看不惯那些在生活的大道上信马由缰的人，看不惯他们红灯闪烁便驻足等待，雪后阳光就躺倒欣赏。他觉得那是懒惰，是无能。

为此，他一直疯狂的攀爬，只想着如何在黑暗的地底搜寻水和养分，却早已忘记腾出时间来沐浴阳光。如今，他刚过三十已身居技术副总高位，至少在这个小小的西北角，他很得意。

但此刻，他引以为傲的奋斗哲学，突然有了些许松动，他隐隐的感到害怕，想从这虚无缥缈又扰人心绪的思考中赶快抽身，他害怕否定自己，怕的要死。

2.

“肖总，骆羽应该快到机场了，咱们走吧，再不走就接不上了。”司机的话将他从纷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想起骆羽，他不禁莞尔。

骆赢骆羽是两姐妹，年龄相差仅两岁，但性格却天差万别。姐姐骆赢文静乖巧，从小就是父母眼中懂事的孩子，这倒与她扮演的姐姐这个角色相得益彰。而骆羽活泼开朗，像个俏皮的小公主，倔强而显得更加可爱。

肖彬跟骆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学那会两人屁股后面就总跟着个可爱调皮的骆羽。上周接到骆羽打电话说要来西北，肖彬愣了愣神，不知道这小妮子又在鼓捣啥，电话里还不说，神秘兮兮的让人挠心。

秋池机场放在全国实属小，但要在祖国的西北，却已经算是数一数二了。这是个典型的军民两用机场，周围百里一眼望去，平坦无垠。军事训练时常常会禁飞，而且这种情况很频繁，今天也不例外。

自从接过骆羽电话后，一周里肖彬常常会想起以前的往事，已经好几次在工作间隙偶尔神游出去，回忆起逗人的场景会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不过，因为想到骆赢也会有伤感的时候。

接上骆羽已经是航班晚点两小时之后，跟以往不同的是，肖彬隐隐觉得骆羽快乐的表情下藏着一股忧伤，有点让人不放心，虽然两年没见了，但他觉得这肯定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爽快活泼的骆羽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热情的拥抱后，她的话很少，有心事，肖彬想。

汽车奔驰在回程的高速上，两旁尽是荒凉的戈壁。远处参差起伏的山峦，在夕阳淡紫色的辉映下显出黑黢黢的侧影。阳光依然会偶尔穿透云层洒下那一片片金色的帘幕。风在山脚匍匐着前进，在拐角旋即一个转身盘旋起来，卷起几缕沙尘，仿佛像要挣脱出去，最后又摔了个粉碎

骆羽坐在后座，并没有因为窗外新奇的世界而显得丝毫兴奋，一问一答成了对话的方式，因为有外人在，两人都显得有些克制。

3.

肖彬从事石油工作，技术副总相当于副处级行政级别，常年会在省会和石油前线指挥部来回跑，因为年轻没成家，事业又处于上升期，为此这两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前指。工作的地方离老家近万里，这两年又这么关键，因此他都没能回家和父母团聚。但想想不负青春的奋斗和取得的成绩，又觉得值。至少是初步实现了曾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一方世界，出人头地。

前指位于大漠戈壁一块国家级胡杨林保护区里，工人们都聚居在此。外面人烟寥寥，里面的人们朝夕相处，工作是纯粹而又重复的，生活是乏味而又单调的，感情有时递减至无穷小让人感到怀疑人生，有时又放大到无比丰富让你夜不能眠。肖彬短短几年，带着无比的决心和毅力，为自己挣下这事业，实属不易。

肖彬领着骆羽很快安顿下来，在招待房收拾东西的时候，骆羽突然开口道：“范哲杀人了，你知道吗？”肖彬愣在那，有些错愕。

“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在电话里给我说呢？”

骆羽没回应，有些哽咽起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肖彬轻轻的靠过去安抚着她。不着急，天大的事有我在呐，肖彬镇定的说着。范哲是骆羽谈了多年的男友，高中毕业那年因为同样的优秀，这对金童玉女朝夕相处，在人生美好的花季两人相互吸引便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范哲对骆羽很好，两人情深意笃，每次从电话里肖彬都能感受到骆羽谈起男友时那种快要溢出的幸福。这么大的变故，肖彬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骆羽在他眼里早已成了心爱的妹妹，她的幸福当哥哥的当然责无旁贷。

骆羽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后，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折了几道的纸条给肖彬，上面弥漫着一股咸咸的味道，周围的空气快要凝滞。肖彬接过纸条，不觉嘴里有些干涩，但只是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就焦急的看起来。

4.

羽，当你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无数个白天和黑夜，说好的，我要一辈子爱你，守护着你，而我却食言了，做了一个逃兵。亲爱的，你别哭，当我明白自己做下的事情早已无法挽回时，我没有奢求过还有什么奇迹发生，但我不想在牢狱里度过余生，真的不想。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一直是那么爱你。说好的大事听我的，这次你也要乖一点，听到没。我会在远方某个角落默默祝福你，祝你早日拥有自己的幸福。千万别想着找我，因为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想要躲着你的人。对不起，别了，我的爱人和我甜蜜的回忆——范哲。

肖彬呆呆的立在那，显然他要的答案只找到了一半。至于她来西北的原因和肖彬犯事的原由，他还是不太清楚，只能等着骆羽自己来回答。

我这次来你这，是因为我得到消息说范哲来西北了，后来我通过别的渠道多少了解到他进疆大概的情况。以前听说你们这戈壁滩里，偶尔会有内地犯事的人跑过来躲生活，加上我以前跟他提起过你的情况，所以出事后我一下就想到了你，我的直觉告诉我必须要来找你。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必须找到他，不管他在哪，做什么，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让我陪着他就好。骆羽一口气说完，算是对肖彬满脸疑惑的回应。

以前是有过，但现在核查身份很严，他很难进得了油田区域。我尽量想办法去查，但他为什么会杀人呢？最核心的问题，肖彬心里清楚。

夕阳西沉，绯红的晚霞好似浸油的红纸，由最初的分明逐渐朦胧起来。西天的月，此刻显得那么虚弱，苍白又单薄，仅在一侧露出一条形似弯镰的光亮的边沿，其余部分还略呈天蓝色。没有霓虹闪烁的戈壁，风正拨弄起窗外的柳枝，风姿倩影投射到屋里，抚弄着两人的脸，像是逗引，又像是安慰。

骆羽望向窗外，有些出神。都是因为我，都怪我——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嚷起来。肖彬站在床边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等待她平复心情。他突然有些恍惚，他不知道在爱情的世界里两人应该怎样去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到底有没有谁对谁错，是不是曾经的某个夜晚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因为他犯下的错而独自抽泣，他努力的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心痛不已。

5.

范哲小的时候，父亲在长江上跑船，刚有她姐姐的时候一般一周能回一次家。自从有了他，因为二胎罚款加上母亲生他的时候没人好好照顾月子，落下病根干不了重活，家里的经济负担一下就重了。父亲为了多挣钱，开始一个月回来几天，后来慢慢发展到几个月回来几天。范哲的童年，虽然家里条件一直还算不错，但他最快乐的日子，总是父亲回家的时候。为此，他小小的世界里，价值观开始慢慢形成。他对金钱看的并不太重，等到他稍微懂事之后，有一次在爸爸离开的时候，他拉着爸爸的衣角红着眼告诉他，不想要他离开，只要爸爸和姐姐、妈妈还有自己能在一起生活，他可以不要好的玩具，不穿好的衣服，不上好的学校，他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了。

但父亲却告诉他，让他好好读书，等他有出息了，爸爸就回来了。为此，范哲拼命的学习，他不算聪明，但他因为想要这个愿望早日实现，而坚持努力，努力坚持。每一次学业上取得了进步都感觉父亲离自己更近了。他的梦想是如此热切，又如此渺小。

事情总是天不遂人愿，那是范哲刚上初二的时候，梅雨季节里，父亲因为想提前赶回家多待几天，所以日夜行船，没想到途经的江面就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风，结果凌晨两点与反向行驶的船只撞了个底朝天，事后才知道这起事故里只有三人获救，另外死亡四人，六人失踪，死忙名单里父亲赫然在列。

这对范哲的打击是不言自明的，虽然一度曾自暴自弃过，但到底不再是小孩了，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后来他的学业慢慢拾捡回来，变得依然优秀，依然努力。

所有的经历让他深深明白，幸福是等不来的，生命又是如此脆弱，过好当下，学会珍惜眼前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但突然的变故到底还是深深的影响了他，只要是涉及到家人的事情，就会让他变得特别偏激，甚至是失去理智。

后来跟骆羽走到一起，他的幸福感是如此强烈，感情真挚如火，每个瞬间都被他过成了永恒。在他心里，骆羽早已不再是女友那么简单，而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出事前，范哲和骆羽一起去云南旅行，旅游季节里人特别多，因为住房紧张又没有提前预定，最后他们不得不折腾了几个小时终于找到一家小旅馆，其实叫家庭旅社差不多。因为赶路和找房子废了不少劲，加上一路的大包小包，等到安顿下来，范哲就累的在床上迷糊了一会。而骆羽当了一路的甩手掌柜，兴奋劲还没过，加上天性好动，不等范哲醒来就一个人出去溜达了。后来大致情况就是活泼漂亮的骆羽，被当成出门旅行的独身女子给地痞盯上了。范哲躺的时间不长，醒来发现骆羽不在，打电话也没人接，外面天又开始蒙蒙黑，急的他冲出门就往附近人多的地方跑，恰巧在路过一个音乐酒吧的时候，旁边的一条小巷子深处传来了骆羽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他随手捡起一块地砖便冲了过去，夜色里也看不太清，只知道骆羽被一个男人按在墙边，正拿什么东西捂在她的脸上，范哲来不及多想，血不停的往头上涌，等他动手，一切都停不下来了，直到地痞断气，范哲仍未住手。

原本应该是场美好而又幸福的旅行，转眼成了梦魇。等到范哲恢复理智，已铸成大错，看到已经昏迷的骆羽倚在墙边，他的心是那么的痛，他真想冲着老天大声的呼喊，但他不能，他的血只能往心里流。现实犹如一把尖刀割裂了他的生活，也斩断了他的幸福。

后来那张纸条在旅馆的玄关处被醒来的骆羽发现了，这大致就是范哲出事的经过。

6.

此刻的肖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骆羽，看着骆羽如此坚决，再想想范哲的过往。他突然知道了在去机场的路上，是什么在让他感到不安。他们的爱情，是那么热烈，又是那么纯粹，只要是能在一起，生活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骆羽的话像针尖一样刺痛着他。让他回想起过往那无数个和骆赢躺倒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美好日子，两人就那样肆无忌惮的懒洋洋的拥抱在一起，做着同一个梦，享受着同样的慵懒时光。

而后来的他们，因为他的自负和坚持而选择了独自来西北闯荡，他承诺给骆赢一份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完满的爱情，但现实却是残酷的，一切都需要时间。而正是这漫长的时间和等待，让彼此早已失去了曾经的那份渴望。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等来的幸福，他明白的比范哲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