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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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
真是社死的一天,时颜下公交时只觉后脑勺一沉,像是被谁拽住了头发,她想转头却被人狠狠挤了一把。她像枣核一样被吐出了车门,同时还顺下来一位男士。她的发绳紧紧地缠在他的大衣扣子上,使得两人难舍难分。
“啊,疼疼疼——”时颜把头靠近男子的胸口,谁让这男人长那么高,要不然发绳也不会缠上去。
“喂,你别动,我真解不开啊。”声音从头顶传来。
离开了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公交车,两个陌生人还保持这样近的距离着实令人尴尬,更尴尬是这迷惑的姿势。时颜耿着脖子往男人身上靠,却完全看不见他,男人手脚毛躁,早已挣断了她好几根头发。
时颜都要哭了,今天可是她第一次参加面试,她特意梳了高马尾以显得有朝气,却不成想竟发生这样的事。随着男人在她后脑勺一顿猛如虎的操作,只听得一声崩裂,青丝如水般流泄,我的发型……时颜瞬间心如死灰。
她发量多且刚洗了头,如果不扎起来就整个一海胆,她慌忙翻包,却没找一根备用的发圈。
“好了,不过对不起啊,把你发绳弄断了。”男子说道。
“没关系……”时颜的头发遮住了脸,也没来得及看他一眼,赶紧买个发绳去吧,她背上包就走。
“等一下。”男人向前一步,麻利地将她的头发拢合一束,也不知道如何七挽八挽,最后一根冰凉的东西斜斜插到发髻中,“嗯,合适。”
时颜被这男人的一番举动吓住了,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他很年轻,清清爽爽的一个男孩子,戴了口罩,只看到他星一般的眼眸,她竟有点红了脸,木木地说:“谢谢……”
“果然合适。”他自言自语道,然后摆摆手,“再见。”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之中,时颜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摸摸后脑,是个低低的发髻,那凉冰冰的是一根玉簪。
她走到商铺的玻璃墙前照了一照,真漂亮,本来就书卷气的她更添了一丝古典气息,那根簪子她使劲歪头也看不清楚,只看见日光下闪烁的莹莹的光芒。
面试很成功,时颜获得了复试的机会,她满心喜悦地与人事部经理告别,那位干练的女经理顺口道:“簪子很漂亮。”
“谢谢。”时颜知道,是这个簪子给她增添了光辉。
回到家里,时颜把簪子轻轻一拔,头发顺溜地散了下来,她满心疑惑,试了半天再也不能原样把它插回去,那男人……怎么做到的?
时颜看着手里的簪子,它细滑白润,如凝脂一般,体态舒展如行云流水,托在手中像拿着一片凝固的云。她在灯下反反复复地观看,越看越喜欢,莹润如酥的手感,有如人肌理般的温暖,她在簪子背面发现两个小字,流烟。
时颜这才惊觉,这个簪子一定很贵吧!
她痛骂自己木讷,怎么能无故要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使劲回忆那男人的样子,除了觉得他很帅竟毫无印象,茫茫人海要到哪里去找他呢?
几天之后,时颜又搭乘那班公交车去参加复试。那只簪子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包里,再也没戴过,因为她不会挽头发,也因为她觉得应该把它还给那位神秘的男子。
下车的时候时颜不禁心跳加速,她下了车,在站台上呆立了好久,四处张望,没有他的身影。
还会偶遇吗?
她特意提前半个小时出门,在那个站台等了五六班公交车,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始终没有等到她想见的人,她略略失望了,他今天没乘公交?亦或者他根本就不经常乘这趟公交,那天只是巧合?
这样一想,更失望了,她像瘪下去的气球,整个人都没精打彩了。时颜一步一挪走进那座堂皇的办公大楼,这一次明显没有上次发挥得好,人事部经理略略皱起了眉头,像被一根鱼刺扎在喉咙里,时颜沮丧极了。
“一到三个工作日我们会给你答复。”人事部经理笑着把她送出了门。
时颜也十分礼貌地笑着,摆摆手说:“好的。”
出了办公楼,被外面的太阳一晃,时颜才觉得自己累极了,脸也笑酸了,算了,这才第一家公司,哪能这么容易就成功。当她抬起头时却突然看到正前方那个人,他正冲她笑呢,她不禁也笑了。
她走过去说:“你好,我一直在找你呢。”她打开包把那只簪子拿了出来,为防止把它压坏她特意用首饰盒装了,“这个……还给你。”
他却笑笑说:“面试的怎么样?”
她微微摇头:“不太好,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找下一家。”
“为什么这么想?”他略略俯身看着她说道,“时颜,其实……你比你想像的优秀得多。”
时颜大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却大笑了起来:“闲来无事,要不要去我的小店看看?”
“先回答我的问题……还有,你到底是谁?”
“怕我把你拐跑了?”他眼睛都笑弯了,“我叫林霏,和你是校友呢,比你大两届,你从来没见过我?”
时颜一愣,仔细地看向他,他明亮的眼眸里映出了她的影子,她从不跟随舍友看帅哥,也很少认识本班同学以外的人,更不要说大她两届的学长了。舍友们都说她太封闭自己了,白瞎了这样好的长相。
她也觉得自己像穿越过来的,很难融入集体,当同学们轰轰烈烈地谈恋爱的时候她独自泡在图书馆看书,她们蹦迪、逛街、K歌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她仍然在图书馆看书,虽然她是个妥妥的学霸,但她总觉得自己处处不如别人,多少是自卑的。
舍友们也处心积虑地想改造她,最后也不得不放弃了,她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任谁也拉不出来。唯一的改变可能就是她在临近毕业之时终于放弃了陪伴多年的框架眼镜,换了隐形。
“这样真的很没面子呀。”他说道,并把那只盒子推了回去,“这个……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时颜赶忙摇头,“这怎么行?我不能平白收学长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是个很普通的东西,你就收着吧,去我店里看看吧,看有什么喜欢的算买一赠一了。”
林霏的店是写字大楼的底商,店面没有朝向主路,显得幽静了些,门头古朴雅致,匾额上刻着“云归处”三个字,林霏打开门请时颜进去。
时颜并不觉得自己进了家首饰店,反倒像是博物馆,美仑美奂的饰品沉在幽暗的光影里,闪烁着寂静冷艳的光芒。
她四下观望,不禁感叹道:“好美呀……”
“这边是我的工作室,要不要参观一下。”林霏打开一道侧门。
这间屋子更像画室,巨大的桌面上是零乱的纸张,都是线稿,各种工具夹杂其中,刀、剪、尺、锉、砂纸……还有很多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角落的柜子里则是齐齐整整的稿纸、工具,还有一个架子放置的是成品。
她看着那些作品,不禁睁大了双眼。
“这是镶宝金龙簪,这是镶珠宝蝴蝶簪,还有嵌宝蜘蛛簪、镶宝鹿鹤同春簪……这是与之相配的步摇,金海棠珠花步摇、玉垂扇步摇、玉蝴蝶纹步摇、镏金点翠步摇、银质四蝶步摇……这些都太繁复,其实我最喜欢的是玉簪。”林霏说道。
时颜四下看去,并没有玉簪。
“制玉的工艺太难了,我还没有信心去做。”林霏说。
“那这只簪子……”时颜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那只簪子的分量。
“是千年蓝田古玉,蓝田玉多杂色,但这块却是一尘不染的白,我师傅用了一生心血打磨它,为了表现它的质感他几乎疯魔了。”林霏的声音有些滞涩,“他说最完美的流线型当如云如水,于是他用最细腻的精磨小油石条打磨,磨了三年,他突然大喊,错了,根本不是这样……”
时颜静静听着林霏的讲述,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已屏住了呼吸。
“他说,云和水还不够,它们太沉了,配不上它的轻灵,它真正的形状应该是‘烟’,聚如春梦散如烟,只有‘烟’才是它真正的样子。于是他放弃了所有工具,只以水来打磨它。”林霏冷笑两声,“说来真是滑稽,玉石看上去糯得像团烟,实际上却硬得像块铁,他却妄想用水流的冲击力来打磨它,所有人都说他一定是疯了。”
“他调整水的流速流量,不断地观察,他放下所有工作只盯着那一块玉,昼夜不歇,像照料婴儿一般,最后,他竟然成功了,用了十年之功,他终于打磨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流烟’。”
原来这就是他方才说的“很普通”,时颜半天才回过神来:“林学长,这个太贵重了,我真的承受不起……”
“时颜,师傅临终前把它交给我说,如果遇到适合这个簪子的女孩就把它送给她,所以我一直在找它的主人。”
“你是说,我是它的主人?”时颜的心被重重地一击。
林霏微微点头。
林霏想起第一次见到时颜时的情形,那是大一新生军训,他们都身着迷彩服,像一锅绿豆粥,训练结束后,新生们都累瘫在地,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凑在一起聊天,唯有一个女孩子单独坐在一旁,她面容白净,神情淡然,没有一丝疲惫,如果不是那身迷彩服根本想不到她在参加军训。
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午休,新生们都在树荫地里玩手机、睡午觉,那个女孩却在一旁静静地看书。
再次见到她就是在图书馆了,那时她已军训结束,她换掉了迷彩服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平底帆布鞋,齐整的黑发,戴眼镜,美而不自知的样子一下子戳中了他,他们擦身而过,他再三回望,她却毫无察觉。
流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学长,你竟然那么早以前就在注意我……”时颜两颊微微发烫。
“说出来确实有些不好意思,但就是这样。我关注了你很多年,但不要误会,没有打扰你的意思,只是想证明你是这只簪子的主人。”林霏极其真诚地说,“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它,我想师傅若能看见的话他一定也很欣慰。”
当时颜走出那间小店时才突然感觉外面的阳光那样灼眼,街上车流穿梭,令她恍然若大梦初醒。再回头看时,灯箱林立人车相杂,很难看清那小店的样子,当她挤上公交车时才渐渐恢复了现实感。
那只簪子还在她的包里,她小心翼翼地把包抱在胸前,生怕磕碰着了。
在挤挤挨挨的乘客中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次相见,那尴尬的意外……
时颜的脸一直红着,直到晚上睡觉躺在床上两颊温度还未有丝毫消退,犹如百爪挠心,她再也冷静不下来,她忍不住拨通了最好的闺密吴甜的电话。
“时颜?还没睡呢,这会咋想起我了?”吴甜在准备考研经常彻夜奋战。
“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时颜吞吐了半天才说,“如果一个男生在公交车上把一个女孩的发圈绑在他的扣子上,然后怎么也解不开,你觉得这算什么呀?”
“变态呗!”
“噗——”时颜差点吐血,“是这样的,他想送她个发簪,但他们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不对,是那个女孩根本不认识那个男生,他用这样的方法接近她……”
“啊,我知道了,你恋爱了!”
“你小点声……”虽然时颜家里只她一个人,但猛然间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那男生暗恋你很久了吧,而且,他对你还挺了解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肯定没有向你表白,甚至一点爱意都没有表露。”
吴甜和时颜一块长大,从小就把她拿捏得死死的,她经常说,时颜就像白纸一样简单,一眼就能看透。
时颜深感佩服,他确实什么也没有说,虽然他望向她时眼里光芒闪烁,开口却是:“请你代我将它保管好,谢谢。”
时颜推辞不过,只好将簪子放回包里。
眼见快要中午了,林霏说:“我要去吃饭了,你呢?”
他并没有邀请她,更像是在送客,她只得说:“我要回家。”等她踏上回程的公交车时,才顿感不妙。
他喜欢她……而且喜欢了很久……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你这小胆,要是他当场向你表白了,你还不得被吓跑了?”吴甜说着不禁笑了起来,“对了,他帅不帅?”
“嗯……不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时颜飞速按下挂断,心跳得飞快,他的样子就浮现在她眼前,他当然帅啊,她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男生。
更幸运的是时颜接到了那家公司的通知,让她第二天去人事部报道。时颜心花怒放,没想到她竟然真的通过了面试。
第二天,时颜早早地起来洗漱,还化了妆。上班嘛,还是化个妆比较好,她对自己说,但是脸又红了,算了,不解释了。
下了公交车,她先去了林霏的小店,他正在店里打扫卫生。
“早啊,这是要上班了?”他笑着说。
她点点头:“学长……你今天下午有事吗?我是说,下班以后我来找你,我有话和你说。”
“想和我说什么?”他一脸灿烂的笑容。
她转身就跑,跑远了才说:“谢谢你的鼓励,我没有自己想像得那么差!”
到了公司,人事部同事为时颜办理了入职手续,填资料、领门禁卡、录指纹、安排工位一通忙活下来半天都快过去了,中午和同事们在员工食堂吃了工作餐,下午才正式投入到工作中去。
在对一堆报表一顿猛攻之后,时颜终于把手头的工作理清了头绪,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才想起喝口水来。
“时颜,把你的事先了解清楚,一会开部门例会,总经理也在,没准也要参会呢。”
“嗯嗯。”时颜满口答应着。
但当她跟随同事来到会议室的时候却傻眼了,会议室主位上正坐着林霏,他身着干净利落的白衬衫正在翻阅文件。
“总经理你好。”部门经理走上前去向他汇报工作,他认真地听着并不时提出些疑问。
时颜傻眼了,一股羞耻感莫名地升腾起来。
下班后,时颜匆匆收拾东西慌忙出了写字楼,竟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你不是有话我跟我说吗?”林霏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挡在她面前。
时颜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为什么?”
时颜气愤地说:“学长真是惯于捉弄人呀,我就像个小丑一样任你摆布,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既然这样还拐弯抹角地鼓励我,学长真有心了!”
说完,时颜只管气冲冲地往前走,林霏跟在后面:“时颜你听我说,你面试的事我真的没有插手,是他们觉得你可以才录用你的,不信你可以去人事部问……”
“我才不信,哪有这样巧的事,我找的第一家公司竟然就是你的公司……”
“是是,这我承认,我悄悄把你的资料给了人事部,但他们真的不知道是我提供的信息,你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获得这份工作的。”
时颜不听他的辩解继续往前走。
“时颜!”林霏大喊道,“你为什么总是怀疑自己?”
时颜猛地愣住了,一街的车水马龙在此刻停贮。
“我关注了你很多年,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苦、最勤奋、最理智的女孩,你有理想、有目标,肯用功、耐得住寂寞,你像那只簪子一样简单、纯粹、坚强。但你欠缺一点——自信,你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好吗?”
时颜嘴角抽搐着,眼里的光影也模糊了。
“这是我父亲的公司,我只是个代理总经理,我才是那个坐享其成的人。”林霏对着她的背影说,“我真正想成为的是师傅那样的人,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时颜,我知道你有话想和我说,告诉我好吗?”
是的,此时此刻,想做的事,想说的话……
时颜转过身来,飞奔向林霏,林霏张开双臂像接住一片飘落的云,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我想说……”时颜使劲抽抽鼻子,踮起脚来凑在他的耳边,“那根簪子我不会用,想请学长为我挽头发。”
他不禁笑了,笑得像夜晚的霓虹灯一样暖甜:“好,我以后天天为你挽头发。”
当簪子再次将头发挽起时,时颜发现它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凉,反而是温润的,真是奇了,她这才相信玉真的能变暖。
“是它的主人改变了它。”
“它也改变了它的主人。”时颜说,她将簪子置于日光下,发现它竟模糊了轮廓,暖玉生烟,果不负其流烟之名。
“我想从现在开始着手做玉石。”林霏说。
“不当总经理了?”
“不当了。”
“我相信你可以,你比你认为的要优秀得多。”时颜说道,笑容里是满满的温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