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肚灌仓传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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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食堂捡剩饭,有备无患;儿去娘相随,祸不单行
灌仓吃得是真,做得更不假;饿得倒是逼的。其实,吃得的汉子最怕饿。饿一日两日不打紧,能挺住;日日饿,谁吃得消?
大跃进的时候起大食堂,男女老少敞开肚皮吃饭吃了一年,第二年就定量,第三年就瓜菜代,吃葛蔸、蕨根、稗子、灯芯草籽和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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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食堂那年,公家号召大炼钢铁,各家各户的锅都打烂去炼铁,谁家都没办法起火了。凤莲被分配在食堂里煮饭。人多煮饭总难,若是少了一点,就有人嚷嚷没吃饱;煮多了,又会剩下。不过,反正是敞开肚皮吃饭,多煮些也就不在话下了。
有一日,吃完夜饭,还有小半甑剩下来。食堂蒸饭的大甑,足足能蒸二三十斤米,小半甑也有上十斤。凤莲费劲地端起甑,走出食堂打算往门口塘里倒。这时灌仓关好牛正从这儿过,看见了。
嫂子,这是干什么?
倒剩饭。
哎呀,米谷大神,作惜了雷公会打的!
不倒怎么办?隔夜的馊饭谁愿吃?
没人要?给我。
给你?莫非你半夜爬起来吃?食堂里尽你的量吃还没吃饱?真是个“灌仓”!
今夜用盘箕(竹编的圆形盛器,直径一米多)摊开在风头上,明日暴日头一晒,晒干了炒成米花吃不得?吃柞树籽总比空嘴好。到少吃的日子,剩饭干比柞树籽总要强得多。
亩产上万斤,会有少吃的日子?
哼,牛皮吹破了的日子,想哭都没有眼泪!
莫乱哇!
从此,有剩饭凤莲就给灌仓晒起来。
果然,第二年,食堂就开始定量了,并且量越定越低。凤莲也觉出不太妙,就打了个主意。一日夜里,人快睏静了,凤莲偷偷溜到灌仓家。凤梅身体不好,早睏着了。凤莲把灌仓叫到堂前说:
灌仓兄弟,求你件事。
什么事?
她从裤袋里掏出几把米。
这是干什么?
我怕食堂长不了,又要挨饿。煮饭时就偷偷抓了几把米带回家。我家那个木脑壳骂我,要我送回去,说是个个都这样,食堂会垮掉,共产主义会葬送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你说拿回了家的又送回去?让大家都晓得了,叫我怎么做人?
灌仓想了一下,说:
一餐两把三把米,百多人的饭,见在哪里?如今还有定量吃,到时候饿肚皮就就没处抓筋了!放到我这里,我帮你存着。
就这样一日几把米,装在瓮里总共有大半瓮。
定量定了不到一年,食堂就没法再坚持了。解散了食堂,各家还是自己想办法开火。
来年春上,有一日,日升同灌仓一起在苦竹埚耖田。歇伙时,灌仓坐在田埂上吸烟。日升身板本来就差,加上饿有点发晕,就躺在田埂上仰面看天。两只瘦得身上长出八只角的黄牛在田埂上耐心地啃刚冒出芽芽的青草。
唉——日升禁不住叹了口气说,世上的事就像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没个定。早两年大跃进,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超英赶美,一日等于二十年;如今哩?今天芥菜糊,明日薯丝羹,再不就是糠耙,蕨根粉,吃得人嘴里倒清水,双脚打软颤,怎么得了哟!
是啊。
灌仓吸着烟闷闷地应。
两只牛啃了一会草芽啃得不耐烦,走到坎边的一丛苦竹下,抬起头来吃竹叶,嚼得“咯嘣”脆响。日升说:
看,还是变牛好。虽说是拖犁拖耙,吃总不愁。冬天有禾秆,春上草没长起来,苦竹叶也能扯一肚饱。我们人怎么就这么娇贵,吃不得草呢?
灌仓仍只是一筒又一筒地吸烟,吸得竹烟筒“吱吱”响。
日升突然想到:灌仓身架比我大,比我吃得,我都熬不住了,他倒是怎么熬得过来的?他一翻身坐起来,禁不住问。
灌仓说,你晓得的,我饿饿结结惯了,日把两日不吃也行的。
这哪里是日把两日的事?过去你饿两日,总有几餐饱的垫底。日日这样饿起来,怎么能吃得消?你莫瞒我了,一定是有什么办法。
灌仓盯着日升看了一会,像是下了决心,把烟筒递给他,悄声说:
还多亏前年办食堂时的那些剩饭哩。
唔?
日升一时还不明白。
灌仓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慢慢解释:
当年大甑煮饭,总有吃不完的要倒掉。我看着可惜,就让凤莲倒给了我,零零碎碎晒干有两大瓮。去年解散食堂时,我就让凤梅掺着吃,省出了不少米。如今靠那些省下的米,屋漏水也能掺掺锅,比光吃芥菜、蕨根就要好得多了。
日升不觉有些眼红:
真服了你。看不出你粗汉子还有这种心计,饱时想着饿时饥。
你死硬头一个,愿这么干?食堂还没解散时,凤莲不是抓了两把米……
不等灌仓说完,日升就正色打断他:
那不同。要倒掉的剩饭是捡,拿集体的米回家是偷。偷毕竟不是正经人做的事。
那是,那是。
灌仓马上附和了。
日升长叹一口气,爬起身说:
“阎王注定三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莫想这么多啊。“长坂坡,慢慢拖”,活一日算一日吧。
灌仓也起身向牛走去:
是啊是啊,变牛就要吃草拖犁,变人就要吃饭做事。不管怎么样,总要活下去。
冤不逢时,正在这个没吃的时候,凤梅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虽说头年掺饭干省下来一些米,一日掺一把两把的到现在米缸也快见底了。灌仓吃得出了名,做事又重,凤梅不忍心让丈夫饿着,就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常去屋后的山坡上挖些蕨根来洗蕨粉调蕨粉羹,或摘些艾叶掺扬糠蒸艾粑粑凑数。每日里总要抓一把米,摘一把芥菜或是莴苣叶煮成粥让他多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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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仓和日升在苦竹埚耖田的那一日,凤梅到门前圳边去洗艾。也是蹲久了,也是太没吃得,站起来时头一晕眼一黑,就不省人事了,醒过来时,已在自家的床上。她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看到床边一只土箕里,一团裹着的破布衫里露出两只细细的脚。她几乎要疯了,叫了一声“崽呀——”也不顾身上的血污,挣扎着就要下床去搂那个小肉肉。凤莲听到叫声赶忙进来,死劲按住妹子,不让她下床。就在这时,灌仓被人叫回来了。
灌仓脚步踉跄地奔进来,刚过门槛就急慌慌地问:
怎么了?要紧么?
见丈夫回来了,凤梅更是眼泪破眶泻出。她伤心地别过脸,哽咽着:
崽呀……我苦命的崽呀……
灌仓愕住了,呆呆地站在床前,眼睛盯着土箕里裹着的破布衫,盯着那双露出的小脚……
这时上房又传来娘的哭声:
老天爷哟……你怎么不收……收了我去……去哟!……留下我个老不死的,有……有什么用啊!……
从不流泪的汉子,这回脸上也挂起了一串串珍珠……
埋了不该出世的小生命后,娘也倒床了。年纪大了,又伤心,再加上吃不饱,哪来好的调养?熬不到半个月,她老人家也追着去抱小孙孙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灌仓抬不起头来。他很显见地瘦了一圈,脸也显得更长了。杀了栏里一头骨瘦如柴的架子猪,下一个猪头只有五斤半。猪头蒸熟后,他端到娘的灵位前,眼泪顺着长脸往下流,滴在手中的猪头上。
娘嘞,做崽的,不孝。生前没有孝敬过你;如今,只有这么小的猪头,叫我怎么……怎么过意得去啊,嗬嗬嗬……
从那回起,凤梅也就落下了病,三日没有两日好的了。
过些日子,日升终于饿得浮肿了,倒了床。政府的救济粮又总不见拨下来,凤莲急得不得了。
那夜人睏静了,忽然听到灌仓在窗子外边轻声喊。凤莲忙出去开了门。灌仓脚步沉沉的,进来就把肩上一个圆鼓鼓的大布袋放到地上,发出闷闷的“咚”的一声。
凤莲眼睛一亮,蹲下去摸摸,抬头问:
灌仓兄弟,米?
嗯,是时候了。
是呀,是时候了。日升都倒了床,我正急得不得了哩。
凤莲打开布袋,捧出一把米欣喜地端到丈夫眼前。
真是好米呀!是陈米。白里泛黄的耀人眼,香喷喷的醉人心。日升已有五六日没见到一粒米了,忙撮了一撮丢进嘴里,嚼出的米浆甜津津的,真舒心哪!他咽下这口米浆后,又觉出有些不对。灌仓娘刚死,昨天才上的山,借借籴籴办完丧事,哪里还有这么多米?他挣扎着撑起身子,直盯着灌仓:
莫瞒我,直说。这,是哪来的?
还是凤莲留的。当时你不要,就放在我那里了。
偷的?
日升明白了,抬手无力的指着凤莲:
你,你还是偷了啊!
凤莲一撇嘴,气冲冲地说:
哼,偷?你是正人君子,你去给我变米来啊!都饿得倒了床还装死佬硬过河!好,这米是偷的你莫吃,你去变菩萨做神仙。我们娘崽还要活!灌仓兄弟,难为你了。坐下歇歇,我去煮饭,吃了再走。
一边说她一边系好了围裙,拿木瓢舀了一些米就要进厨房。
灌仓摇摇头,声音哽咽地说:
不了,我要回去。凤梅她带着毛伢仔在守娘的灵牌……
凤莲眼眶一红,眼泪就滚了下来:
苦了我那妹子和你娘了……
她解下围裙,包了一大包米塞在灌仓暴着青筋的大手上,叮嘱说:
这一点你带回去。凤梅还算是月子里,莫太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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