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丑论

陶扬鸿

昔庄子《齐物论》谓人以毛嫱、丽姬为美，而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而以美丑无定质。《德充符》则以美为害，寓言哀骀它、叔山无趾而为天全之人，其他则刑戮之民也。

盖美丑者，相对者也。或作《灭丑论》，吾谓之曰：“丑不可灭，美者由丑而显也，丑亦然，因视彼之丑，而知此之美；因视此之美，而知彼之丑。所视皆丑，则以不丑者为美；所视皆美，则以大美者为美。且世皆丑者，则无丑矣；世皆美者，则无美矣，无相对也，而世岂无相对哉？世若无相对，则天地无上下，物体无大小矣，而宇宙岂不成混沌哉？”

美丑者，见于色，而定于心，成于性也。孟子曰：“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亦无心也。西子之美，天下所共美也，而或丑之，是为无目，亦且丧心矣，色由目见，而美由心决，心目不相离也，以美为丑，则是乱其心，而瞽其目也。所谓成于性者，吾以为美者，由吾性与之同也，吾能达圣人之意，吾与圣人同类也；吾知鱼游水之乐，吾与鱼同生也。性若不同，则无以知其意，知其乐，而亦不知其美矣。毛、丽，人之美者，而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鱼鸟鹿之性与人不同，不知毛、丽之美也。岂徒物哉！人之所美亦有异焉，以明星而判，或以刘亦菲为最美，或以杨幂为最美，或以章子怡为最美，各国之美有别，各人之美有异，岂美之无定哉？性之异决美之异也。而大美之人如刘亦菲，孰人能言其不美哉？大美之物如彩云者，孰物能不以为美哉？大美，人与物之所同也，人与物之所同者愈多，则其美愈大，反之，所同愈少，则美愈小。

美者，才之色也，天之所钟，才之所生。天生吾美，当自珍之；天生彼美，当自赏之，人之性也。而异端以美为害，曰美生淫祸国，有流俗者则曰，美不可保，美妻多不贞，朴丑者可靠也，乃为谣曰：“帅为祸害，美为祸水。”谓妹喜、妲己、夏姬、飞燕、玉环皆以美色祸人家国也。呜呼！妹喜之流，由其人也，而岂因其美哉？夏商陈汉唐之乱，其君自致之，而可徒咎美人哉？不揆其本，而咎其末，异端与流俗异车而同辙。子曰：“吾以貌取人，失之宰予；以言取人，失之子羽。”咎其人，非咎其言貌也。君子不因人而废言，君子之公也；圣人不因害而废美，圣人之明也。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不以佞人而废文，则不以荡女而废美也。而异端惧其累，以美为大戒，戒其美，则戒其才，至若以无趾而为天全，则何不更盲目而岐舌乎？抑胡不使之如顽石乎？身可朽也，而石不朽也，然而石贵于人乎？若必以不可淫而后贞，不可佞而后直，则士女不如禽也，禽不如石也，可取禽石乎？异端之惑也甚矣！美者，才也，圣人全性以贞才，岂为全性而损才哉！使夫性全而才亦美者，乃真天全也，以哀骀它、叔山无趾为全，残生全命之全耳。庄之近于佛，而佛氏引之，观其美色，以性难自制，而卑丑之，以彼亦五脏六腑之臭皮囊也，有尿屎之恶臭，何足美哉！以窒其欲，而不知欣赏其美。君子者不然，欣赏其美，而不杂意欲也。世俗迷之，异端诟之，同归于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