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明天会出太阳吗

对于梦妍妈来说，她将再次经历这样的时刻——女儿有可能也得了肾癌。

当程梦妍从医院拿到自己的体检报告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漩涡。回到家里，她把诊断报告拿给已经从医生岗位上退休近20年的妈妈看。等了一会儿，梦妍看着妈妈，试图从妈妈的眼睛里读到些什么。梦妍妈将诊断报告轻轻放下，问女儿，“你想知道什么？”

梦妍小声地说：“妈，我是不是得了和爸爸一样的病？”

梦妍妈很平淡地说：“体检报告你不是看了吗？没什么的，就是右肾上有一个很小的结节。”

梦妍说：“当年爸爸也是肾上有一个结节。”

梦妍之所以提到自己的爸爸，是因为8年前，她的爸爸因为肾癌去世了。她印象中听妈妈说起过，癌症有家族遗传的可能。这次的常规体检，对于梦妍来说，也是一次带有复查性质的检查。三年前，她曾得了乳腺癌，做过手术。没想到，乳腺部位情况还好，却又提及她的右肾上有一个2毫米的结节。体检报告只罗列检查结果，并不下结论。所以，梦妍问妈妈成了必然。

梦妍妈依然很平淡地说：“别想那么多，孩子，没事的。做好定期检查就行了。你呀，该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开开心心的。啊！”话虽这么说，但梦妍妈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虽然肾癌术后生存期比较长，可在梦妍爸去世后女儿也有可能得了这个病，这让梦妍妈真的接受不了。梦妍妈也知道，得了癌症的人，精神状态不能垮，否则，再好的治疗也有可能付之流水。所以，她一定要保持好的精神状态。

梦妍听了妈妈的话，也不再说什么了。三年前，在一次体检中，她被查出来了乳腺癌，是那种导管内乳头状癌。并及时做了手术，切除了部分乳房。医生再三强调，一定要做好后续的康复治疗，定期检查。要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要过于激动。更不要东想西想。

医生这样说，其实是有所指的。三年前，梦妍妈去医院看感冒，顺便去给女儿拿体检报告。发现问题后，梦妍妈随即找了医生。并与医生进行了病情交流。期间谈到了自己女儿的精神状态，毫不隐晦地告诉医生，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之间感情出现了问题，有很长时间了，以至于女儿出现了轻度抑郁。

医生知道梦妍妈曾经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很同情她的遭遇。所以，建议梦妍妈尽早劝说自己的女儿过来进行手术治疗。故此，手术出院时，主治医生特别叮嘱梦妍，要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也许是因为梦妍的手术，使他们夫妻之间冷战的关系出现缓解。梦妍手术期间，梦妍妈看到女婿天天在医院陪着。手术后，梦妍妈从女儿的话里知道了女婿表现不错。不光承担了全部家务，还时不时陪女儿散步。

然而，好景不长。突然，梦妍和丈夫闹起了离婚。最终，梦妍选择了净身出户。离婚后的梦妍没地方去，就回到娘家暂时栖身。梦妍选择“净身出户”，其实也是为了儿子，儿子正在读高二。梦妍每个月都要去看看儿子。

对于女儿的突然离婚，梦妍妈完全没有想到。问女儿原因，女儿不愿意说。梦妍之所以不愿意说，是因为说出来确实是一件让人难为情的事情。原来，梦妍他们的离婚根本就不是多数人想到的那样，是因为出轨、吸毒、感情不和之类，而是梦妍的丈夫睡觉的时候有个习惯动作，那就是一定要摸着梦妍的乳房才能入睡，甚至半夜似醒非醒的时候，也要去摸着捏着。这样一来，梦妍的睡眠就不怎么好了。后来，梦妍多次加以拒绝。由此，竟然造成了两人关系的紧张。

原本梦妍得了乳腺癌是一件坏事，可没想到，这又是似乎又是一件好事。梦妍住院期间，她丈夫一改往日的冷淡，忙前忙后陪梦妍看病，手术后的照顾。出院后，表现也不错。这一点，梦妍妈看在了眼里。她也劝自己的女儿，就此缓和夫妻之间的关系。

梦妍出院后一段时间里，并没有让丈夫与自己同床。后来看到丈夫确实改了不少，加上妈妈的劝说，于是就不再要求丈夫睡沙发，并示意可以上床来睡。那天，梦妍丈夫上床后，习惯动作就出来了。梦妍并没有拒绝，而是微微眯着眼睛，紧靠着丈夫的怀里。刚开始一切都还正常。没想到，当梦妍丈夫的手在摸到梦妍手术后的乳房时候，就像摸到一块烧红的木炭一样，猛的一惊，缩了回去。随后，一个人就跑到客厅去睡了。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床，夫妻俩逐渐形同陌路。没多久，两人终归办理了离婚手续。为了不影响儿子考大学，两人约定不告诉儿子，对他只是说妈妈有病，住到外婆家，方便曾经是医生的外婆照顾。

现在，梦妍和妈妈住在一起。一来自己可以比较好的养病。更重要的是，因为离婚，梦妍身心俱疲，不愿意面对家庭的这场变故。回到娘家，虽有妈妈的陪伴，但也实属无奈。二来还可以照顾高龄的妈妈。可没想到，一次常规检查，又查出了毛病。妈妈退休前是一位内科医生，她想要相信妈妈说的话。但爸爸肾癌去世，多多少少在梦妍的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

心里留下更重阴影的，其实是梦妍妈。那时，刚退休的她，还没来得及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深刻影响了。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丈夫在卫生间里有点紧张地叫她，她赶紧跑过去，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蹲坑四周都是淡红色的印迹。丈夫脸色有些发白，身体在轻微抖动。

看见妻子进来了，梦妍爸声音颤抖地说：“我，我……尿血了。”

梦妍妈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赶紧安慰丈夫，说：“没事没事，也许是结石引起的。今天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说完，搀扶着丈夫走出卫生间。

梦妍爸说：“我没有结石啊！”

梦妍妈说：“有没有结石，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梦妍爸看着妻子，依然紧张地说：“不会是什么……癌吧？”

梦妍妈依旧用很平淡地话说：“别瞎想。”

梦妍爸用手按着右侧腹部，说：“这一段时间，这里总感觉有点不适。”

梦妍妈说：“不要太紧张。今天我们就去医院检查。”

吃过早饭，梦妍妈陪着丈夫去了医院。B 超、CT 检测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并在一点上出奇的一致，右肾上有一个小小的结节。医生建议，要么再观察一段时间，要么现在就动手术。

梦妍爸一听说要动手术，就紧张起来，转过身对妻子说，“我们回家。”说完，真的就走了。

梦妍妈歉意地对医生说：“对不起，我老头就这脾气。”

回到家里，梦妍妈并没有生气，而是心平气和地说：“就一个小结节，不是什么大事。观察一段时间也行。但如果有症状出来，那就要按医生说的去做手术。”

第二天，梦妍妈背着丈夫到了医院。曾经的同事告诉她，她丈夫肾脏上虽然只是一个小结节，但还是要引起重视。最好是马上手术。

梦妍妈虽然曾经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但毕竟退休很多年了。她就像一个普通的病人家属一样，小心地问医生，“肿瘤的可能性有多大？”

医生说：“从影像看，结节虽然不大，但边缘比较模糊，周边形态不规则，有可能与周边组织产生了粘连。不排除恶变的可能。还是尽早手术吧！”

梦妍妈谢过医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顺便从菜市场买了丈夫最喜欢吃的菜回到了家里。吃中饭的时候，梦妍妈用最好的心情面对自己的丈夫，一边给丈夫夹清蒸鲈鱼，一边聊着轻松的话题。

“老头子，知道不，我们邻居老张做爷爷了，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六斤四两的千金。”

“那应该。他们家男丁兴旺。现在终于有了女娃娃，值得庆贺。”

“是啊！老张逢人就讲，他要好好活着，争取喝到孙女婿的酒。”

“老张的身体还不如我，……”

梦妍妈见丈夫突然停住了说话，趁着给他夹菜的时候说：“老头子，我们去把手术做了，好吧！这就是很普通的手术。”

梦妍爸迟疑地点了点头。住院后一系列检查，医生给出了手术意见。小结节大约2.8毫米大小，身体各项指标尚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可以保肾切除。手术情况正如医生讲得那样，且很顺利。手术后，梦妍爸身体恢复比较快，精神状态在梦妍妈的调理下，也有不错的表现。

尽管如此，梦妍妈心里清楚，这个病毕竟是肾癌。虽然切除比较干净，并不需要后续的化疗，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因此，梦妍妈每隔半年就要带着梦妍爸去做相应的检查。就这样过去了六年，也算是奇迹了。在83岁生日的那天，梦妍爸有些兴奋，稍稍喝了点酒，半夜突发心梗。在医院抢救过来后，状态一直不好，同时还发现肾癌复发并转移，最终还是撇下家人走了。

现在，女儿的肾脏也出现了问题，这对梦妍妈来说又是一个打击。她多次偷偷拿出女儿的诊断结果来看，虽然没有直接下结论是肾癌，但凭着她三十多年从医的经历，梦妍妈心里还是感到了一阵阵寒意。

大约过了三个来月，梦妍右肾位置的腰部开始出现不适，整个人感觉没力气。随后，尿里时不时带有淡淡的红色。梦妍妈陪着女儿去医院检查，医生直接给出了诊断结果：肾癌。并要求立即住院。

住院后，医院给梦妍做了全面检查，最终确定，癌细胞还没有大面积扩散，建议立即手术。

梦妍妈多方考虑后，将实情告诉了女儿。这个时候的梦妍，反倒很平静。也许有爸爸的前例，有自己体检的诊断报告，早已接受了自己再次患癌的事实。只是梦妍妈还是有所隐瞒，医生说，梦妍的肾癌很有可能是乳腺癌扩散造成的。

在医院的安排下，梦妍很快做了手术。考虑到乳腺癌的扩散，医生启动了化疗。对于化疗，梦妍比较抵触，但梦妍妈坚持。

梦妍说：“妈，没这个必要了吧？爸爸当年不是没有做过化疗吗？”

梦妍妈说：“你和你爸爸有点不一样。你不要胡思乱想？”

梦妍说：“妈妈，我知道自己的情况。真没必要了！儿子还有一年就要考大学了，还是留点钱给他读书吧！”

梦妍妈说：“梦妍，肾癌的术后预期比较好，你一定要坚持治疗。你是妈妈的唯一，妈妈不能没有你。”

自从丈夫去世后，梦妍妈一个人过了好多年，孤孤单单的滋味不好受。女儿的到来，尽管是因为离婚，仍让她感到了某种高兴。甚至希望自己百年之前女儿都能陪伴在身边.。

一晃两年过去了。就在儿子参加高考的时候，梦妍再次住进了医院。梦妍妈被医院告知，梦妍乳腺癌复发且已经到了晚期。随即，梦妍妈打电话给前女婿，让他带着儿子到医院里来，却被梦妍阻止了，说等儿子高考后再打电话。

两年前，梦妍接受了肾癌手术。术后恢复也不错。但化疗没能控制乳腺癌的复发。住院前一段时间，她很想儿子，更想知道儿子高考备考的情况。原本想着要去送儿子高考的，没想到竟然住进了医院。

6月下旬，高考分数线公布，儿子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手术后的妈妈。梦妍为儿子能上一本线感到非常高兴。

梦妍癌症复发住院后，在妈妈的心理疏导下，坦然接受了现实。她对妈妈说，“妈，我儿子考上了大学，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特别遗憾，不能陪在妈妈的身边了。”

梦妍妈忍着心里的痛，说：“你是妈妈的好女儿。看见你的坚强，妈妈很欣慰。”

临终前几天，梦妍对妈妈说：“妈，去跟医生说，说我谢谢他们。我自愿放弃治疗，只要能减轻我的疼痛就行了。我想回家。”

梦妍妈含着泪答应了女儿的要求，并将女儿接回了家。最后几天时间里，梦妍的前夫带着儿子也过来了。这让梦妍露出了微笑。

弥留之际，梦妍拿出一张银行卡，断断续续地对前夫说，“钱不多，到时候，抚恤费也会到这上面，留给儿子读书的！”

梦妍用尽力气，也只能是用微弱的声音对妈妈说：“妈，我要是……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好了。……妈，明天……会……出……太阳吗？……”

20天后，高考录取通知书来了，梦妍的儿子带着录取通知书独自来到妈妈的墓碑前，说：“妈妈，我来看你了。我考上了中南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妈妈，我早就知道你和爸爸离婚了。那是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我能做的就是读好书，考上大学。我要向癌症宣战。妈妈，我会像外婆一样做一个好医生。而且，一定会比外婆更优秀。妈妈，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癌症的痛苦。”

一年后的一天，梦妍妈也走完了自己的全部人生。最后，还将自己捐赠给了曾经工作过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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