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韩非的手机第二次响起的时候，他们还在下山的路上。

“不接吗？”卫庄问他。

韩公子终于把手机从衣袋里拿出来，扫上了一眼，“不用管它。”

手机还在响。

韩非这边还握着方向盘，皱了下眉头，“你接一下吧。”

卫庄接过手机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吵的要命，好像是在开趴，人声和重低音混在一起，响动连韩非这边也听的清楚。对方明显没有意识到接电话的不是韩非本人，还一个劲的在那边囔囔，卫庄把手机稍微拉开了一点，皱着眉头听那人含糊不清的句子。

“吱——！”

韩非突然一个急刹，卫庄那头一个踉跄，手机差点没滑出去。

“不好意思，”韩非低声说，顺势接过了手机。

就这么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那边好像在找你。”

“不说这个，”韩非把手机往车头一扔，发出一声闷响，“现在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卫庄往韩非那头瞟了一眼，韩非今晚绝对不会是没事的状态。但他不说，卫庄也没有兴趣了解。

都这个点了，他也该下班了。

韩非凭着他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车子成功开进了卫庄的小区，把人送到了楼下，又不忘道了晚安。

卫庄上楼的时候见到韩非的车还在楼下，敞篷车里的人冲他挥了挥手，又隐约听到下边传来了手机铃声，韩公子这才算是走了。

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

可惜天不遂人愿，卫庄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电话那头还是那个吵死人的趴，卫庄冲着那个特殊的手机铃声才没在第一时间把电话给挂了。只听到什么把人搞回去，麻烦死了的字眼。

卫庄耐了十二分的性子，终于分辨出了前因后果，原来是韩小公子醉的厉害，得找个苦力把人送回家。

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卫庄眯起眼睛勉强适应了黑暗中手机的光线，凌晨两点半，呵。

行吧。卫庄回想了一遍合同上漂亮的数字，最终还是坐了起来。

卫庄到会所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冷冷清清的大堂。

卫庄过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今晚大概是睡不了的心理建设，此时心情居然十分平静。在询问前台无果后，卫庄走出了大厅。

初夏的晚风还带了点渗人的凉意，这一会的功夫，外面居然已经下起了小雨。

卫庄倒也不怎么心急，他顺着公馆外面的连廊一路走去，终于在尽头看到了一个蹲在台阶上的男人。

雨下的更大了，这希腊式的长廊明显是中看不中用，根本挡不了逐渐加大的雨势。

好了，这下衣服也废了。回头还得找韩先生报销。

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卫庄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蹲在台阶上的男人。

“起来了。”卫庄俯身拉他。

韩公子先前精心抓的发型此刻早已不见了。几缕带着水汽的刘海可怜巴巴地垂在额头上，听到有人叫他，韩非抬起头来，额前的碎发滑到了一侧，露出了底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卫庄心下一跳，又凑的近了一点，那应该只是雨水吧。

“回去了。”他这样说道。

韩非还蹲在地上，此刻抬起眼望向卫庄，一对状若桃花的美目透出了几分茫然，就像个懵懂的孩子。

“回去...回哪儿去？”

卫庄不跟醉酒的人一般见识，随口接道：“你想回哪里去？”

“我想...”韩非的头又低了下去。

卫庄不以为意，伸手去拉这位公子哥。不料韩非突然又抬起了头，两人一时间凑的极近，卫庄几乎可以看清对方轻微颤动的睫毛。

“我想回家，”韩非直直地看向卫庄，有水珠从他的睫毛上滑落，润湿了他的眼角。

卫庄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蹦出一句，“那先起来。”

韩非这次听得懂人话了，扶着柱子缓缓的站了起来。

还挺乖的。

“我想回家...”韩公子小声嘟哝道，伸手去拉卫庄的袖子。

“车钥匙有吗？”

考虑到韩非这边还有辆车，卫庄是坐计程车过来的。

韩非还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手上却乖乖递出了钥匙。

卫庄接过钥匙，手却被握住了，韩公子的头还垂着，“你...带我回家...”他的手在发抖，声音居然带了点恳求的意味，“带我回家好不好？”

怎么还真像个小孩似的，卫庄挑眉，转念又想，对醉酒的人是果然还是不能有什么指望的，只好叹了口气，拿出了哄小孩的架势，揉了揉了韩公子的一头乱毛，“那我们回家？”

这种感觉还是十分微妙的，毕竟卫庄也没真照顾过小孩，但看着韩非顺从的点头，卫庄心中居然升起了一股诡异的成就感。

话说，韩公子的头发摸着还挺舒服的。

过去停车场的时候，卫庄回头望了一眼就在公馆对面的希尔/顿，算了，反正他本来也就是打算送人回去的。

下雨天，韩公子的敞篷车就显得很鸡肋了。

尽管不想承认，但卫庄确实没开过敞篷车，当然了，要开也没开过这么贵的。

卫庄在驾驶室里倒腾了半天也没找到发现顶篷的开关到底是哪一个，此时距天亮还有一段时间，雨势却没有丝毫减小的趋势。他转头看向副驾上的人，只见韩非系了安全带，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正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雨水顺着他早已湿透的发梢滑落到脸颊上。迷离的酒气顺着朦朦的雨气灌入了卫庄的鼻腔。

这样下去这人明天肯定得感冒。卫庄手头已经接管了一个醉鬼，此刻一点也不想再多加一个病号。

卫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罩在韩非的脑袋上，“下车，”一边又替人解了安全带。

醉鬼哪里听得懂人话。

卫庄只好下车，绕过去打开了韩非那一侧的车门。“走了，”他探过去揽韩非的肩，想直接把这位公子哥架起来。谁知韩非整个人根本一点筋骨也没有，就这么软绵绵地栽在了卫庄的怀里。

“...”

卫庄真的不是很有耐心和一个醉鬼在停车场里瞎耗，一手扣住了韩非的腰，直接把人打横着抱了起来。

万幸韩非的酒品还是不错的，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这么乖乖地让人抱着，就是配合着头顶上那件粉色的西装外套，整个场景怎么看都有几分喜感。

两人就这么折回了大厅，途中卫庄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他心说可千万别吐在我身上，一边皱着眉头往下看。

却见韩非的眉头紧皱，嘴唇白的要命。这该不会是发烧了吧，卫庄暗想这可真是捡了个大麻烦，此刻也腾不出手，也不管路过大门时门卫古怪的眼神，径直把一侧的脸颊贴上了韩非的额头。

还好，不烫。

卫庄再次掏出手机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那件可笑的粉色外套已经被他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他打开叫车软件，附近果然没什么车，便又加了两百的红包，接着把手机放到了一边。

韩非被他放在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好像是已经睡着了。这倒是总算给他省了点事。

突然间，卫庄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去翻韩非的上衣口袋，接着是裤袋。

大概在他们踏进大堂的时候前台小姐的视线就没从两人身上移开过，此刻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询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卫庄心说我需要来个人把这个醉鬼送回去，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停。倒是一旁的前台小姐瞪大了眼睛，大概是惊讶居然有人能把偷鸡摸狗的小动作做的如此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卫庄这边摸了半天，就找出来钱包一只，加上先前韩非递给他的车钥匙一把，这位公子哥出门在外还真是一身轻松——连自家钥匙也不带上一把。

好吧，他又拿过了手机，还是没有人接单。卫庄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呆，默默把地址改成了自己的公寓，顺便再加了五百的小费。

界面上一瞬间就显示了接单成功的消息。

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卫庄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睡在客房。

等他收拾妥当从房间里出来，就看到韩公子正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家客厅里看着电视。之见此人先前的颓唐全然不见了，全身上下打理的清清爽爽，一双眼睛更是清澈明亮，半点看不出是宿醉后的迹象。

“你的衣服，”韩非扯了扯身上的衬衣，“昨天的那身已经不能穿了，刚才你好像也没醒。”

卫庄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又瞥了眼电视屏幕，里面是早间财经的回放。

“有手机吗？”

“什么？”

韩非摊了摊手，表情十分无辜，“我手机昨晚放车里了。”

把手机放敞篷车里，此人心也是够大的。

韩非接过了卫庄递来的手机，就低头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大概是在给人发短信。

卫庄没兴趣盯着人看，转头望向窗外，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锅里有点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你烧的？”

韩非抬起头来，“就你冰箱里的刀切馒头，我给热了热，”话说一半自己先笑了，“你以为呢？”

卫庄双眉一舒，“我想也是。”

“本来想给你下楼带点的，但谁叫我没你家钥匙呢？”

卫庄假装没听懂某些人的弦外之音，韩非倒也没再说什么，顺手把手机还给了卫庄，“晚上一起吃个饭？”

卫庄心说这人这人怎么有事没事就是吃饭，嘴上还是说，“事情都处理好了？”

“算是？”韩公子眉头一扬，“我叫了人过来接我。”

卫庄点头，“那去哪里吃饭？”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你定。”

“这么体贴啊，”韩非冲卫庄挤挤眼，“那一会给你发短信吧。”

韩非站起来，“那么我们晚上见。”

这就走了？

卫庄有点惊讶，就见韩非背着他摆了摆手，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背上了门。

卫庄回厨房瞧了瞧韩非倒腾的刀切馒头，用筷子戳了戳还是软的，左右他对食物也没什么追求，就把早饭和中饭一并打发了。

洗碗的时候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卫庄没顾得上擦手就直接拿出来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没把左手拿的碗给摔了——只见发信人一栏赫然显示了“男朋友”三个大字，和着韩二代刚才还顺带把他的备注给改了。

风/骚到这种程度，还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2）

晚餐的地点就选在韩非公寓的附近。

卫庄提早了一点到了，选了靠窗的角落，旁边还摆了一盆一人高的巴西木，姑且算是能有点隐私。

韩非大约是掐着点到的。

韩公子这半日的功夫里又换了套打扮，只瞧他穿了件格纹的半长外套，里边的白色的字母tee扎进素色的九分裤里，脚上踩了双黑白灰的空气鞋，整个人显得青春又有活力，就像个半大的学生，让人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卫庄还是第一次看见韩非不穿西装的样子，他一直知道韩非比他年纪小些，但此刻却一时想不起这个“小一些”到底是多久了。

“看什么呢？”韩公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一弯新月，里边盛着流光。

韩非大约也知道卫庄不会接话，就接着说了下去，“你的那套衣服我让人拿去干洗了，到时候找个时间给你送过来。”

卫庄其实觉得不必这么麻烦，他的衣服都一个路数，衣柜里少了哪件自己都不一定发现的了。

这时候服务员过来给两人递了菜单，韩非直接说给对面那位先生就成。

卫庄不跟这人假客气，随手选了几个顺眼的菜品就把单子往韩非那头一递。

韩非翻了翻手中的册子，径直跳到甜品那页，问一旁的服务员道：“你们店有什么招牌甜品吗？”

旁边的小姑娘犹犹豫豫在单子上选了个一二三，韩非心道看来是没什么卖的特别好的甜点了。就顺着人家姑娘的意思要了个提拉米苏。

“昨晚真是谢谢你了。”

卫庄耸肩，表示不用在意。

“作为答谢，”韩非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黑色的文件夹，推到了卫庄面前，“打开看看？”

卫庄打开一看，是一叠剧本。

“这边有三个片子，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卫庄拿出来翻了翻，头一个是部大制作的武侠电影，导演又是块业内的金招牌，一看就是冲着得奖去的，策划和剧本都给的十分详尽，看来是近期就要开拍了；第二本也是电影，是部大众喜闻乐见的都市爱情片；只有第三本是个古装电视剧，好像还是小说改编的那种，隐隐透出一股贫穷的味道，只有那么薄薄的几页纸，一时间居然还瞧不出来是不是网剧。

做出选择是很简单的，“我想...”

这时候菜品上来了。

“先吃饭。”韩非拍了拍卫庄的手背。

之前点菜的时候，卫庄满以为韩非只是让他先点，就随随便便报了三个菜，好像还全是素的。谁料这韩小公子似乎天生就不按常理出牌，就给加了个甜品。

三份菜品一下子就全上齐了，原来是两份素的，还有一碗红烧鲫鱼，只是分量都不大，摆在桌上就那么一小块地方，卫庄瞧着也有点寒碜。

“不加点菜？”

韩非仿佛一点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一手给卫庄递了筷子，只听他随意道：“先吃着再说呗。”接着就自行开动了。

韩公子这边吃的十分随性，就挑着顺眼的夹上几筷，与对面的一板一眼的卫庄恰好形成了奇异的对比。韩非抬眼望去，只见对面的男人坐的笔直，正一丝不苟地挑着碗里鱼刺，忽然又觉得这股认真劲有些可爱，有心逗逗人家，连着往卫庄碗里夹了几次菜。

卫庄也没什么表示，不过把韩非给夹过来的东西一一吃了。一顿饭下来，气氛居然显得轻松又和谐。

韩非让服务生撤了菜，又嘱咐甜品一会再上。

这头韩非话音刚落，卫庄就兀自道：“我已经决定了。”

“这么快。”韩非的语气带着笑，用的却是肯定句。

卫庄将文件夹扣好还给韩非，“就古装剧那个吧。”

韩非挑眉，目光在干净的桌面上游走了一圈又落回到卫庄身上，“那个古装剧只是小成本制作。”

卫庄没有接话，目光沉沉的望着他。

韩非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被人盯着有什么不自在，十分放松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一边啜了一口手边的柠檬水，笑道：“我本以为那个剧本就是一个凑数的。”

“不知道韩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希望我来演的片子？”卫庄反问道。

韩非摇摇头，身子前倾了一些，“我只是有些好奇，”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卫庄，“你明明很有实力，又恰好有一张讨观众喜欢的脸，却一直演那些不温不火的电视剧，为什么？”

“也许是运气不好。”卫庄随口答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韩非又靠回了沙发上。

卫庄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回答不太满意，凝神看他，却只见韩非笑眯眯地看他，那双含情的桃花眼里却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听韩非道：“那就这个吧。我反正是外行一个，挑戏的事情果然还是得让专业的来。”

卫庄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只是这时候甜品上来了，他也就什么也没有说。

韩非两指抵着糕点下边的白瓷托盘，把甜品推到了卫庄的面前。

“给你的。”

“给我的？”

“是啊，”韩非一手托着脸，左手的手指随意地在桌面上敲击，嘴角上浮起一抹微笑，“我要是不说，你也不会点的吧？”

卫庄看着眼前这个怡然自得的男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褐白相间的提拉米苏就摆在他面前，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可可香。

他终于还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