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记
六日 2008-1-6 10:07
左边的是昨天生完小孩的女人,沉沉地睡着,其婆婆和妈妈站在一边说话,内容是讨论小孩的未来,因为是第二个女孩。结果有:送人或由婆婆带走,只是要尽快。年轻的夫妻还要继续为生男孩奋斗。 没有看到作爸爸的,说是在躲计生办的人。更怕在医院遇到认识的人。
怕有人告密。
这是 天大的事。只生一个好,第二个就犯了国策了。 被抓住了是要结扎的;结扎了,生儿子的希望就断了,永远的。有工作的,还会失掉工作,即使没工作,也会被罚款——一大笔罚款。
她们对外宣称小孩死掉了。“孩子死掉了,一生下来就死掉了,唉——”说的一脸平静,虽然叹着气。毕竟不是专业的演员么,内容和表情明显的不符合,好在听话的人也不是专业的评委,看不出破绽——有谁能想到大喜的日子会有这样的谎言?而小孩正安静的睡在床上。
我凑过看看,小孩瘦弱不堪,若一只病猫。
晚上,她们就和我母亲说起话来,我才知道床上的女人只有22岁,已有一个5岁大的女儿。娘家是距此二百多里地的山里,很小的一个村子,只有几十口人,初中毕业,在城里打工,认识了同样不上学的丈夫。丈夫家在城郊,征地,按人头分钱,户口本上数人,一人几十万,村里人急着结婚,急着生小孩,结婚年龄不到,就托人在户口本上做手脚,生小孩的月份不到,差个十天半个月的,看看通知上的截止日期,就提前剖腹产。那两年,城郊的人疯了一样。女人的丈夫家就上门提亲,女人的父亲觉得女儿年龄还小呢,只是架不住男方的彩礼大和城郊的条件,也就同意了。他们就在双方大人的主持下匆匆结婚,又匆匆生孩子。 女人的妈妈其实也不老,49岁,有6个女儿,这里的是老二,家里有四个还小。
说到半生坎坷,老太太哭起来。女儿却起床找了一个馒头就着电热锅里的龙须面吃。我母亲看见了。说月里的人不能吃冷的和硬的,会伤身体。女人也不听。老太太只顾诉说半生的苦,也不管女儿。
第二天她们出院了。年轻的丈夫来了,一言不发,拿了东西就走了,老太太拿着大包小包的忙乱地和我母亲道别。
右边的是一对更年轻的夫妻,女的还很漂亮,在输液。他们一直在低低地说话,偶有轻笑,大约聊到了开心的事了。小夫妻很恩爱,小丈夫一直紧握妻子的手。她的问题不严重,他们说晚上就走了。
后来,在我出去的时候,女孩在男孩买药的时候和我母亲聊天,说他们是某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已经订了婚。又问妈妈清宫为什么疼的厉害,医生说还要清一次。女孩说是医院经济利益在驱动医生吧,而她不想做了。我母亲告诉他,要做的,要不以后会有后遗症。
我回来后,母亲反复慨叹现在的孩子不比从前,从而引申到人心不古的话。
我没说什么。
我母亲那里知道,在我读大学时就有女生因为宫外孕送到医院急救的事。
而且女孩说的订婚的话,多半也是没有的事,现在很少有家长会在孩子上学时给订婚的。再说,流产这样的事,如果是订过婚的,怎么双方的家长会不来呢,尤其女孩的妈妈。
这些话我无法向母亲说。一个常年生活在农村的妇女,四季都在山里,她熟悉酸枣树,清楚酸枣树几月开花,几月结果,几月色泽泛红,她还熟悉苦菜,清楚哪一种是甜苦菜,哪一种是苦苦菜,什么季节最好吃,什么季节就不能吃了,但她不熟悉城市,在城市里既搞不清楚方向也搞不清楚城市里的人。家里连个电视都没有,无从了解外面的世界。这样也好。
两天后母亲要动手术。
我祈祷上苍保佑她,保佑她顺利度过这个难关。她半生的爱倾在我身上,我还未回报半分。
九日 2008-1-9 09:47
昨天早晨八点母亲进的手术室,十点四十二出来。
期间我和父亲守在外边。走廊里灯光惨白,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我和父亲安静的坐着。家里就我们三个人了,还有小狗北北和盼盼,看门呢,再说,公交车也不拉狗的。 此前,我想我会紧张,大概和电视剧里一样,坐立不安,可事实是我很平淡,一点儿也不担心手术会不顺利。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旁观者,意外或者别的不好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坐在手术室外边,祈祷母亲的手术一定顺利,开门的时候,医生会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母亲在沉睡,然后输液,醒来后会笑。
我不了解这家医院,我是盲目相信医院的质量吗?
还是我有些冷漠?
我不敢想了。我几乎是妈妈的一切。
我很不孝吗?
医院真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在这里,有新的生命诞生,也有生命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都不喜欢进医院,生病了,又急着往医院跑 ,甚至于找关系走后门;我们都不希望生病,最好不要有医院存在,同时又希望医院能够更好,能够治疗更多的疑难杂症,提高生存的几率;在这里,我们希望,在这里,我们终将绝望。
中途,医生忽然要我去买药。看看药名,是镇静的。
母亲很紧张吗?她说过没事的,她说不是什么大手术。
电梯不让进了,说是留给病人专用。叫阿姨也没用,革命老区的老妇女不吃这一套。 只好从楼梯下了,七层,跑起来真够高的,我平日又不大运动,下去后小腿有些不听使唤。而合疗办的女人正在慢条斯理的算一些帐,我说先盖个章给我,手术室用药,人家似乎没听见,又说一遍,还是不理。
急病慢医生。 可她不是医生啊,她的工作是给处方上盖章。 好半天,她才完了,面无表情的接过,慢慢的认真地盖章。
匆匆接过,直奔收费室,排队;再奔药房,取药;直奔电梯。 现在想起来,合疗办的女人长的挺难看。 而丑女人傲慢起来,真让人恨之入骨。
我母亲从手术室出来时很清醒,还说让我放平她的腿,腿叠住啦。我看了,没有。我告诉母亲放平了,母亲微微点头。
没有看见医生出来,是护士送母亲回病房。护士说医生十分钟前就从另一个门离开了。当然没人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接着是很紧凑却很有序的输液,吸氧,接监护器。 这些美丽的护士们。
勤奋,耐烦,细心,专业,敬业。美丽源此一个又一个细节的认真和顺利的完成。 谢谢她们——美丽的护士们。
输液期间,母亲呕吐两次。护士推了些止吐的药。 父亲负责接排出的尿液和母亲的每隔半小时的翻身,擦爽身粉。 我负责看输液和叫护士或医生。我要接替父亲换尿袋,父亲不让,说现在他还可以,以后就得麻烦你了。 下午五点后,监护器撤了。说明手术基本成功。
感谢上苍。
十三日 2008-1-13 10:38
母亲近两天的状况好多了,偶有咳嗽,会牵动伤口疼。早晨,给巡查病房的医生说了,医生说一会儿开些止咳的药吃。
我却越来越疲劳,尤其午后,头疼,眼睛干涩,发昏,烦躁,一整天都没有食欲,只是强迫自己吃,担心自己也倒下。
几乎没法睡,没地方,陪病人的家属见缝插针,椅子上,病床下,过道里都是人——谁都顾不了太多。还照顾形象的,讲究的,大多是新住院的,过个三五天,看看去,都一样啦。此刻此地的人,半是动物半是人——有时靠本能有时讲尊严。到医院来,求生来啦,不说其他。而且总有夜半产妇生产时的嚎叫声时起,声音很是瘆人,惊醒过来久久不能再入睡。我开始是害怕的很,不知道生小孩的女人要遭这般的痛苦。现在看多了,不很害怕了,却觉人在这世间的可怜,可笑,和荒谬。
人为什么要生小孩呢?
大家都别生孩子了!
左床又来一个做流产的女子,21岁,时髦的漂亮。男的送来后在病房睡了一觉,走了,再不露面了,女子借我电话打了三次,又骂又哭,男子仍然没到。吃药后女子疼的满头大汗,大力地拍床,嚎哭。妆全花了,显出了本来面目,很黑。右床的有新生小孩,不满意也不好说,就在喃喃地骂女子活该,家属出去了,很快护士来,护士在大声呵斥女子,安静点安静点,讲点公德。
楼道里几个人因为产妇是否剖腹产在破口大骂,原来是娘家和婆家观点不同。女婿说了声不管了,走了,产妇在产房嚎叫。
最后在医生的工作下决定剖腹。产妇进了手术室,娘家妈妈哭着跟去了,婆婆却留在原地向围观的病人家属们述说,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委屈人生。观者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无关痛痒的评论和同情的言语。人们啊,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做道德评论者。
晚上和扬鹃聊天,我说每个人在结婚前都应到医院的妇产科住几天,人会成长的很快,医院里可以看清人情冷暖及人性的善恶。她笑的很漂亮,却很肯定地点了头,还补充了一句, 你要记得那些大雨中为你撑伞的人,帮你挡住外来之物的人,黑暗中默默陪伴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彻夜聊天的人,坐车看望你的人,陪你哭过的人,在医院陪你的人,总是以你为重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是这些温暖使你远离阴霾,使你成为善良的人。我用震惊的目光看着这个小姑娘。扬鹃调皮地笑了,说不要崇拜我,村上春树说的,我不过是记性好一些罢了。
人生的开始和结束几乎都在医院里。尤其是现代的社会里。 生命的顽强和脆弱,人生的美好和荒谬,人间的温暖和炎凉,活着的无奈和尴尬,医院里每天都在逼真的上演。所有的文艺作品拐弯抹角所表达的东西,在医院,尤其是在妇产科都简单而直接的表达。因为人直接面对生死,一切迫在眉睫,没时间去委婉。
这十几天的住院让我苍老许多,也解脱许多。 尽如那位亲手喂29岁的胃癌后期的妹妹服下毒药的姐姐说,世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看着妹妹没日没夜痛苦的嚎叫和枯瘦如材的身体和行将熄灭的生命,赖活着还不如好死。此刻,我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