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第八章
“你还记得你来时问我问你的问题题吗?”在书房里,梁松看着高砌的书卷,问李长文。
“记得,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它的答案”
“那你找到了吗?”
“我想我找到了一些,我也遇到了新的疑惑”
“这无妨。我说过我会教你找到你的答案,现在,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我的答案,这可能和你无关。但我找到它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些决定,所以我要告诉你”
“弟子谨记”
“你不必刻意,我并不希望你记住”。李长文看着梁松的背影,聆听他的答案。现在,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
“可能我年轻时和你有点像,所有我才会把你收入门下。我年少的时候,喜欢思考一些世人不关心的问题,并不喜欢读书,我的父亲在朝上做官,他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或者超越他,所以他想尽办法让我读书。他终于如愿了,不过他没有发现我读的都是一些跟考取功名无关的书,我喜欢看一些佛经和道家学书,企图在其中找到属于我的道。后来读了一些兵法才开始精读儒家先贤的书。我认为人在世上活着,是肩负着某种使命的,我的使命就是找到行驶在天地间的道。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它的召唤,所以我决定去寻觅它,这是我一生要做的事情。我十八岁的时候,考上进士,那个时候我已经超越了我的父亲,所以他不再管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请缨去塞北戍边,大胜蛮夷。次年回家,父亲给我安排了亲事。我并没有就此安定,还是四处游离,找寻我的天地之道。没有三年,我的妻子就死了,她死的时候我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和她也没有一儿一女。她死后我觉得很自责,所以我再没有娶亲。我继续寻找我的天地之道,我以为我找不到的时候,它好像又出现了,那个时候我二十七岁,我再次感受到了它的召唤,像冥冥之中注定一样。我一刻不停,想把它们写下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三十五岁的时候,父亲以死相逼,我又到朝廷做官,他已经退下朝堂,希望我能站在他的位置上替代他。等我站在朝堂上的时候,他却病故了,母亲伤心过度,也走了,我只得回家守孝。那时正遇黄河泛滥,到处都有逃荒的人,一天我从外面回家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孩子,才三岁大的样子,刚刚会走路。我看她饿晕在路边,又一直没有人来寻,我等了很久,就把她抱回家了。”
“是梁俊吗?”
“嗯。她醒来以后,我又带她去捡到她的地方,一个月过去,没有人来过。我觉得她大概是被遗弃了,或者,他的父母死在逃荒的路上,只剩这个孩子。十五岁到三十五岁,这二十年里,我光顾着寻找我的道,只想着找到那虚无的东西,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何时是一个尽头,而我一直拥有的东西已然完全失却。我感到痛苦无比。我觉得这个时候遇到这个孩子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所以我决定好好抚养她。我见她眼睛雪亮,又像一个男孩,就取名梁俊。后来我做了大学士,深感官场黑暗,没多久就辞官了。我的父亲一直逼我读书,我的使命又压迫着我,所以我打算让梁俊自己选择她的人生,她说她想去有水的地方,我也想归隐山林做一樵夫,就带着她来到青州。出于对父亲的愧疚,学堂建起来后我做了私塾先生,希望能教出一两个人才,算是对父亲的慰藉。后来弟子高中后,越来越多的人来向我问求仕之道,我看他们只为荣华富贵高官爵位,并不管百姓生死,这不是我的初衷,我就不再教了,只做一个启蒙先生。后来遇见你,从你口中听到我曾经追寻的东西时,我再一次感受到它的召唤,但是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五十二岁,我已经走过千山万水,历经无数春秋冬夏,我曾经无数次靠近过它,我没有办法再去世间走上一遭,所以我一边参悟一边在历代先贤的书卷里寻找答案,我也希望你能找到它。终于,我找到了”。
李长文看着梁松,梁松也在看着他,他的眼睛像夜空一样深邃,李长文望着他的眼睛,他好像看见了万古长空,还有无尽永恒的宇宙。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强大的笃定,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随心而动,随意而行。此刻他已经超然世外,独立于世间,李长文明白,他找到它了——道。
“进来吧梁俊,我知道你在外面”梁松对着窗外说道,只听吱呀一声,梁俊推开书房的门走进来,眼里沁着泪。
“过来吧,我也有话对你说”梁松伸手擦干了她眼角的泪水,让她坐下来。
“俊儿,这么叫你一回吧,或许不会再有机会了。”他的声音温柔起来,不同于往日的严肃和沧桑。“你一定怪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真相,还骗你说你母亲埋在外地。其实我无数次都很想告诉你真相,我并非不知道你讨厌欺骗,但我觉得事实对你来说过于残酷。你起小长起来,我都放任你自由的生活,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会让你去做。骑马,读书,去当兵,学歌舞,我希望你快乐,我希望你勇敢,我想你幸福一生。你给我带来无数的欢乐,我觉得你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是命运对我的无上肯定,所以让我做了你的父亲。我常常宠溺你但又不想你过分依赖我,所以我一直叫你的名字,让你在外人面前叫我先生。如果我还能为你做什么的话,我希望我能做,我想让你完美。可是来不及了,我已经感觉大限将至,我听到那些生命中逝去的人在一一向我呼唤,我不得不离开了。前些天你问我能不能告诉你真相的时候,我突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也在那一刻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什么是天地之道?天地之道就是人道。是我们,是人本身。我们空手而来,撒手而去。赤条条的来,得到再失去。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穷困潦倒,身处绝境。每一刻都是对过去的重复,是旧的,也是新的,而屹立于世间不倒的,行驶在天地之间的,是人,是我们。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历史,是尘土,是云烟,是虚无。来了,就不见了。我明白了,我爱你。所以在我离开之前,我希望你能和你亲生父母团聚,你能找到你爱的人,如此,我就此生无憾了。现在,你的生父生母就在外面,我尊重你的选择”。
梁俊扑倒在梁松的怀里,泣不成声。梁松抚摸着她的头,像二十二年前遇见她那时一样。等她不哭了,梁松就拉着她的手,对李长文说道:“长文,以上我告诉你的,就是我的道,你明白也好,困惑也罢,我不管也不问,我跟你讲完,也就结束了”。
“可能我经历得还不够多,一时参悟不了”李长文说道,他一边看着梁松,又望着梁俊。
“不重要了。李长文,我现在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无论怎样,我答应你”
“好好对梁俊。我看得出来,你一来就喜欢上她了。如果她不选你,我也希望,你能把她当做一个亲人,这是我最后的夙愿。至于你来我这里,是为了做官,还是像你说的,为了解决你内心的疑惑。我觉得都不重要了,如果你选择前者,我认为你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一个勇敢的人,这是百姓之福。但是,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优点,还是弱点”。
“我答应你”。
梁松欣慰的笑了,自顾自地说道: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评价的,但我不后悔,我一辈子都在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在我生命的最后,我找到了它,足矣”。说完,他就拉过梁俊的手,放在李长文的掌心,说道:“我今天就离开,就在现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希望你们谁也不要阻拦我,也不必为我伤悲。这件事和谁都没有关系”,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什么杂物也不带,径直向屋后的竹林走去,脚步轻盈,落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李长文和俊出来送他,到竹林入口他们就停下了,看着梁松的背影在落日的余晖里渐渐远了,远了,仿佛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李长文直立在原地,看着身边的梁俊,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双眼通红,李长文抱着她,让她依偎在他的肩膀上。说道:“我会永远陪着你”,她的身体颤栗着,说不出话来,左手紧紧的抓住李长文手臂。
我恨你,我也爱你,父亲。
“走吧,我们去院里”李长文牵着她。院里的人等了很久,听到脚步声,就望过来,只有李长文和梁俊两人。“这位就是令爱了”那个算命先生指着梁俊说道,“月娇!”那位中年妇女站起来声音颤抖地说道,一把从李长文手上抢过梁俊,中年男人也走到她们身边,手掌一边擦着眼泪,高兴异常。
梁俊靠在亲生母亲的身上,不知所措,不知是悲是喜,这一天她经历了太多事情。她感到心里轻微的触痛,情绪也将她淹没。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算命先生和梁俊的生父一齐问道。
“在下姓李,是先生的关门弟子”
“哦,李公子啊,不知道你先生现在何处,我想叩谢他这么多年来对小女的养育和教导之恩,实在是无以为报啊”
“家师已经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真是遗憾,我只能感谢你了”
“这到不必,你们好生对待梁俊就好了”
“这个是自然,自己的女儿我当然对她好”说完,他又对李长文说道: “我家住青州城上临江街张府,你若来看小女,到青州城河边一问就是,很好找的”
“如此甚好,我他日就去拜访”。
李长文看着梁俊,她已经乏累得睡着了,张夫人和张员外将她送上马车,道过李长文,就带着她离开了。学堂里只剩李长文一个人,他坐在第一次遇见梁俊的石阶上,看落日在晚风中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