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黑蛇
一
姥爷病重的时候,我还小,那时大概是12岁或者是13岁。
姥爷一辈子大字不识几个,却从一个瓦工学徒做到了我们当地的建筑公司的副总,据说城里一多半的建筑都是姥爷的手笔,人又善良,很是德高望重。
病重时,姥爷说不出话来,在病床上双眼噙泪,总是指着一个方向,家人们知道,姥爷是想回老家,老辈人似乎就是如此,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出生地。
大家都不同意如此的远途折腾,大舅却力排众议,让姥爷叶落归根。是以,我也回到了那个我自幼生长的老院子。
安顿好了姥爷,家人们忙着接待村里来看望姥爷的乡亲们,直到很晚,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那一晚是爸爸和老舅陪护,我坐在炕边的沙发上看书,后来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直到凌晨四点半的时候,我被尿憋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吓了一跳。
姥爷不知道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窗外。
夏天,天亮得早,外边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清晰无比的。我那时候小,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甚至看到姥爷坐起来,还有一丝的欣喜。
爸爸和老舅大概是太累了,没有醒来,我悄悄地靠过去,摸到了姥爷的手背,姥爷有所感觉,反手也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想出去看看。”
姥爷突然说话,真的是把我吓到了,他已经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了,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想出去看看。”
姥爷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不知道是不是重病所致,他的声音早已没有了健康时候的洪亮,变得低沉而沙哑,但听起来却很是慈祥。
我本想叫醒老舅,可是姥爷摆了摆手,随即竟然挪动了身体,想要悄悄地下炕,我赶忙先下了炕扶住了姥爷,轮椅就在不远处放着,姥爷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有些倔强,看来他并不想坐轮椅。
我毕竟是个孩子,没办法支撑姥爷的身躯,尽管他因为重病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我还是叫醒了老舅和爸爸,猛然间看到我扶着姥爷站在炕边,两个人都吓得够呛,老舅的眼泪夺眶而出。
家人们都来了,姥爷还是那句话,“想出去看看。”
大舅和老舅一左一右地驾着姥爷的胳膊,慢吞吞地往院子里走,家人们跟在后边,眼泪止不住地流,可谁都不敢发出一点抽泣的声音,其实,任谁都知道,姥爷这是回光返照,人只怕是就要油尽灯枯了。
清晨的阳光已经照进了院子里,很温暖。老院子很宽敞,我小的时候,院子还很破败,而现在,早已经翻盖成了四合院,处处都透露着一副古典的美。
只是在右厢房的旁边儿,依然保留着一个石头垒起来的小破屋子,当初那个屋子是用来放姥爷干活的工具的,哪怕是院子早已翻新,但姥爷就是不拆那个小石屋子,家里人认为他是念旧,总要留点念想,也就随他高兴了。
而此刻,姥爷想看的正是那个石头屋子。姥姥嘱咐大舅和老舅慢一点,可是当爷仨走到那石头屋子面前的水井的时候,姥爷却突然停住了。
井上早已换了电动抽水间,也蒙着厚厚的混凝土板,只留出大概普通盘子大小的窟窿,抽水管就从这深入井中。
大舅和老舅扶着姥爷坐在了井边上,正巧面对着那个小石屋子,姥爷让他们离开,他想自己坐一会儿,大舅和老舅只好撤到了不远处和一家人一起看着姥爷。
“唉,你爸这辈子,什么都放不下啊,临了还忘不了它。”姥姥抹了一把眼泪说道。
大家都有些懵,但谁又没多问,眼神都在井边和石头屋子之间的姥爷身上。
姥爷坐在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石头屋子,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是在说什么,可又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可姥爷的脸上有笑容,而且笑得还很开心。
虽然不远处的那个老人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是所有人的父亲,爷爷或者姥爷,但在这清晨的院子里,一个坐在井边的老人对着面前的石头房子喃喃自语,这场景怎么看都很是诡异。
我那时小,跟姥爷的感情也深,我就悄悄地走了过去坐到了姥爷的身边,我很想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姥爷看到我坐在他的身边,也只是笑了笑,又转过头冲着石头屋子自语,这下我倒是真的听到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但好像已经是结束语了。
“我得走了,人老了,该走了,不给儿女添麻烦,你就在这吧,就在这吧。”
我顺着姥爷的目光看向那个石头屋子,并没有门,里面堆放着一堆杂七杂八的工具,都是姥爷当年干活时候用的东西,灰尘落得很厚,一看就是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以为姥爷是在跟这些陪伴着自己“打天下”的老工具们道别。
就在目光挪开的那一刻,意外的我瞥见那石头墙的缝隙里似乎闪过一丝刺眼的光亮,石头也动了一下。
我以为是眼睛花了,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又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的还是那些黑乎乎的石头垒砌成的墙,还有破旧的屋子。
姥爷不再说话了,我看了看家里人,告诉他们姥爷眼睛闭上了,家里人吓了一跳,两个舅舅率先跑过来,姥爷还有呼吸,似乎只是累了。
这一下,姥爷站都站不起来了,老舅直接把姥爷背了起来往屋里走去。我走过姥姥和妈妈身边的时候,听到妈妈问了姥姥一句,“还在那呢?”
姥姥也没说话,出神地看了看那个石头屋子。
姥爷重新躺在了炕上,此时的他气若游丝,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但是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家里人都围在姥爷的身边,只有姥姥默默的走了出去,我跟着跑了出去,姥姥取了三炷香,让我抱着那个香炉,来到院子里。
姥姥似乎很恐惧那个石头屋子,只好把香炉远远地放在院子中央,朝着那石头屋子,点燃了三炷香。
看到姥姥跪在了香炉前,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我也只好跪在了那里,一直跪到那三炷香快烧完了,我的腿已经麻木非常。
此时,屋内突然之间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姥爷走了,姥姥看了看香炉,那三炷香也正巧烧完了,淹没在了香灰里,姥姥没有哭,我扶着她站起来的时候,她只是叹了口气。
二
姥爷的后事所需要的一应物品早已备齐,人还是要火化的,但是在乡下,依然还保留着一些传统的丧葬仪式。
等我们从殡仪馆护着姥爷的骨灰回到老家院子的时候,满院子都是帮忙的人,那口硕大的红漆棺材就直愣愣的停放在门口,令人颤抖。
我受不了满院子的哭声,心里难过,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我无处可去,被挤到了井边坐在那抽泣着。
本家的一个表舅是个“明白人儿”,指挥着家人该如何办理后事,指挥着帮忙的人该如何起灵扫道,一切看起来忙,却是井井有条的按部就班。
我坐在井边流着泪,表舅突然间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眼珠子瞪的很大,脸色都白了,轻喊了一声,让大家都轻一点,随后慢慢的朝着我走了几步,脸上挤出一些难看的笑容。
“小子,你就坐在那,千万别动啊,一会儿你姥爷起灵,你们这些孩子就不用去了。”
我虽然不懂这些丧葬的礼仪,但还是知道孝子贤孙伺候着,我们作为直系的晚辈,肯定是要去的,我不知道表舅为何不让我们去,而且他说话的声音都非常的颤抖,似乎是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得去啊,我肯定去啊。”
说着话,我抹了一把眼泪就要起身,那表舅立刻慌了一张脸说道:“那行,那什么,小子,你慢点走过来,啊,地滑,你慢点别摔着。”
我只是觉得表舅的话和表情都十分的诡异,他平时是个大嗓门的人,此刻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声音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们爷俩的对话,自然也吸引了其他人,表舅是丧葬的主持人,突然跟我这废话,很是不对劲。
家里人和帮忙的人都走了过来,本来是问下一步该干什么,却没想到,看到我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住了,一瞬间哭声都小了下去,空气似乎在慢慢凝固一样。
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敢肯定我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那他们就绝对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问题而惊讶。
大舅也平和着语气让我慢慢走过来,此时老舅却已经靠近了我,他的脸色慌张,但我看的清楚,他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位置。
那一刻,我头皮都炸了,后脊背瞬间发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身体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我知道我的身后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让所有人都恐惧着不敢说话。
老舅走到离我还有三米多的时候突然站住了,随后他竟然后退了一步,这一次,眼神是落在了我的身上,老舅挤出一个笑容,“一会儿你姥爷起灵,走吧,慢点走。”
这一下,我彻底断定了,我身后一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此时,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一瞬间的安静,让我终于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声音。
“嘶嘶嘶嘶嘶……”
那声音稳定而又轻微,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而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蛇吐信的声音。
我的身后有条蛇,我的身后竟然有条蛇,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条蛇而已,我并不害怕啊。
想到这,我立刻放下了心,甚至还有些戏虐的心态,马上就想转头看去。
“别回头。”
老舅突然间的大喊,把我吓得愣是一动不敢动了,没错,如果只是条蛇,他们不会是这样的表现,那会是什么?
刚刚还放松的心情,瞬间又紧张了起来,我知道,蛇会攻击行动的东西,而我保持不动就好了,可它是蛇吗?我们这的蛇都是没什么毒性的菜蛇,也没有什么夺命大蟒之类的,他们为何如此害怕?
我不敢动,谁也不敢动,院门口的哭声小了,是因为有人发现作为主持人的表舅没有来分配下一步的程序。
姥姥和家里人走了进来,看到我的那一刻,也同样是惊吓,妈妈甚至腿都软了,幸好被旁边的舅妈扶住了。
姥姥看了看说道:“没事,没事,过来吧。”
姥姥的话就像是一道闪电劈在了我心上,没事,是如何的一种“没事”呢?可是姥姥依然说着,“没事,没事,过来,慢点走过来。”
孩子总是孩子,既然说没事,孩子是会相信的,所以我信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腿在哪,我慢慢的站了起来,然后就瞥见不远处的老舅,脸色明显变了变,还咽了一口口水,看来他比我紧张。
我挪动了一下腿,又感受了一下那个嘶嘶嘶的声音,它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我还哪管什么没事,慢点走的忠告啊,脚底犹如生风一样,哭喊着嗖地一声直奔老舅而去。
老舅上前一步顺势将我抱在怀里,迅速退到了人群前,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止住哭声,这才敢回头去看。
三
就在我刚刚坐过的地方,那从盘子大小的窟窿里伸出来的抽水管上,一条乌黑乌黑的大蛇盘绕在那里,昂着头吐着猩红的信子。
我瞬间腿就软了,要知道,我刚才坐的位置,那黑蛇的信子正巧就是在我的后脖颈处。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蛇,大部分人似乎也从未见过。它盘在管子上,蛇头高昂,看起来比成年人的拳头还要大,露出井面的身躯只有四十公分左右,却如碗口般大小,最为特别的是它那一身油黑发亮的鳞片,在阳光之下,闪着流光溢彩。
所有人都惊了,窃窃私语着,真的是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蛇。
妈妈惊呼了一声,“哎哟,有三十年没看到过了,还在这。”
大舅也是颇多叹息,看来他和妈妈都见过这条蛇,老舅却很懵,想必是第一次见。
大舅说,上一次见还是他们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它就在姥爷的那个石头屋子里,当时的它有婴儿的手腕般粗细,印象之所以深,就是因为它是一条黝黑发亮的黑蛇。
在我们这,多是那种灰褐色的草蛇,再就是稍有些花绿色的蛇,俗称“野鸡脖子”,可这样通体黑亮的蛇,怕是所有人都从未见过。
当我看到它的那一刻,除了那片刻的后怕,再看时,就没了丝毫的恐慌,甚至还觉得它如此的威武霸气,就像是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黑盔黑甲,威风凛凛。
姥姥往前走了几步,那蛇动了下,歪着头吐着信子,看着姥姥。
“人走了,送一送就好了,今天人多,都怕你,回去吧。”
姥姥的语气很温柔,又有些颤抖,我知道,姥姥和妈妈都是怕蛇的,可姥姥硬是又往前走了几步,离那蛇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还是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那蛇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姥姥的话,它动了,又亮又黑的身躯顺着管子又爬出来一大截,此刻差不多有一米多的身躯露在外边,有的地方甚至比碗口还要粗。
谁都没在我们这个地方见过如此大的蛇,都不由得惊了。
那蛇爬到了管子的最高处,身躯已经接近两米,它昂着头,似乎是努力地看向门口的位置,那里停放着姥爷的棺材。
姥姥又劝慰了它一句,“人走了,看看就得了,回去吧,该起灵了。”
那蛇吐着信子,蛇头再次转向了姥姥,似乎是在回应她的话,紧接着,它顺着管子的弯曲处爬走,整个身躯全部离开了井口,所有人又是惊呼了一声,连很多年纪大的人都吃惊不已。
三米多的身躯,油黑锃亮,盘桓着,扭动着,闪动着五彩斑斓的微光,慢慢爬下管子,爬下井沿,朝着那石头屋子的墙壁缝隙爬去,直到整个身躯消失在了缝隙中。
我猛然间想到,那时我以为眼花看到的石头动了,其实就是它在那里面,真的没想到,姥爷临终之前的回光返照,竟然只是为了和它说上几句话。
也就是在那一刻,家里所有人都明白了,老院子无论如何的翻修,姥爷始终不拆那个看起来十分突兀的石头屋子,原来只是为了给这条守在这里几十年的大黑蛇留下一个安身的地方。
黑蛇离去后,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之中开始了姥爷的后事,尽管出现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好在起灵下葬的时间都恰到好处,连一直游走在乡村边野的阴阳先生都觉得从未遇到过如此顺利的丧事。
姥爷入土为安。
四
之后的那段日子,家里人轮班去陪姥姥住。姥姥总是发呆,很久都没有从姥爷的故去中解脱出来。
我那时被那条大蛇闹得心神不宁,总想知道姥爷和那条蛇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是以每次轮到妈妈和我陪伴姥姥的时候,我都是缠着姥姥问。
姥姥似乎也是为了排解心中的压抑,像讲故事一样跟我聊起了很多过往。
姥爷家八辈子贫农,到了太姥爷的时候,也就是姥爷的爹,太姥爷跟着同村的一个人跑到了外地,听说是在锦州那边做了土匪。
本来以为太姥爷死在了外边,哪知道1948年的时候太姥爷突然跑回了家,紧接着就被抓捕审判后处决了,从那之后,整个家都受到了冲击,被划成了土匪家属。
那个时候姥爷刚刚学徒做瓦工,被人家踢了出来,姥爷不甘心,每天偷偷地跟在师傅的后面偷着学艺,晚上就睡在村中心的那个石头砌成的牛棚里,一来二去,师傅被感动了,又重新收他为徒。
姥爷那时很穷,只好在牛棚里安了家,白天有时候跟着师傅干活,没活的时候就帮着人家放放牛赚个窝头吃。
晚上就窝在牛棚里睡觉,某一天早上,姥爷正要去上工,却看到那头大黄牛在不断地踢着左后蹄,姥爷走过去查看,看到有一条黑绳子缠到了牛腿上,他伸手要去拽那根绳子。
猛然间,那根绳子突然翘了起来,冲着他就甩了过来,姥爷眼疾手快迅速抽回了手,这才看见,竟然是一条黑亮的小黑蛇,冲着自己吐着信子。
蛇见过很多,但是这样的黑蛇还是头一次见,姥爷来了兴致,蹲下身观察那条蛇,黝黑发亮,只有大拇指粗细,虽然昂着头吐着信子,但是怎么看都觉得很是可爱。
再看时,姥爷发现黑蛇的蛇尾似乎受了伤,破了一块儿,再想到它缠上了牛腿,想必是大黄牛不小心踩到了它的尾巴,让这个小长虫十分不爽,跟大黄牛较上劲。
它的伤也不算重,姥爷找出了平时给猪牛羊预备的一些药,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把药抹在了它的尾巴上,小黑蛇起先一直在昂头跟他对抗,嘶嘶嘶的声音似乎是对姥爷极力的不信任。
好在它并没有攻击姥爷,片刻之后,它晃动着身躯钻进了牛槽下面,姥爷觉得有趣,那一整天都很高兴,还跟师傅聊起这个事,师傅告诉他,蛇有仙气,你救它一次说不定会来报恩。
师傅还给他讲了《白蛇传》的故事,姥爷听后只是嫌弃地撇着嘴,他可不想要一个黑不溜秋的蛇精媳妇儿,他得找白素贞那样的,白白嫩嫩的那种。
干了一天的活,回到牛棚时已经是半夜,姥爷太累了,倒在自己的破床铺上就睡着了,渐渐地,他却感受到手臂传来一阵阵的冰凉,他立刻意识到,有东西爬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很可能是一条蛇。
姥爷慢慢地抬起手臂,借着破窗栏外边的月光,一道流光溢彩的波痕在他眼前闪过,姥爷看清了,竟然是那条小黑蛇。
它整个身躯都缠绕在姥爷的手臂上,微微扬着头冲他吐着信子,姥爷笑了笑,也不在意,顺势又躺了下去,任凭那条蛇盘在手臂上,他不担心,因为小黑蛇自从盘上后就一直没动。
姥爷的睡意也被它弄没了,不自觉地跟它聊起了天,聊了很多,小时候的没吃没穿,受日本小孩的欺负,自己爹的不告而别,又亲眼目睹了亲爹被枪毙,师傅对他的好,等等等等。
第二天,姥爷是被师傅揪起来的,慌乱中,看到胳膊上的小黑蛇已经不见了,姥爷什么时候睡着的,它什么时候走的,一概不记得了,姥爷有些发笑,觉得自己可笑,竟然跟一条蛇聊起了天。
可奇怪的是,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条小黑蛇,姥爷也渐渐地淡忘了。
再后来,姥爷凭着手艺在十里八乡出了名,谁家盖房子抹灰都找他,生活也有了起色,也不用再住牛棚,置办了一个小院,该结婚娶媳妇了。
姥爷还真的遇到了一个白素贞似的白白嫩嫩的媳妇,58年的时候他们结了婚,第二年大舅就出生了,一家子虽然也不富裕,但起码其乐融融。
直到那个特殊时期到来,由于太姥爷的土匪身份又被扒了出来,姥爷也再次被划成土匪家属,被打成了“黑五类”,巧合的是姥爷被关押的地方竟然又是那个石头垒砌的牛棚。
白天下地干活,有时还无偿地帮着别人修房子抹灰,晚上要接受一场又一场的大会斗,姥爷疲累不堪,身心都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有一晚,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可还是被人拖拉着开了会,被扔回牛棚的时候,姥爷哭了,又笑着,已经分不清是哭还是笑,迷迷糊糊的时候,姥爷突然感到手臂传来一阵冰凉。
这个感觉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他歪下头看向那被绳索勒出血痕的手腕,一条黝黑发亮散着斑斓光影的黑蛇缠在自己的伤口处。
姥爷笑了,有气无力的对它说了句,“你长大了。”
十多年不见,小黑蛇长成了婴儿手腕般粗细,体长过了一米,已经完全把姥爷的手臂全都缠上了。
姥爷只觉得贴着自己伤口处的鳞片在轻微的蠕动着,那凉爽的感觉让他忘记了疼痛,渐渐地睡着了。
自那之后,黑蛇总是不时的出现,有时是在晚上,有时是在早上姥爷上工之前,时间久了,姥爷对它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依赖,甚至于总是期待它的出现,每每姥姥来给他送饭的时候,都要跟姥姥念叨一句。
为了这,姥姥还偷偷找了个大神儿看了看,她以为姥爷是被“蛇精”给勾搭了。姥爷倒无所谓,反而在那段特殊的日子,有了一个陪伴,尽管那是条黑蛇,它就像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和卫士,陪着姥爷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间。
五
姥爷和蛇的这个事还是被发现了。
这事还得怪大舅,那天姥姥没时间,九岁的大舅去给姥爷送饭,看到姥爷正在和一条黑蛇聊着天,大舅当时被吓傻了。
还是那个大神儿,偷偷摸摸地,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一通操作后算是把大舅的“魂儿”叫了回来。
队里要抓蛇,姥爷那时候的地位,根本不敢说话,他只是盼望着黑蛇千万别出现。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一个月夜,黑蛇出现了,吞了一只闯入牛棚里的老鼠,缠绕在床腿上勒食,这个时候,蛇几乎是丧失行动能力的,就这样被人轻而易举的抓到了。
姥爷不敢说话,看着那些人抓着它的身子,捏着它的蛇头,姥爷的心都碎了,那些人又“教训”了姥爷一番,黑五类还不算,又给他加了一道“妖魔鬼怪”。
姥爷知道那条蛇的命运,除了死没有别的,他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想,就像是被抽离了一道魂魄一样,痴痴呆呆了很久很久。
在那之后,女儿和二儿子出生了,让姥爷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希望,只是他再也没有见到那条黑蛇。
后来在帮人盖房子的时候,听说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那蛇刚被抓出去就咬了那人一口逃跑了,还有的说,蛇被扒了皮炖了,蛇皮被人卖给了药店。
只是那个抓蛇的人,始终都没说什么,也不愿意去提那条蛇的事,甚至自那之后,那抓蛇人都没怎么抬过头走路,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六
再后来,动乱结束了,一切又重新回到了正轨上,姥爷也凭着自己对建筑上的经验和见识,进到了县城里的建筑公司上班,并且由此一步步地走上了高位,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
有一年,村里重新划分宅基地,姥爷想要村中心的那个牛棚,毕竟这个地方伴随了他很长一段艰苦的岁月,但是并没有成功。
重新划分后,村里兴起了一波建房潮,姥爷为人和善,又在建筑公司,总是无偿帮助大家,看着那个牛棚要被拆了,姥爷很是心伤,自那黑蛇被抓后,又过去了十年,那条蛇就再也没出现过。
姥爷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来到这个牛棚,但始终再没见到那条蛇,他也想过了,大概是这条蛇真的死了,他甚至去问过当初的那个抓蛇人,但是那人已经有些精神分裂,说话语无伦次。
是啊,那人在短短五年内接连死了四位至亲,如此大悲大痛,怕是谁都无法承受。
姥爷心善,为那抓蛇人无偿修补了房子,自此后也就再没有跟他有任何的交流,那蛇的事似乎也就永远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了。
牛棚拆的那天,姥爷跟村里商量想要那些拆下来的石块,村里同意了。姥爷把石块拉回自己的家,在墙角那边垒了一个几乎和那个牛棚一模一样的棚子,甚至于牛槽子都放在了里边。
从此这个石头棚子就成了姥爷的专属场所,里面的破床铺上堆满了他年轻时干活用的各种工具,谁也不准乱动,蛇的事也就渐渐地淡忘了,牛棚重新盖起来,姥爷的心思也是想对那段时间的境遇有个回忆和安慰吧。
七
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九十年代初,社会建设愈发的快速,由于工作的关系,姥爷也把家搬到了县城里,享受到了车接车送的待遇。老家的房子也并没有闲置,大舅留在了村里守着老房子。
搬家的那天,姥爷有些不舍,看着工人们往车上装东西,姥爷默默地退到了一边,想起石头棚子里还有一些工具,他招呼大舅过来陪他一起整理一下,也想搬到城里去。
对于像姥爷这样的手艺人来说,家什工具就是命,即使他现在不干了,也要走到哪带到哪。
爷俩走进石头棚子,合力拽出了最底层放着的一个铁皮箱子,那里边的东西都是姥爷的师傅留给他的瓦工工具,姥爷交待了一番,让他找油纸再重新把那些工具包一下。
大舅搬着箱子走了出去,姥爷看着石头棚子很是感怀,坐在了那个破床铺上,点了个根烟抽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烟雾缭绕之中,猛然间按在床铺上的一只手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冰凉,姥爷浑身一颤,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有些不相信,以为是幻觉,直到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那只手。
一根又黑又亮粗粗的尾巴正滑过他的手,那尾巴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疤痕,那疤痕是被大黄牛踩伤的,是姥爷给它涂的药粉。
姥爷激动了,缓缓地摸向那个疤痕,与此同时,一阵嘶嘶嘶嘶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姥爷转头看去,那大黑蛇拳头般大小的蛇头正吐着信子看着他,蛇身隐藏在一堆杂物之中,露出的部分已经有拳头粗细。
姥爷笑了,跟它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你长大了。”然后就在那大笑,笑的很开心很开心。
姥爷那天不让任何人靠近石头棚子,没人知道他在里边干什么,透过木头栅栏窗,只看到他在里边说着什么,还不时地笑一笑。
姥爷走出石头棚子的时候,就像是个孩子,还蹦跳了一下,他对着大舅千叮咛万嘱咐,谁也不准拆这个石头棚子,谁敢动,他就跟谁拼命,大舅知道姥爷念旧,但也不至于要拼命啊,但是他孝顺,自然是不敢忤逆。
在那之后,姥爷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去石头棚子里坐一坐,大舅也总是偶尔说起,这院子里也不知道咋的了,连一只耗子都看不到了,养了只狗,没事就朝着石头棚子叫唤,大舅也进去查看过,却什么都没有。
再后来,狗也不叫了,鸟也不往墙头上落了,耗子更是不见踪影,大舅养了几只羊,水槽里的水喝得还特别快,那时候大舅家二表弟年纪还小,上墙头玩耍掉了下来,愣是昏迷了三天,谁都整不醒,最后竟然是自己醒了要吃大米饭炒鸡蛋。
大舅妈工作的时候遇到个“明白人”,说他们家有个保家仙,保着家里的人呢,大舅妈回来跟姥姥说了,姥姥特意回到家在厢房那里放了个神龛,至于是什么神,盖着红布谁也没见过。
姥爷说他们是闲的,这家有没有什么“神啊”“仙”的,他最清楚,没有,你请都请不来,有,它就无处不在,人心善,多做好事才是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姥爷一阵得意,姥姥觉得奇怪,逼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黑蛇回来了,就在石头棚子里安家了,姥姥二话不说,直接把厢房里的神龛给撤了下去,那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咋回事,就看到老两口子一天天乐呵呵的,似乎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似的。
八
时间过的很快,渐渐的家里人也就都知道了黑蛇的事,但是谁都没再见过那条黑蛇,大舅有一段时间像是着了魔一样,没事就蹲在石头棚子门口蹲着看,后来甚至在那装了个监控,可始终没见到黑蛇的影子。
黑蛇就成为了姥爷和姥姥口中的一个传说,以至于后来家里人都对他们的话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姥爷也不生气,反正他是什么都知道的。
姥爷病重后一直示意自己要回老家,一方面就是想落叶归根,另一方面就是要见见那位黑蛇老朋友吧。
自那天它在我后脖颈子那出现之后,等于是第一次闪亮登场,也确实是黑的闪闪亮亮,家里人都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这个家的所有成员,它出来送一送姥爷,也是告诉大家,它并不是姥爷口中的一个传说。
然后又是十多年过去了,那个石头棚子也始终都在,大舅说,不拆,留个念想。尽管姥姥总说,姥爷没了,那黑蛇也就走了,可大舅就是不拆那石头棚子,偶尔他也会进去坐一会,只是为了怀念一下自己的爹,倒是再也没见过那条黑蛇。
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黑蛇的事偶尔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一聊,让第一次听说的人惊呼一下也就是了,毕竟姥爷去世后,它也就真的了无踪迹了,监控都抓不到它,想必它是真的离开了石头棚子。
前年的时候,正在成都出差,爸爸打电话告诉我姥姥突然脑出血,病重,我放下了所有事,飞回了家里,和家人一起陪着姥姥走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
按着规矩,姥姥的丧事也是回到老院子办的,我又看到了那个石头棚子,依然在那,还有那口井,也在那,似乎一切都没什么改变似的。
姥姥要和姥爷并骨,就是埋在一起,姥爷的坟边又挖好了一个坑,全家人目送着姥姥的棺木放到了里边,不舍与悲痛,让整个天地都回荡着哭声。
老家的规矩,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得去“圆坟”,就是把坟土好好打理一下,烧点纸,洒一些五谷杂粮,寓意着子孙得到老辈人的护佑和福荫。
天还没亮,家里的男人们就出发了,男人得先去,女人们要在天亮后才能去,规矩如此,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一大伙子人来到了墓地,姥姥的新坟,看一眼都很悲伤,每个人拿了一把铁锹,到时每人往坟上填一把土,表示对老人的纪念和孝敬。
刚走到坟跟前,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凑上前去一看,围绕着姥爷和姥姥的合葬坟周边,赫然有一道深深的爬痕,那爬痕足有碗口粗细。
所有人都惊呆了,任谁都知道,黑蛇来了,绕着坟,爬出了一道深深的圆圈痕迹,从高处看去,连带着坟茔,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纪念徽章一样,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家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舅在爬痕里捡到了一片铜钱大小的黑亮鳞片,然后把那鳞片埋到了一旁。我们几个小辈顺着爬痕一路追去,直到痕迹消失在一片草地上,倒伏的草甸说明黑蛇爬过了这里,不知道去了何方。
也许它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它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会来看望一下姥爷和姥姥,但不管怎样,它希望我们好,我们也希望它能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