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仁寺与马
高考结束第二天,六保就来到了自家开的佛印堂,帮忙看店。那是一个很小的店面,只有三米多宽,低矮的门头低低地压下来,显得很逼仄。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佛像、小佛像、神龛、香炉、香烛等,整整齐齐地在店里码着,供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虔请”。六保妈说,佛家用品是说不得妄语的,有忌讳,只能说“请”,不能说“买”。因为挨着能仁寺,那条街一大半都是佛印堂,门店大小、品种、样式也都跟六保家的差不多。六保家的在正中间。
六保妈说,你来帮我看店,也许佛祖一高兴,就让你考上大学呢。
六保心里一阵哂笑,不过他也没有反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可反对的,六保突然觉得高考结束了就什么都结束了,只有漫长的等待。他妈的,不就是一场考试吗?六保心里暗骂。骂归骂,六保还是来了。他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帮忙把佛像“请”到门檐下,然后看店,直到太阳从能仁寺的后面落下去,再把佛像“请”回来。
其实,这事挺无聊的,一整天也没遇到几个香客,都被六保妈两下三下娴熟地应付下来。六保没事,就坐在佛像旁发呆。六月中旬的阳光已经火辣辣,经过对面楼房玻璃的反射,阳光突然获得了某种佛法,像刀子一样金光闪闪地刺眼,刺得路旁树上的知了惨烈地叫,仿佛挨了千刀万剐。一开始,六保难以忍受,知了一叫他就太阳穴突突地疼。可是几天后,当成群知了齐叫时,他明确地感受到了声音的声波。声波像海浪一样,一阵一阵地袭来,六保就如同乘着一只小船在海里缓缓地漂浮,他沉溺在浮动的晕眩中。他发现,在这样的晕眩中,时间过得有点快。
那天,六保“请”好了佛像,以他最舒服的姿势准备聆听知了的共振,却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知了非但没有共振,还东一处西一处此起彼伏地响,像是在试探,又像是被惊扰。六保蠕动一下耳朵,寻找个中原因,果然,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敲击着柏油路面“嘚嘚”地传来。是铁,六保听了出来,只有铁才有这么清脆的声音,他闭着眼仿佛看见声音越过低平的马路牙子,穿过翠绿的香樟树叶,跨过稀疏的人流来到六保的跟前,一同而来的还有一股牲口特有的气味。
六保睁开眼,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在他跟前的竟然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因为坐着,那匹马显得高大无比,黝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鼻孔里还喷着气,脖子上的鬃毛整整齐齐地排下来,这让六保立马想起了地理课本上那些简化的山脉上的树。“嘚嘚”的声音正从马蹄下准确无误、掷地有声地传来。六保怔怔地看着马时,马也偷偷瞥了一眼六保。六保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一匹英气逼人的马。
随着枣红马的移动,马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随行者。剃着光头,穿一身朴素的海青,身材矮小单薄,走路不像马一样发出嘚嘚的声音,相反,像是踮起脚尖,轻悠悠地走着。他大概和六保差不多大,却比六保安静许多。和马对视之后,六保开始和马身后的小和尚对视了。四只眼睛里全是疑惑,但却高度地保持着一种平和的观照,像走马观花一样毫不用心,又像蜻蜓点水一般漾起微澜。这种感觉很怪异,六保没觉得被冒犯,而是如同一条猫尾巴扫过鼻尖,让你忍不住打喷嚏。六保一下子记住了这个人和这匹马,人和马悄无声息地踅进了能仁寺的红漆大门。
六保调整姿势闭上眼,想要重新聆听知了的齐鸣,可是不知怎的,六保突然觉得知了的叫声吵得很,太阳穴又开始隐隐疼起来,闭着的眼睛里全是发出嘚嘚蹄声的枣红马和一身清秀的小和尚。六保忍不住问他妈,这能仁寺里的小和尚是谁,这马又是从哪儿来的。
六保妈说,小和尚法号叫慧明,来能仁寺大概有一年多了。你别看他现在清瘦清瘦的,刚来的时候比现在还瘦,跟个猴儿似的,风吹就能倒。听说他家在附近县城的一个小山村里,家里很穷。当然在那个犄角旮旯的山村里没有哪家是不穷的,只是穷的程度不同。有的穷得家徒四壁,有的穷得没米下锅,有的穷得喝稀粥度日。而慧明他家穷得靠村里那些不那么穷的人家接济。去年春天,村里人都到山上去春播,种点玉米、黄豆、番薯什么的。说实话,那地方全是山,种子就种在石头缝里那些贫瘠的土里,能不能长大结出果实全看天意了。
六保妈说,那天,慧明和他妹在南山上种玉米,突然一阵尿急,慧明立即闪进一片茂密的小灌木丛后。可等慧明从灌木丛出来,却看见隔壁村的两个小混混儿对他妹动手动脚。慧明脸色铁青,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勇气,抄起一截木棍奔着那两个小混混儿而去。你想想看,那木棍有两根手指那么粗,对着脑门,“嘭”的一声,头上立即起一道通红的血痕。到了晚上,人家来算账,直嚷嚷地喊赔钱,不赔钱就赔命。可一看到慧明他家那破破烂烂的小泥房,跟个危房一样,那户混混儿人家就不吱声了,什么也没有赔个什么鬼,气得人家一巴掌抽过来。慧明想还手,却被他父亲一个凌厉的眼神止住了。“啪”的一声,人家又是一个巴掌。
“算我们倒霉!”人家最后还是气汹汹地走了,“以后别再让我看见,见一次打一次。”
人走后,父亲说:“怎么办?”
慧明说:“我想出去。”
出去,对于这片小山村来说就是出这个山口,去很远的地方。当然四村八寨的人去得最多的就是广东,东莞、小榄、佛山是热门中的热门,那些工厂像巨型的城堡大量地吸纳这些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年轻人。父亲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甚至没出去过。他一辈子只在这个村子里打转,他从来没想过出去。因为慧明的事,他开始想了,想了几天几夜,有一天他从另外一个村子带来一个圆脸光头大叔。大叔说可以介绍慧明去莱城的能仁寺当和尚,虽然不是什么大地方,不过有吃有住,还有钱挣,主要是离家近。最后一点点醒了慧明,如果那个混混儿再来找茬,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慧明只问一句:“当了和尚还可以娶老婆吗?”
圆脸光头大叔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鬼,整天想这想那的,等你鼻子底下长了毛再说。”
就这样,慧明辞别了父亲和妹妹,跟着圆脸光头大叔来到了能仁寺。到了寺里,慧明才知道原来这个圆脸光头大叔就是能仁寺的住持。
至于那匹马,六宝妈说,这就不清楚了,突然有一天它就出现了,大概是谁把它遗弃给能仁寺的吧。电视剧上不是常有人把弃婴遗弃给少林寺的?不过看久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像那匹马一开始就在这里,很多年了。
一连几天,六保都能在阳光折射到店门前的那块棱形地砖上时,遇到慧明和那匹马。他们都是从尚隐路的香樟树下缓缓地走来,然后折入能仁寺的红漆大门。一连几天,只要闲着,六保的脑海里都在不断地回放这个画面,如同刑侦警察在以十六倍的慢速侦查画面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六保也对慧明充满了好奇,就连高考成绩出来后,他有惊无险地考了个刚过二本线,他想都没想就选择了一所北方的大学,因为他觉得北方应该有马。六保的心思全在慧明身上。
第二天,六保早早地起床,穿着印有“莱城二中”的校服,匆匆忙忙地跑到店门候着。六保不是候着开门,而是候着慧明。果然,慧明依然一副干净的海青,牵着马嘚嘚地走出来,朝着尚隐路而去。六保假装慢跑地跟在后面。天已经亮了很久,夏日的晨曦柔弱得像个娇滴滴的少女,迈着款款的步伐紧跟在慧明、马以及六保的屁股上。这时的慧明虽然看着清瘦,却步履坚定,六保仿佛能听见慧明脚上穿的褐色罗汉鞋轻踩落叶的声音。路上车流很少,都很有节奏地从慧明身旁唰唰而过,但人、马、车都不在意。六保跟着慧明,慧明跟着马,穿过丽君路,拐进西山路,再折进西山南巷,一路缓缓前行。有好几次六保的慢跑都要超过慧明了,他只好停下来做几节广播体操,以免被察觉。
跟了几天,六保发现慧明其实漫无目的,他总是跟着马在尚隐路附近来来回回地走,今天走信义路,明天可能换另一条路,换成飞凤路或者甲山路,至于换哪条路这完全取决于马的心情。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一定会从尚隐路回来。无聊的跟踪让六保觉得慧明与其说有什么值得“侦查”的地方,不如说他就只是在遛马,或者只是让马遛他。这一点与路上晨起的大妈大爷遛狗是极其相似的。唯一不同的是马不到处尿尿。
不过,六保还是坚持跟踪,纯粹当作锻炼身体。但那天六保死活等不到慧明出来,六保妈都来开店门了,慧明和马的影子一个都看不到。六保只好悻悻地帮着“请”佛像,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哎,我来请一尊佛像。”六保转身一看,正是慧明!
“是你呀,慧明!”六保很兴奋,冲口而出。
慧明怔怔地说:“嗯。我认识你,见过你很多次。”
“你,你要什么?”六保有些举手无措,“哦,我明白了,你来请一尊佛像。你看这尊怎样?”
“请小一点的。”
六保挑了个小佛像,问:“怎么这个时候请佛像?寺里佛像碎了?”
“嗯。”
六保想让慧明多说点,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马踢坏了佛像。”看着六保疑惑地眼神,慧明接着说,“早上起来,马突然发起脾气,一个蹶子踢坏了二师兄擦洗后晒在后殿台阶上的佛像。师父只好派我来请佛像了。不过,马好像生病了。”
怪不得慧明早晨没有出来遛马,原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听到马生病,六保心里咯噔一下,诚恳地说:“我可以去看看马吗?那匹马真是匹好马,这虽然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马,但我是真心喜欢。”
“既然喜欢,那你来吧。”
慧明突然笑起来,像个大孩子,薄薄的脸颊微微泛红。这是六保第一次看见慧明笑。
六保抱着小佛像跟着慧明穿过能仁寺的红漆大门,一进去就是一口巨大的香炉,三四根硕大无比的香青烟袅袅,其他的全是些普通的香。但香气缭绕足见能仁寺的红火。六保记得小时候妈妈带着他来过几次,每次都对着大殿中的一尊佛像说,这是文殊菩萨,是你守护佛,你要多拜拜他,他就会护你一生的。所以,穿过大殿时,六保停了一下朝着文殊双手合十。
到后殿,六保把小佛像摆放好,穿过殿门左拐就是一个临时的马厩。那匹枣红马平躺在地上,果然是生病了,两眼无神,肚子高高低低地起伏着,仿佛在很用劲地呼吸。看到六保,枣红马打了个响鼻,算是打招呼吧,毕竟“对眼”过好几回。六保摸摸它的鬃毛,心里一阵难过。
六保突然问:“慧明,这马是哪儿来的呀?”
“打哪儿来的,我不知道。它是我捡来的。我刚来寺里不久,有天早上我推开寺门就看见它了,它正在尚隐路上悠悠地走着,不疾不徐,像是在散步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起初,我也觉得奇怪,这大马路上怎么会有马。但它真就有马。我仔细看着,马很小心地避开行人和车辆,朝能仁寺走来。我担心是谁在遛马,左看右看并没有马主人的影子。而且这马也是走到了我的跟前才停下来的,就像刚才那样打了个响鼻。我就知道,它是肯定不走了,它肯定赖上我了。佛家都讲究一个‘缘’字,这大概就是‘缘’吧。于是我就把马牵到后殿,临时给它搭了个马厩。但师父要求我必须把马物归原主。”
“所以,你就每天都牵着马出去找它的主人?”
“准确的说是让马自己去找它的主人。”
“哦?”
“师父说老马识途,把它放到马路上,让它自己走也许能走到它真正的主人那里。可是——”
“可是这马似乎并不想找到什么主人,每次都换不同的路线,然后一如既往地从尚隐路回来。”六保有些狡黠。
“对。我知道你跟踪我,有好几次我看见你在马路边上做广播体操。”
“哈哈哈……”
六保和慧明相视而笑。
这时,能仁寺的住持领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兽医进来。兽医翻翻马的眼皮、张张马的大嘴、摸摸马的鼻子,然后下了个诊断:“这马得了感冒。打一针就好。”兽医熟练操作之后就走了,也没要出诊费,但还是忧心忡忡提醒一句:“这马性子烈,怕会伤人,要小心为妙。”
师父也说,但说得很温和:“慧明,还是得赶快找到马的主人。”
慧明苦着脸,六保也跟着思索起来。按照原来的办法是没法找到马的主人的,那匹马好像根本不想找到主人,和六保一样全程当作锻炼,练练蹄子,练练耐力。师父说的“赶快”具体要多快呢,六保估计不来,他隐约觉得大概是就这两三天吧。
马第二天就好了,慧明继续牵着它出去“识途”,也就是认路。六保也去,不过不再是跟踪着,而是和慧明一起。逢人就问是不是这马的主人,热得人们一阵揶揄:“你看我像孙猴子吗?只配做弼马温?”气得六保心里暗骂。有一回,路过榕荫路时引得一群准备乘车出游的小学生连连惊叹,不断拍照。六保突然说:“我想到办法了,我们得给马拍个视频,发到网上,来个‘寻马主人启事’。现在网络影响力那么大,要不了多久,就能让马主人看到,马主人看到了定会到寺里来认马的。”对于六保的话,慧明有些听不明白,不过还是按着六保的意思拍了个牵马穿过香樟树林的视频。六保说:“就请静待佳音吧。”
六保花了不少功夫处理了视频,然后把视频在网上一顿乱发,尤其是莱城生活网,那可是莱城人民网上爆料的必选平台。果然,没几天《莱城晚报》的生活记者挎着相机来找慧明采访,说是写一篇采访稿登在报纸上:“题目就叫作《枣红马千里来登门,小和尚为马寻主人》,肯定是莱城本年度最催泪的都市奇闻,甚至还带点武侠遗风……”说到后面,慧明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反正记者他惹不起,就顺着记者的意思,这里摆一个动作那里摆一个动作,最难的是记者还要求慧明笑。慧明很认真地裂开嘴,像是被人胁迫似的,逗得六保一个劲儿地捧腹。最后,记者也跟六保一样,让慧明等着。
网络的力量再加上晚报的推波助澜,很快就引来了很多人的登门拜访。不过都不是来认领马的,只是为了一睹网红马的芳容,拍个照合个影,有的甚至拿着自拍杆儿进行直播,只见那人叽里呱啦地对着手机兴高采烈地胡说一通。慧明看得莫名其妙。“我得把那些人赶走,”慧明坐在后殿台阶上跟我说,“佛门清净地,他们太吵了。”但师父的理解似乎与慧明不同,师父看到的也跟慧明不同。师父看到了能仁寺比平时更红火,巨大香炉里的烟雾更加缭绕,自己脸上的笑更加合不拢嘴,已经很少提起要让慧明赶快把马送还给马主人,甚至有时还会温和地安慰慧明,什么事都要慢慢来,慢即是快,临了还送给慧明几个字:欲速则不达。
这让慧明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马的主人,要快!慧明更加执着地去遛马。“这马不是无缘无故地从很远地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一定就在这附近。”慧明坚定的眼神让六保感动,他和慧明一路上都很严肃,很静默,认真地跟着马四处巡游,不仅把平时走的巷子、街道走一遍,还把范围扩大,包括公园、河流等。一切可能的和不可能的角角落落都不放过,可是一无所获。慧明明显有些累了,细小的汗珠晶莹剔透地落在他的鼻头上,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更透亮。慧明倚在一个池塘的石栏边,池塘里铺满了田田的荷叶,粉红色的、白色的荷花点缀在其中,有的高出一个人头,有的隐藏在叶间。晨风习习,带来一股清雅的藕香。
慧明牵着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了,六保有些担心慧明,紧紧地跟了上去。走进能仁寺的大门时,慧明说:“以后不去遛马了,就当没有这个马的主人吧。就当我是马的主人吧。”
六保有些愣住,看着进进出出能仁寺的人,他有说不出的怨气。这么多人,就不能有个人是这马的主人吗?
可是来能仁寺看马的人络绎不绝,马的主人却迟迟不见。第二天,慧明果然没有去遛马,六保早早就在自家店门前等着了,但能仁寺的大门紧闭,在穿梭而过的稀疏车流中显得怪异和可怜。六保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得这份清闲。等六保妈来开店门,他就一屁股优哉游哉地坐在木凳上,吃着六保妈打包来的二两米粉。圆溜溜的米粉一夹就断,六保夹了五六回,没吃上几口,米粉被夹成碎碎的小断截。六保一生气,对着六保妈说:“妈,你看你买的哪家米粉?太碎了。”
六保妈听出了六保的气,说:“还不是你平时喜欢吃的街角那家!”
六保就不说话了。
一连几天,慧明都没去遛马,六保故作轻松,该看店的看店,该请佛的请佛。听着树上的蝉叫,六保突然明白了蝉为什么会叫了,闲的!闲得发慌才会吱呀乱叫。六保也闲,也想大喊大叫,但他实在担心慧明,有好几次都想冲进能仁寺去找慧明,大骂他个小臭和尚脾气可真臭,不就是暂时找不到主人吗?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什么不得历经千难万险?六保这么想着,就靠在门前的树下打起了盹,一把小蒲扇盖在脸上时间都清净了。恍惚中,六保被什么东西摇晃着,晃得他难受就醒了。一睁眼,一张苦瓜似的脸就快要贴到他的鼻子那儿了。六保定睛一看,是慧明。
六保笑说:“你怎么——”却看见慧明有点不一样,转而严肃地问:“你怎么了?”慧明就苦着一张脸,很是忧伤和担心地说,不知怎么会回事,那匹马伤人了,后蹄子踢到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胸口,没出血,但老女人就是摸着胸口喊痛,非要陪她医药费、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扬言要八千块。师父见她疼痛不止就要带她去医院检查,还一个劲儿地保证八千块的赔偿肯定给。可是老女人却嫌去医院麻烦,说赔了八千块即可。师父一听就知道遇到借马讹人的了,只好如数奉上。老女人走后,师父说只能把马送到了动物园去了,万一哪天真的伤人了,对寺里的影响不好。
“这马能适应吗?”六保问慧明。
“人都适应不了,更别说动物。”
“那怎么办?”
“我打算把马送回我老家。我想明白了,马就应该活在山里或者大草原上,山和草原才是马的主人。人只不过是代养而已。”慧明说得嘴角有些上翘,很是得意的样子。
六保就骂他,既然这样还苦着一张脸给谁看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和尚庙遭了抢劫呢。慧明说,抢劫倒没有,只是那个老女人脾气暴躁,打坏了三尊小佛像,他是来请佛像的,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六保。六保就好好好地应和着,马的事儿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抬头望望头顶上的天,无比晴好的天空一片湛蓝,洁白的云朵团团扭结着,真是个好日子!心情舒畅,六保就帮着慧明把小佛像请回寺里。慧明打算第二天一早就把马送回老家,坐车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赶了,出了市区再看看能不能骑。六保就说,第二天来看看马。
吃晚饭时,六保特意多吃了一碗米饭,还破天荒地夸六保妈做的啤酒鱼好吃,赛过饭店里的大厨。六保妈脸上笑出了花,但嘴上却说让六保少贫嘴,夜里睡觉的时候注意关进窗户。“天气预报说了,因为受到台风和气压的影响,未来几天都会持续有雨。莱城的雨季要来了。”六保一口饭差点噎住,问:“什么时候?”
“不是说了吗?未来几天,也许夜里就有。”
果然到了夜里十点,气象台发布的暴雨红色预警的信息就传来了:未来三小时内,本市将会出现大暴雨,请注意防范。六保躺在床上魂不守舍,来来回回地到窗前查看,城市的灯光映照着整个夜空,阴沉沉的,没有皎月也没有点点的孤星。天空正在酝酿一场突然其来的暴风雨,只是前戏有些漫长,六保看得有些发困了,在不明朗的夜色中睡去。半夜,一阵持续不断的哗哗声把六保吵醒了,模糊中,他判断:是雨声,暴雨如期而至。然后再次沉沉睡去,直到天刚蒙蒙亮,六保像被针刺了一般弹起来,在街角那家米粉店要了一碗二两切粉,哧溜几下,简单垫垫肚子,就直奔能仁寺而来。
路面湿漉漉的,到处都积着深深浅浅的水潭。在能仁寺门附近的路口,还有个井盖在不停地吐水,泛上来的积水已有小腿那么深。要不是散发出来的下水沟臭味,还真可以把它看成类似趵突泉的美景。空气中吹来一阵带着清凉水气的风,让六保心里觉得十分舒畅,雨终究是停了,停了就好。六保加快了脚步。
六保来到能仁寺时,慧明已经准备妥当,枣红马就轻轻地拴在一旁。慧明背着个黑色的小背包,衣服也把海青换成了一身休闲的运动装,这与平时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慧明,简直是判若两人。六保忍不住笑起来。“别笑啦,我以后要是不当和尚了就这样穿。”慧明一脸自信,看来他对这身衣服以及还俗后的生活充满了满意的想象。当初他也只是答应师父做几年和尚而已,他还是要取老婆过正常人的生活的。“以后是多久以后呀?”六保取笑慧明,慧明却坚定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年,最多三年。”枣红马打了个喷嚏,极不耐烦地晃着脑袋。六保正想说“连马都不信你的鬼话”,马却突然挣脱了缰绳,冲着大门就跑出能仁寺。六保和慧明眼见不妙,也跟着跑出去。
马出了大门之后就一直朝着尚隐路奔去,速度之快之坚决仿佛一匹奔向山林的神兽,随风而起的鬃毛显示出了它的潇洒。没多久,六保和慧明就被远远地甩开了,他们只看见马在路的尽头处右拐。路上已经有些行人,见到狂奔的马纷纷躲开,有些胆大的人还不忘拿起手机拍照拍视频。六保和慧明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求马千万千万别伤到人。
六保和慧明铆足劲,终于跑到了马拐弯处,但马的影子都没看见。一条浑浊的江水横在眼前,江面上漂浮着些暴雨从上游冲下来的断枝、泡沫和浮萍。江水明显涨高了很多,六保差点认不出来,这就是平日温润如玉的桃花江?一对母女在江边跪抱在一起,女孩哇哇大哭,浑身衣服湿透了,还挂着一两根水草,母亲则哭得痛彻心扉。不知道这对母女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条比较偏僻的路,人声稀少。
慧明走上前去,喘着粗气问:“您没事吧?”停顿了一下,那位妈妈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慧明又接着问:“您……您有没有看过一匹马从这经过?”那位妈妈像被摁着了泪腺,止住了哭泣,更加伤心地看着慧明,然后指着滚滚的桃花江,声音发颤地说:“那匹马被江水冲走了,它是为了救我女儿被江水冲走的。”慧明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被雷击中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后面那位妈妈说的什么女儿怎么贪玩,怎么非要到江边玩,怎么掉进水里,怎么抓住岸边的水草,她怎么够不着女儿,急得只能大声呼救,怎么突然闯出来一匹马,马怎么咬住她女儿的衣服,洪水怎么把马卷走的,慧明一个字都听不见了。他回过神来之后,就一直沿着桃花江的岸边往下游走。六保跟在他后面,害怕他出什么事。
走了多久多远六保没计算,只觉得饥肠辘辘,疲惫不堪,马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看着慧明坚决的背影,六保没敢说放弃的话,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跟着。突然,慧明站定了,一阵大喊之后痛哭流涕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呕吐,看得六保心惊肉跳的,心里也十分难过,眼角偷偷渗出泪水。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才止住。慧明沙哑着说了句“回去吧”,就回去了。一路上慧明和六保都没说话,直到慧明走进能仁寺的大门,慧明还是没有说话。
第二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六保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果然是北方的一所大学。六保拿着录取通知书来到能仁寺,想要告诉慧明他将在三四个星期之后前往北方,那里一定有茫茫的草原以及一匹匹枣红色的马。可是慧明避而不见,说是要虔心修行,闭着眼睛在那里敲木鱼。六保讨了个没趣,边刷手机边怏怏地往门店走去,突然六保愣住了。手机上播放着一个视频:两个少年狂追一匹狂奔中的枣红马。并配文:城市文明岂容红马狂奔?踏伤他人谁来负责!
评论里全是愤怒的表情,六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敢点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