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悬疑、灵异、志怪,玄幻、怎一个好悬的世界奇思妙想

看不见的凶手

2019-04-06  本文已影响19人  我叫陈末
看不见的凶手

文/韩仁晨

1

王婧妍死的当天晚上,Z大来了很多警察。

她死在距离校门外不到八百米的地方,死状极惨,脖颈处被人用外力生生掐断,真丝面料的裙子褪到了脚踝边上,大腿内侧全是青紫色的瘀痕。

衣不蔽体,死不瞑目。

警察还来不及封锁现场,周边的居民已经炸开了锅。

何其混在人群里听,东门口卖杂粮煎饼的山东大娘道:“哎呀,这姑娘可惜了,长那么漂亮。”

马上就有人应道:“可不是吗?听说家里条件也很好,之前还见过她家里人开大奔来接她,看着挺有福气的一个女孩子,怎么遇到这种事?”

一群人被警察拦在了警戒线外,伸着脖子看得起劲,唏嘘声此起彼伏。

何其冲那个山东大娘问道:“你认识她啊?”

“怎么不认识?!”大娘把眉毛挑得很高,周围人都朝她望过来,她很享受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她经常来我这里买饼的,还总是三更半夜来买,每次都赶上我要收摊那会儿。” 

后面那半句话,她刻意压低了声线,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觉得饱含深意。 

很快就有人会意,“我之前还见过一次,十二点都过了,她才回来,还是轿车送来的。下来了一阵,打了个电话又坐回到车上去了,也不知道开车的是谁……” 

这样的句子传递出来的指向性非常明显了。何其轻轻皱眉,并不打断他们,只拿着烟猛吸了两口,又往后退开几步,把烟屁股往一旁的绿化带上一掷,转着脖子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夜风很凉,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校园里只零星分散着几撮晚归的学生。成片的教学楼布着黑洞洞的窗户,一眼望去有些瘆人。因为学校里搞节能环保,道旁的路灯散着昏黄的光,不很明亮,衬得那些行道树尤为阴森恐怖。 

这个晚上注定是不寻常的,何其拢了拢夹克衫的领子,加快了脚步。 

与教学楼的死寂相比,学校后面的宿舍区就显得生动得多。

Z大的宿舍楼建得不高,是整齐划一的六层小楼,每一层分布着二十四间对向的宿舍。这会儿也都亮着灯——Z大没有熄灯时间。

何其隔老远就看到走廊里来回走动的人影,人声嘈杂,整片宿舍区都像是被扔进了油锅里,爆炒煎炸,好不热闹。 

何其搜索着三号宿舍楼的位置,脚上的步子迈得更大。 

同事陈诚和高峰已经等在宿舍楼一楼的门卫室里,宿舍楼的门卫室能有多大?这晚上却塞进去了好些人,何其进去的时候差点没有落脚的地方。

和高峰快速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何其朝最里面的小房间走去——那里是宿管阿姨晚上睡觉的地方,现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也塞了五个人。陈诚正在和一个穿法丝绒材质运动衫的女人对话,她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隐隐有些凌乱,显然也是刚刚从被窝里被紧急召唤到了这里。 

“吴老师,婧妍她究竟出什么事了?”一个留齐肩短发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她对上何其的眼神,又很快低下头,微微攥着拳头,又有些瑟缩的样子,身子微微倾向身旁的同伴,仿佛刚刚开口问询的人并不是她。 

穿运动衫的女人也朝她望过来,她是女孩口中的吴老师,也是王婧妍的班主任。会发生这种事情是她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老实讲,她到现在都还是蒙的。 

吴春丽做了十多年的学生工作,想要轻生的学生每年都有,但谋杀,这还是头一遭碰到。

刚才电话里,学校的安保主任只一个劲地催促她赶紧到学校里来,说他们班的一个学生出事了。主任话说得不利索,吴春丽的车开得快要飞起来了。到了才发现事态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除了校长和负责党建的一个副校长在外出差,其他中层到高层的领导到了个遍。饶是她再经验丰富,脚心也有些发虚。 

分管领导压低了嗓子叮嘱了她几句,就让她带着陈诚和高峰去了女生宿舍。

王婧妍寝室的其他三个女生都已经在门卫室里等着了,看到吴春丽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女生当即就红了眼眶。 

何其进去的时候,那个红眼睛的女生还攥着同伴的手不肯放开,一旁扎马尾的女生附在她耳边低声安慰了几句,转头又跟短发女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欲言又止。 

何其拉开桌子旁的一张四方凳,面对着三个女生坐下,“你们都是王婧妍的室友?” 

他问得随意,不像一般的警察问询,三个女生也就放松下来。那个短头发的女生叫钟欣,跟王婧妍关系最好,又是上下铺的关系,这会儿也是由她做了代言人。 

何其见她点头,又接着问:“今天晚上,她有跟你们联系过吗?” 

这个问题陈诚他们已经问过了,但何其再问一遍倒也不觉得突兀。钟欣点点头,“她有问我们要不要吃宵夜,她给我们带回来。” 

她没有再往下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细长的眉毛蹙在一处,眼神里没有光。她的鼻翼轻轻颤抖着,瘦削的肩膀向下垂着,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显得我见犹怜。 

吴春丽母爱泛滥,走过去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何其挑眉,也不着急。 

钟欣在吴春丽怀里平复了一下心情,抬头的时候脸上也是白一阵红一阵。她掏出手机递了过去,何其接过,上面显示的是微信群聊界面。 

“婧妍她自己其实是很少吃宵夜的,都是因为要帮我们带……这次要不是我说要吃酱烤鸭肠,她也不会拐到东门那里去帮我买,也就不会……” 

钟欣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两边肩膀一耸一耸的,泪珠子顺着脸庞滑下来,纵使何其再铁石心肠,也不免被带得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手机,典型的大学寝室会有的四人群,上面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两小时以前。

王婧妍在群里问她们需不需要帮忙带宵夜,然后四个人嘻嘻哈哈互相调侃了一阵“又要胖死了”“哎呀,要胖一起胖啦”之类的话。钟欣是最后一个说话的,她说想吃学校东门拐出去的那家烧烤摊的酱烤鸭肠,王婧妍回了她一个OK的表情。 

再然后,四个人又在群里扯了些有的没的,聊到最近课程作业多得可以压死人,其中一个人随口抱怨了一句“都好久没有出去玩一玩了”。话题随后又引到寝室里唯一一个每天往外跑的人,又一个人问王婧妍今天晚上的话剧看得如何?张天有没有表示? 

何其看到这里眼睛亮了一下,瞟了一眼面前的三个女生,又接着往下看聊天记录。 

王婧妍过了好一阵都没回,大约是在走路,室友们也不急着等她回应,自己先聊了起来。 

“张会长都请看话剧了,我就不信他没什么更多的表示。”

“我们妍妍芳心不保咯。” 

“哎,说不定张会长这会儿正陪着咱们妍妍往回走呢。” 

…… 

女孩子对于这个话题向来热衷,一下子聊了十几二十条。钟欣没有说话,王婧妍也只回了一句语音:“我看你们八卦都八卦饱了,还吃什么宵夜啊!” 

声音里能听出说话人的心情不坏,大家也没有顾忌,又开了一会儿玩笑,最后还是钟欣开始出来帮腔道:“别闹了,我们的宵夜还在她手里呢,一会儿她不给我们买回来就惨了。” 

之后就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对话了,王婧妍最后一次在群里出现是说了一句“已经快到烧烤摊了,爱妃们洗白白准备接驾”,再然后,她们就再也没等到她的出现。 

谁能想到呢?在她发完这句话之后的七八分钟里,她都经历了什么。 

何其将手机还给钟欣,“张天是谁?也是你们的同学?” 

接手机的手顿了顿,钟欣看了一眼何其,睫毛飞快地颤了颤,低下头像是在组织语言。 

扎马尾的那个女生先她一步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是我们院的学生会会长,跟我们一个专业,但不是一个班,就是有些课会一起上。”顿了顿,她又跟正回头看她的钟欣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在考虑接下去的话该不该说,最后还是一咬牙,“他跟婧妍走得很近,他们男生那边都在传他要追婧妍。” 

“今天晚上是他约的王婧妍?” 

钟欣点点头,“他们是去看话剧,张天很久之前就买了票。” 

何其没有说话,凝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心一跳一跳的,这是他专注于思考时的表情。 

狭小的房间里一下子没人说话,安静得不同寻常。 

“婧妍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是钟欣这天晚上第二遍问这个问题。

她们从寝室里被辅导员心急火燎地从床上拉起来,辅导员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后来又来了班主任和两个警察,问了些跟王婧妍有关的事。学院群里已经有人在发事发地的小视频,镜头有些远,晃得厉害,但王婧妍的名字还是成排出现在群消息里。 

王婧妍死了?还是被人杀死的? 

虽然不敢相信,但钟欣心里隐隐坐实了这一猜测。 

何其避开了她的问题,只让吴春丽晚些时候带这三个女生去一趟公安局做笔录,这是正规的办案流程。随后,他转身欲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王婧妍不喜欢那个叫张天的男生吧?” 

钟欣愣了愣,一双眼睛没有聚焦,呆呆的没有焦点,好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摇摇头,“她很少跟我们说感情方面的事。” 

何其笑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钟欣看他一眼,把眉头拧成一道波浪,最后还是微微提高了些音量,把她从刚刚就一直噎在喉咙口的话说了出去。 

“张天不会伤害婧妍的。”这一点,她很确定。 

张天当然不是凶手。嫌疑人在事发后不到三小时就已经被抓捕归案。效率高得连警方自己都不敢相信。 

凶手没有一点反侦查能力,遗落在现场的黑色垃圾编织袋折成了奇怪的形状,一个类似布兜状的布袋子敞着口子,里面滚出来两个馒头,上面有着几个黑色的指印,还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鞋印——案发地在天桥桥墩下,那边的道路本就泥泞,下午的时候又下过一场雷阵雨,这会儿地还是黏乎乎的,踩在上面能带出一脚泥来。 

正常人都会选择避开不走的一条路却成为了警察破案的关键——地上的脚印纹路再清晰不过,包括尸体旁七零八落的那些,跟嫌疑人脚上那双不知真假的勾牌运动鞋完全吻合。喊来协助办案的派出所民警也在第一时间发现,遗落在现场的那个布袋子,正是辖区内的一个流浪汉所有。 

带队抓捕的是市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吕鹏,一米八几的山东大汉,宽肩窄脸阔口,挂了电话就直接带队去了嫌疑人所在地。 

抓捕进行得异常顺利,嫌疑人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潜逃,就待在他的“家”里——那是用半人高的纸板箱垒起来的一个狭小空间,就在距离案发地不到三百米的一个小公园公厕旁,那里也是他日常落脚的地方。 

被抓的时候,他的手上还抓着一条白金项链,底下坠着一颗爱心,那是王婧妍的东西。流浪汉慌里慌张地就要将链子往嘴巴里塞,四个警察一齐冲了上去,一人锁头,一个扣脚,其他两个人在左右两边按住了他的身子,人赃并获。 

流浪汉吓得不轻,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穿着肥大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格子衬衫,下身是一条更为肥大的西装裤,没有裤腰带,松松地卡在胯间,看着极为奇怪。他呜呜咽咽地说着什么,都是些破碎不成句的话,身子扭来扭去,想要挣扎。 

一个警察抬手就给了他一下,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也在下一秒放弃了挣扎,只管哼哧哼哧地流眼泪。 

“坏人,你们是坏人……疼……”他哭得卖力,不像是假装。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一句脏话:“操!是个傻子!” 

竟然是个傻子! 

傻的,意味着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法律对他没辙,定罪也只能按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来判。 

吕鹏有些泄气,招呼队员将他押上警车,留下鉴定科的同事在现场取证。 

警车上,流浪汉坐在后座中间,一左一右两个刑警靠着他,他的惊恐劲儿还没过,两只脚筛子一样抖个不停。吕鹏从后视镜里看他,看了一阵又嫌恶地皱起了眉头,替那个无端丧命的女孩子感到痛心。 

车子开出不远,流浪汉终于有了惊恐之外的反应,他在后座上不安地扭着身子,整张脸都快粘到窗玻璃上去了。一旁的民警用力把他摁下,就听到他嘴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和尚念经一样,“媳妇……媳妇睡了……不理我……” 

吕鹏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好看见那几个黑黝黝的桥墩。案发现场的那个桥墩就在他们行进方向的不远处,现场已经处理过了,尸体也被运回了警局,围观人群散去,只剩下经过的车头大灯带出的一晃而过的光影,转瞬又看不到边际。 

吕鹏看一眼还在后座上挣扎的男人,又把视线转了回去。是他刻意安排让司机原路返回,男人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他不会听错,男人口中念叨的就是“媳妇”,他指的是谁?王婧妍……还是……另有其人? 

回到警局的时候,资料员已经把流浪汉的基本信息整理出来,交到了吕鹏的手里。 

“他是三年前来的咱们市,之前一直在东区和南区那块活动。资料是我从南区那边的北海所拿来的。

“那儿有个小学,他之前一直在学校外边溜达,保安怎么赶都赶不走,学校里的孩子被他吓了几次,家长不干了,报了警,派出所把人带回去问了半天都问不出他姓什么叫什么。他身上也没什么可以筛查的证件,比对失踪人口登记那儿也没有对得上的。

“没办法,就把他送到了收容所,在那儿没待几天他又溜出来了,之后就一直满世界溜达,”资料员一边介绍一边偷看吕鹏的表情,后者的神情果然不好,咽了咽口水接着说,“好像是半年前到了西区这儿,白天就在Z大附近转悠,晚上再回到小公园里睡觉。” 

“之前没有任何案底?”吕鹏一边翻着资料,一边皱眉。一旁的资料员知道他这是在自言自语,想到自己手头还有些事没做完,也就匆匆往回走了。 

没走几步,背后又传来人声:“何队还没回来?” 

吕鹏这会儿的表情比刚才还要严肃,得到否定答案后,他皱着眉走进了审讯室,关门的声音大得连里头刚刚坐下的办案民警都忍不住拍了拍胸脯。 

吕鹏一屁股坐下,把手上的资料往身边的记录员桌上一推,自己交叠着手看向桌对面的流浪汉。后者比在车里那会儿镇定许多,也不吵不闹了,只拿一双眼睛东瞄瞄西瞟瞟。 

审讯室的顶上挂着一节白炽灯管,满屋子都是惨白惨亮的光。就着这个亮度,吕鹏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男人比他预想的要年轻许多,看着三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很长,已经快垂到胸口了,乱蓬蓬,打着卷,遮住了左右两边几乎一半的脸。露在外面的皮肤又黑又皱,眼睛很大,眼珠子却很小。

他在不停地吸着鼻子,黄色的鼻涕状的黏稠物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落到皲裂的唇瓣上,就见他一脸无辜地伸出舌头去够,直到把那一坨浓稠都卷进自己的嘴巴里。

吕鹏按住自己的虎口,几乎想要作呕。 

他不打算给这个男人更多的时间,直接取过证物袋里的一张照片,推到男人面前。 

“认识吗?”吕鹏问。照片是从他的“家”里翻出来的,照片上的人是王婧妍。 

流浪汉好半天才把视线对焦到照片上,脸都快凑到桌上了,看了半天,然后——“吧哒”一口亲了上去。 

他咯咯笑了起来,“媳妇,这是我媳妇。”像是怕人不信,他又要作势低下头去亲。 

吕鹏再也受不了刚才那幅场景,就把那张还沾着他口水的照片抢了回来,厌恶地说:“好好说话!她怎么会是你媳妇?!” 

吕鹏有些气急,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朝前瞪去,很有威慑力。一般犯了事的人在他这样的威吓下,多少都会在心里打鼓,但眼前的这个流浪汉却像是全不在意,只一心一意盯着吕鹏手里的照片,“就是我媳妇!我媳妇!” 

然后,他又像被雷电打着了一样,坐在椅子上浑身抖个不停,“媳妇冷,她病了,躺着不动了……不动了……” 

说到后来,他拿手铐往自己头上一下一下撞着,眼泪鼻涕满嘴乱飞。吕鹏再问不下去,看他半晌,叹口气走了出去。 

他倚在审讯室外的走廊上,掏出手机拨出号码,“队长,这案子办得也太憋屈了,你说一个傻子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杀人呢?” 

3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傻,但电话那头的男人却同样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挂断电话,何其不急着往局里赶,他还有一些问题想要弄明白。至少,他还想再去见一个人。 

幸运的是,他想见的那个人似乎抱着和他同样的心态。在他走出王婧妍她们宿舍楼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生朝这里匆匆跑了过来,还没到宿舍楼下,他就被学校保安拦了下来。 

那个男生耐着性子跟保安解释道:“我就进去找个人,她们寝室的人电话不接,我到楼下让宿管阿姨帮我找人,我不上去的。” 

他多少有些情急,话说得又快又急。保安哪里肯放,学校周边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草木皆兵,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两个警察在呢,哪里有随随便便放人进去的道理。 

男生急得在兜里找自己的校园卡,“您看我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叫张天——” 

保安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又一次示意他赶紧离开。 

何其站在相隔不到五米的地方,这会儿正拿下原本含在嘴里的香烟,冲男生招呼了一声:“你想问王婧妍的事?” 

张天错愕地回头,正对上路灯下何其的眼睛,后者冲他扬了扬眉,夹着烟的右手在虚空中随意挥了两下,张天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就是张天?”何其先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眼。

宿舍楼前的路灯昏黄,但就着这一道光,他还是将面前的男孩子看了个大概——不能说有多帅,但气质显眼,很有点书卷气,身上穿着的实验服配上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说是疏朗俊秀也不过分。 

是个容易让女孩子为他争风吃醋的长相呢。何其一边想着,一边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别紧张,随意聊聊。” 

张天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神微微晃了晃,很快又将那点意外盖了下去,“您想问什么?婧妍——”说到这个名字,他顿了顿,表情有些痛苦,“婧妍她真的出事了吗?” 

他一直在实验室里忙,手机都没顾上看,出了实验室才知道有人在东门外出了事,出事的那个还是王婧妍,这怎么可能呢?!明明两三个钟头前他们还在一起,他不敢相信,可偏偏当事人和她室友的电话都打不通,他急得不行,这才连衣服都没换就跑到了这里。 

何其看着他鼻尖上冒出的汗珠,眯着眼跳过了他第二个问题,“今天晚上你们约了一起去看话剧?” 

张天错愕,但还是如实回答:“是的,话剧是八点钟开始的,但我只看了不到一小时就离开了。实验室里的数据突然出了问题,一下子全没了,这些数据很重要,明天一定要给老师,没办法我就先回了学校。” 

何其点点头,这个没必要说谎,实验室里都有监控,回头一查就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又接着问:“你们之前也是从东门那里过吗?去看话剧走的这个门?” 

张天摇头,“西门要近很多,东门那片晚上有点荒凉,院里之前还特地开会说过晚上尽量少去那个地方。” 

所以王婧妍是为了给室友买宵夜专程改了路径? 

何其暗自思索,张天见他好一阵没有说话,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那个人真的是婧妍?”

听得出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都有些抖,何其照样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反问道:“你很喜欢她?” 

虽然是大晚上,但张天还是感觉脸上像是被太阳晒过一样,很烫。垂着眼睛看向别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爱而不得?”何其挑眉。这句话的指向性非常明显了,张天那么聪明,自然也明白了何其话中的涵义。 

“你在怀疑我?”眼镜后面射出两道精光,张天显然有些生气,“我说了我一直都待在实验室里!”更何况,他哪里舍得? 

何其笑笑,示意他不要激动,他当然知道张天不是凶手,凶手已经在局子里关着了,还能有假? 

何其递了一根烟给他,张天愣了愣,接过来抽了两口,气稍微顺了点。 

何其又正色道:“你们学校附近的流浪汉你见过吗?王婧妍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她跟某个流浪汉有过接触?” 

张天仔细思考了一阵,摇头道:“没有,她有轻微的洁癖,平时也不见她跟什么人走得近些。在学校里她就跟她寝室的人待在一起,出了学校也都是跟她的朋友玩,她没有大家传得那么高傲和不合群……” 

看得出来,张天是真的喜欢王婧妍,何其把他从怀疑名单里移到了待定席,又接着问:“她跟寝室的人关系都很好?” 

“挺好的,”这次,张天几乎是不假思索,“她们寝室的人连衣服都是混着穿的,我还认错过她和钟欣,她们俩真挺像的。婧妍之前跟我说过,要不是舍不得她室友,她原本都打算在这儿上两年学就直接出国去了。” 

何其点点头,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刚才他看钟欣手机的时候也注意到了,钟欣把她的聊天背景图设置成她和王婧妍两个人的合照。照片中,两个人头挨着头,亲密得像双胞胎姐妹,笑得灿烂又美好。 

谈话间,从女生宿舍楼里下来了几个人,是陈诚和吴春丽他们。 

三个女生率先发现了张天,挽着手走了过来。 

扎马尾的女生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道:“你怎么穿着实验服啊?你从实验室那里过来的?婧妍……”她把后面半截话咽了回去,但眼睛已经红了。如果面前的这个男生能送婧妍回来,她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张天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脸上表情更是阴晴不定。 

钟欣拉了拉同伴的手,像是安慰,随后抬起头来看向张天,“数据出来了?”因为刚刚哭过的关系,她的声音还有些嘶哑,这会儿才开口又咬住唇,两行眼泪就这么从眼眶中倾泻而出,“你心里就只有实验吗……如果……如果你送她回来……她也不会……不会碰到那个流浪汉……” 

她去够张天的手,感觉到手心里握着的那双胳膊在微微颤抖。 

张天神情恍惚,他心里最糟糕的猜测就这么被面前这个女孩用两行眼泪加以证实。“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何其在一旁静默抽烟,眼底的光随着烟烬明明灭灭。 

4

回警局的路上,所有人都不出意料地沉默。年轻人不谙世事的脸庞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变幻着五光十色,何其摇下车窗,对着飞驰而过的街景吐着烟圈。 

快到的时候,他给吕鹏发了一条信息,后者回得极快。他瞟了一眼,眼底的那簇光很快地跳了一下,又湮没在夜色里。 

副驾上坐的是张天,他从上车开始就一直望着窗外没有说话,后座上的钟欣和吴春丽也是不发一言。何其打开车载收音,电台里正在播放着舒缓的蓝调曲目,这种平日里最容易让他放松下来的音乐此刻却失了功效,他踩着油门,一路飙回了警局。 

这一晚的刑侦大队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市里领导一早就下了命令,隔天就要看到案情通报。何其不置可否,现在一旦发生命案、大案,时间就像是制胜法宝。他们不仅要跟嫌疑人抢时间,还要跟大众舆论抢时间,这也意味着这个晚上,注定会是个无眠之夜。 

所有人都忙成了旋转的陀螺,连刚回来的陈诚和高峰也加入了苦行僧的队伍。作为大队长的何其反倒成了最闲的那个。他摸了摸下巴,伸手一指走廊尽头,“先去休息室吧。” 

正走着,一旁审讯室的门突然开了,打头的是吕鹏,后头一个民警扣着流浪汉的胳膊往前探了探。两队人马就这么打了个照面,相距不过两三米。 

吕鹏挑着眉正要打招呼,身后的流浪汉却突然发作,“媳妇——” 

他吼的这一嗓子把在场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个男人就已经一个前倾,作势就要朝何其等人冲撞过来。 

原本扣着他胳膊的民警被他带得往前一个踉跄。吕鹏和何其几乎同时出手,一个揪着后领,一个横臂锁喉,前后不过三秒,流浪汉已经被反手压在了墙上,失去了行动能力。 

吕鹏用胳膊肘顶住他的后颈,即便这样,他还是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拼命地向后转着脖子。距离近了还能看清,他的眼底已经一片赤红,嘴里重复念叨着同一个词,脸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怪异,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要退避三舍。 

果然,两个女生已经本能地抱作一团,缩在吴春丽身旁满脸惊恐。 

钟欣也吓得够呛,一双手紧紧扣着张天的胳膊,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背上。 

张天毕竟是个男孩子,反应过来后将自己的手叠在她的手上,紧了紧,当作安慰。 

何其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看了一眼,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钟欣白得吓人的脸色,眼神里全是六神无主的慌张。 

果然是耐人寻味啊。 

他和吕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后,吕鹏将流浪汉扭转成背贴墙壁的位置,抬抬下巴,厉声斥道:“发什么疯?!看清楚了,这里哪有你媳妇?!” 

流浪汉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是直直地将视线锁定在某个地方。 

张天被他看得发毛,只觉后背都沁出寒意,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又泛起伤筋动骨的疼痛。 

他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这股尖酸的疼痛来自何处——钟欣扣在他手臂上的五指几乎就要嵌进他的肉里。她的指节发白,手心冰凉,指尖的压迫感却像是要活生生把人灼烧。 

张天一时无法动弹。 

流浪汉最终还是被吕鹏带回了审讯室,其他人也都来到了休息室。经过刚才这一折腾,众人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

钟欣走到休息室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坐下,同寝室的两个女孩也挪过去挨着她坐下。之前在宿舍楼下哭红了眼睛的那个女生这会儿倒没有再哭,只是侧过身去问身边的室友:“刚刚那个……那个男的,是不是小公园里那个啊?” 

扎马尾的女生似乎也有同样的疑惑,点点头,“好像是,看着有点像。” 

“那他怎么会在这里啊?”之前那个女生又问,“难道……” 

像是被自己的猜测吓到,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鼻子一抽,像是又要落下泪来。 

一旁扎马尾的女生安抚地拍了拍她,转头又去找钟欣,“我印象中他没这么恐怖啊,之前我们做活动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秦莉!”一直沉默的钟欣突然出声,她脱口叫出同伴的名字,制止她说下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们之前见过他?”一直留意着她们的吴春丽好奇问道。 

马尾女生虽然惊讶于钟欣的反应,但还是如实回答了老师的问话:“上学期吧,咱们学校的义工社团搞了个活动,去寻访学校周围的边缘人群,像是流浪汉、拾荒者之类的,打算拍成一个片子再报到慈善总会那里去。

“我跟钟欣都是社员,社长带着我们去小公园那里堵过他几次,他胆子可小了,看着傻乎乎的,一点都不是刚才那模样……” 

女生一边说一边露出疑惑的表情,吴春丽又插了一句:“那应该认识你们吧?” 

马尾女孩不确定,“后来钟欣说这事儿太耽误学习了,就拉着我退出社团了,我们总共没跟他见过几次,应该不认识吧。” 

钟欣保持着沉默,只有绞在一处发白的指节表明着她此刻的心情。她抬眼去看正倚着门框的何其,后者像是对她们这个角落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朝张天递了一支烟,两个人走到外间抽起了烟。 

“那个叫钟欣的,”何其朝休息室的方向努努嘴,“原先是长头发吧?” 

张天被问得莫名其妙,回忆了一下,点点头,“好像是,没怎么留意。” 

“她不是总跟王婧妍在一块儿嘛,这你都没留意啊?”何其刮他一眼,又自顾自说道,“说起来,她们俩长得真挺像的,你们学校里应该有不少人把她们俩认错吧?” 

“我也认错过,”张天说,“之前有一次排话剧,本来是婧妍的角色,但她那天临时有事没来,后来就是钟欣顶上的,扮上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台上站着的是婧妍,很神奇。” 

张天说着又想到了遇害的王婧妍,一张脸又瞬间垮了下来。 

何其站一旁没有说话,等到一支烟抽完,他拍了拍张天的肩,示意他坐回到休息室里,何其自己则径直走向了角落里的钟欣。 

5

“说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审讯室里,何其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面前的钟欣跟他在短短几小时之前见到的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的钟欣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上也像是镀上了一层薄霜,没有一点血色,眼睛空洞洞地挂在上面,里面没有一丝的光亮,整个人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何其很有耐心,钟欣不说话,他也就靠在椅背上目光如炬地望着她。 

半晌,钟欣死水一样的眼睛里漾起一道波澜,“这个案子就是精神病人激情杀人,跟我没有关系。” 

钟欣强迫自己对上何其的视线,下唇瓣无意识地被她咬出一点血色来。 

何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眼神中的轻蔑已经不加掩饰。说到底,何其是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他能坐上这个位置,就表明他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糊弄的人。 

他懒得再听她废话,视线紧紧地抓住钟欣刻意躲闪的眼神,“我们警方从头到尾没说过王婧妍的案子跟精神病有关,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钟欣浑身一震。 

何其一旦收起他平日里松松垮垮的那副样子,凌厉的气场怎么盖都盖不住。此刻的他,就好像一只在高空中大张着翅膀的猎鹰,俯冲着扑向地面上的猎物,目光如炬,风雷并行。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现在,这个捕猎好手正在享受着收网的过程。 

事实上,早在宿舍楼外,钟欣流着眼泪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何其就已经将目标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钟欣太急于在张天面前表现了,连王婧妍在群聊中都没有提到过张天中途离场的事,她开口就问张天实验数据的问题,这只能说明,她清楚地知道那一晚,实验会出现纰漏,张天因为要救场只能先行离开。实验数据崩盘得莫名其妙,极有可能就是钟欣在背后做的手脚。 

这是钟欣的第一个破绽,而她接下去的那个破绽直接将自己送到了审讯室的椅子上——何其在她第一次说出“流浪汉”三个字的时候就知道,钟欣跟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了。 

在车上,他往吕鹏的手机里发了一张钟欣的照片,用她的照片试试那个傻子的反应。结果,吕鹏回过来的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怎么又是一个媳妇?! 

何其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接下去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测试,让钟欣和那个流浪汉正面相遇,而刚刚的那一幕也已经说明了一切。 

钟欣应该是没有预料到,警方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嫌疑人抓捕归案,在警局的这场“相逢”在她的计划之外,她原本扮演的因失去好友而六神无主的形象,在那一刻被砸得粉碎。她的心理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崩溃了。 

何其看着她犹自强撑的样子,忍不住叹气。 

“我想,你跟室友说的因为会耽误学习所以退出社团,也只是借口。这之后,你应该暗中去找过他好几次,在这个过程中,你让他对你产生了完全的信任,”何其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你很厉害,我比较好奇的是,你究竟是怎么哄得那个傻子成为了你的奴隶?” 

钟欣没有说话,何其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又接着往下说。 

“在他面前,你让自己变成了王婧妍,穿她的衣服,打扮成她的样子。你们本来就长得像,傻子又怎么能完全分得清呢?你知道王婧妍看话剧的日子,这之前,你跟傻子约好了那天晚上见面,你知道他一定会把王婧妍当成是你,可以说,你已经算没有漏洞了,连提前支走张天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何其的声音带着寒意,钟欣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可是你的好朋友,你在谋划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何其不再给她机会,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桌面,迫使钟欣对上他的视线。 

她试着扯了扯嘴角,声音很虚道:“这都是你自己的想象,你没有证据。” 

何其气极反笑,“你这么会算,怎么会没有算到呢?” 

鹰爪已经牢牢攫住了猎物,何其笑得毫不留情,钟欣觉得流经心脏的血液都是冰的。 

“那个傻子虽然智商不够,但还真是挺喜欢他媳妇的,还知道捡个手机藏起来送给媳妇做礼物。可是他媳妇突然从某天开始不理他了,对他又打又骂,还跟他约了在桥墩底下见面。

“他还记得媳妇跟他说过,在她生气的时候,他一定要从后面牢牢地抱住她,把她的脖子扣得死死的,这样媳妇就不生他的气了。他是傻的嘛,他当然想媳妇消气了,手机都随身带了好久了,还没找到机会送给媳妇呢……” 

钟欣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凉了,面前的男人从一旁的证物袋里取出一个老旧的手机,上面还有零星的灰褐色污迹。他拿手机轻轻地磕着桌面,一下,两下,三下——钟欣已经完全崩溃,何其眼神如刀,终于宣判了她的死刑。 

“你猜,这里面有多少有你场景呢?” 

6

“真的招了?”审讯室外,吕鹏凑了上来。 

何其一边把手机丢给他,一边对他说:“你这手机也该换换了吧,都用了多少年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薪水多低呢。” 

两个人说笑着走远,在拐角处,何其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一眼审讯室。 

他想到在这之前张天说的那番话:“说来可笑,那天晚上我会回学校做实验,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那份数据有多重要,而是因为我那次告白被拒绝了……她跟我说,她有一个好朋友一直都很喜欢我,她更想守护好朋友的爱情。” 

那个晚上,走在通往剧院的路上,王婧妍一脸肯定地对张天说道:“虽然她没有表露出来,但我一眼就看出来啦,她很喜欢你的。你知道了也一定会喜欢她的,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哦。” 

她笑得温柔动人又明媚阳光,想到好友,她的笑意加深,“比我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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