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谈谈情,说说爱今日看点

夜幕下的国王

2016-10-28  本文已影响0人  Gigashi

0

明天就是我的婚礼,但今天我却要郑重地写下关于另一个女人的回忆。

我和我的爱人几经波折才修成正果,我却在新婚前夜,持着夜灯把我和另一个女人的过往抖落在纸上,是否过于薄情。关于这点我不敢下定论,也无力为自己辩解;我深爱着我的妻子,也对即将写下的回忆依然忠心耿耿。

这两者并不矛盾,它不妨碍我对婚姻的忠诚,也不影响我和妻子坚实的爱情。

非要说的话,这算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1

丢了工作,女朋友也收拾行装彻底离开,不大的房子此时却像刚到此地一样空空荡荡,眼前的房间在不久前的日子里,每天都充满女人的祈求和哭述,待灰尘被眼泪一扫而空之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继续保持沉默。想起当初的山盟海誓信誓旦旦,柔情满满的眼神最终也熬不过现实的凌迟,最终变成火山倾泻之后灰暗的尘埃。

但这也并没有影响我对爱情的看法,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完全相信过它,这只是证实了我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坐在沙发上继续沉默,手机丢在角落里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电,自从我开始拒绝任何约会和邀请之后,它就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好像在跟我比赛谁更耐得住寂寞。我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应该思考些什么,又不知该起个什么话题,脑袋好像被一个气球填满,没有烦恼却也空无一物。

一天的时间往往就这样消耗在了天花板的污点和纹路之间,不觉饥饿也不懂睡眠,等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我才有了一点世界和我还存在一丝关联的感觉。

先顺着河边的公园慢慢往桥走,那里每天都有大爷大妈跳着节奏强烈的健身操,嬉闹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踩着滑板追逐打闹,戴着耳机的上班族的呼吸跟着音乐幸福地流汗。我的目光囊括这些景色,像剧场唯一的观众,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充实和满足,像一颗沉重的镇石盖住我心里酿不出酒的釉坛。

过了桥的对岸有一连串的酒吧,公园的人群散场之后这里正是开始热闹的时间。我想起女朋友以前有时会在这里跟朋友聚会,而我是对这样的场所没有半分兴趣: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堪比广场舞的音乐,坐在桌子对面的人要用吼叫的腔调才能说出一些无足轻重的事;价钱翻了一倍有余的超市啤酒一件接一件地摆在脚下,男人和女人们玩着五官和肢体接触的游戏,末了趁着酒劲,说一些不敢说的话,做没胆量做的事。

夜色过半之后,人们就从酒吧里三三两两地出来了,从霓虹辉煌的大街拐进酒吧之间的小巷之后更是另一幅光景,仿佛进入了一个被荷尔蒙与情绪支配的世界,道德和法律在这里是最后考虑的东西,阴湿的地面上总会留下来自人体的某些液体,或者是红色,或者是其他颜色,天亮之后会跟着人们的记忆一干二净。

魑魅魍魉,百态丛生。

我记得上次在某个路灯灰暗的路口,三两个年轻人把我围住之后翻遍了我的口袋,然而除了钥匙就没有其他作响的东西,最后把我推到角落里戏弄了一番才悻悻离去。等他们走后,我整理衣衫继续走我的路,也不影响今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夜晚徘徊。

一切都可以失去,一切都不属于我,痛是活着的警觉,笑是礼貌的回应,眼泪是威胁,陪伴是懒惰的代名词。

天色微亮,街边开始响起笤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时,我又慢慢地踱回家去,倒在沙发上继续沉默,是否睡着不是那么重要,我只记得天花板的纹路幻化成游动的浮螭,然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2

“帅哥一个人干啥呢?”

两个看起来醉醺醺的男人拦在我面前,他们衣着宽松,脸上带着些许戏谑和痞气,似乎想从我这里拿走点什么。

“看样子帅哥你没喝痛快,走路都还稳稳的。我们两兄弟也没喝够,要不凑个桌再开一台?”其中一人对我说。

“谢谢,不用了,我还有事。”我说着就别开他们往前走。

“别这么说嘛,”那人侧过身来搂住了我的肩膀,说着就把我往灯光灰暗的地方带,“相逢就是缘,你这么说可是不给面子啊,酒钱算我们兄弟俩的,你只管跟我们一起喝就是了。”

我暗暗觉得不妙,但两人将我紧紧地夹在中间,我不知道该巧舌如簧地遁走,还是强硬地挣扎离开,似乎除了本能的反应之外,我早就失去理智处事的能力。

“亲爱的,你跑这儿来干嘛,这两个是你的朋友吗?”

身后传来女性的声音,我和另两人应声回头,只见一个貌似二十出头的女孩站在巷口,穿着宽大的麻布衬衫和牛仔裤,一个硕大的斜挎包搭在她的屁股上,显得她有些娇小。

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臂弯将我拽到她的身边,责骂地说:“你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我等你半天了。”

她率直地看着我,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怎么不说话,”她皱着眉头敲了敲我的肩膀,“是不是又喝多了!话都说不出来了!每次都喝多!赶快跟你朋友说再见,跟我回家!”

往前一看,两人已经轻声说着什么走进巷子深处了。

女孩把我拉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才把我的手臂放了下来,说:“刚才你可危险了你知不知道。”

“谢谢你啊,你一个女孩子都有这么大的胆量,真是惭愧。”

“你危险我又不危险,你以为那两人是打劫的啊?”

“那不然呢?”我疑惑地问。

“哈哈哈哈!”女孩笑得前仰后合,街边的一家酒吧的招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来了吗?哈哈笑死我了!”一边说还一边拍打我的肩膀。

“啊?这,这不就是酒吧吗?”

“算了算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女孩神秘地笑了笑,“特别是你这种直男。”

我尴尬地笑了笑:“那可更是谢谢你了,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不知道也很正常,一般人都不知道。走吧!陪我喝一杯去!”

女孩笑着说道,我心想难道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正想着如何拒绝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酒托啊?告诉你,我才不是!我连酒吧的酒都不喝!”

说着她拉着我往街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去。

这姑娘真是直接又蛮横啊,我心想。

在便利店门口,女孩腰身一甩,硕大的挎包划了一个弧线到了她跟前,她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了两瓶伏特加,但瓶子里已经空空如也,相互之间碰撞、摩擦着发出玻璃的清脆声。

“这都是你喝的?”我问她。

“啊。”她漫不经心地答道,顺手把瓶子丢进了垃圾桶,然后走进便利店,不一会儿又一手托着一瓶酒走了出来。

“绝对伏特加,喝得惯吗?”

“不了,我不喝酒。”我摆手拒绝,“你真能喝。”

“扫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不陪我喝就陪我聊会儿天吧。”

女孩将一瓶酒放进了挎包,拧开了另一瓶,瓶口对着嘴就灌下了一大口,皱着眉头发出了“啊”的一声,舒坦地擦了擦嘴角的酒渍。

“咱们就顺着河边走吧,走到府河大道上去。”

女孩说着把另一瓶酒也装进了挎包,就这么自顾自地开始往前走,脚下踏着轻快的步伐,丝毫没有喝下大量烈酒之后的样子。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当她不存在那样按往常的步调走着。

女孩走着走着就开始轻轻地蹦跳起来,嘴里轻轻地唱起了歌,似乎是“只往南方开”还是“一直往南方开”,待她又“哦——哦——”地唱了一阵之后,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哎,你平时都听什么歌啊?”

说到听歌,我想起了被自己遗忘许久的手机,里面存着很多以前钟爱的音乐,每每听到都会伴随着旋律和歌词想起一些往事,情绪也自然而然地在心底温顺地流淌。

我也曾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啊。

“我不听歌。”我随口答道。

“酒也不喝,歌也不听,”女孩掏出酒瓶又是一口,“你可真没意思啊。”

活着本身是有意思的吗?虽然我以前也没有过厌烦过生活,但也从来没有打心底觉得它有趣过,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时间,为了活下去要一点一点地割掉牺牲理想和灵魂,为了别人笑要忍住哭,为了别人的满足要牺牲自己的幸福。痛苦的不是承受社会这块大模具的压制,而是为了那个规矩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削掉自己的皮肉。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呢?喝酒吗?”我问她。

“喝酒只是一部分啊,光是晚上没人的时候出来晃悠就已经很有意思啦。”

“晚上有什么意思,连喝酒都没人陪你。”

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小跑着到了一棵树下,树下一辆自行车孤零零地倚在哪里,车轮上挂着一把锁。

“快过来,快来帮我!”她的声音充满着欣喜。

“干嘛?你要偷车吗?”

“谁说要偷啦?你扶着车屁股,我站这边,”女孩两手抓着前轮的轮毂,“我喊一二三,你就往上抬啊——”

我还没搞清楚她想干嘛,她已经开始喊了。

“一!二!三!嘿!”

我们两人一起用力,自行车就像个吊死鬼一样挂在了树上。

“哈哈哈哈!”

女孩乐不可支地看着还在树上晃晃悠悠的自行车,拉着我又往另一边跑去。

“走,快!咱们把那边的自行车也弄过来!”

没过一会儿,树上已经挂满了自行车,有越野车、公路车、主妇车,红红蓝蓝,花花绿绿,像一个野生的自行车行,映在路灯下又像一颗奇怪的圣诞树。

“你看这棵树上,长了好多自行车啊!”女孩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我也不禁“嘻”地嗤笑一声。

“你真是个疯子。”我看着她说。

女孩扯了扯衣襟,拿出伏特加喝了一口说:“这就是晚上才能做的事啊。”

“有点意思。”

“当然有意思啦,在这里,这个时间,我就是最大的,我就是这里的国王!”

女孩蹦到了马路中央,躺成了一个大字形,惬意地笑着。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挎包里摸索了一阵,对着我喊道:“可惜我今天的玩具没带,要不然更好玩!”

还有玩具?我不禁有点好奇,问道:“什么玩具?”

“你下次来就知道了,”女孩神秘地说,“我教你玩一个好玩的游戏。”

3

过后的几天里,我依然白天发呆,晚上像个死尸一样在街上走来走去,我没有刻意去找那个嗜酒的女孩,也没有期待和她不期而遇,我把她当成了死水一样的生活里、偶然出现的水螅,不经意碰了一下我这棵随地而葬的浮萍而已。

我翻出了手机,充上电后开机,一串来电提醒的短信发出绵延的噪音,其中八成都是我的前女友打来的。

我想了想,拨出了她的电话,我甚至都还没想好开场白,电话在嘟了一声之后就接通了。

“喂?”电话那边是熟悉的声音。

“嗯。”我不知该说什么。

“你终于开机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呵呵。”我笑道。

“医生那里去没有。”

“去了的。”

“好些了没。”

“嗯。”

“好吧,那你自己注意身体。”

“嘟嘟嘟嘟嘟。”

关于对话内容的焦虑都是莫须有的,我还想着要不要关心一下她的近况,虽然并不是真的关心,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薄情寡义。也许这同时也是她的想法。

电话关机之后随手丢在了一边,想起在我刚刚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那段时间里,她也好好地尽了作为女朋友的责任,尽量收敛了无处不在的小脾气,不再肆意妄为地任性撒娇,反而时常对我嘘寒问暖,处处让着我,迁就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和突然就爆发的绝望与歇斯底里,连看着我的时候,眼里都满是慈母一般的宽容和爱怜。

但这一切却更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一个会给周围带来不安、给至亲至爱带来伤害的存在。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从前那股轻盈的灵动,开门进屋,放下包脱掉高跟鞋,穿上围裙就开始屋里屋外地洗衣做饭。看着她弯腰忙碌,我觉得她忽然之间老了十岁,仿佛从我躯壳深处蔓延开的阴影也开始剥夺她的青春。

终于在一次我莫名其妙的哭泣之后,她从厨房丢出了饭勺,砸在我头上,转而爆发出比我更加痛苦的嚎啕大哭。

人和阴晴不定的野兽相伴,忍耐都是有极限的。

为了多留下一个健康的人,她选择了离开,而我也认为那是对的,她再这样委屈求全,我只会更加厌恶自己。

我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公园里依然是跳舞的大爷大妈、玩闹的孩童、跑步的上班族,我衷心地为他们感到幸福,但幸福在我这里,只敲了敲门就走了。

走到府河大道,我看到一个女孩正拿着空酒瓶在沿河的栏杆上敲打着节奏,大声地唱着好汉歌。

女孩看到我走来,欢快地朝我挥舞着酒瓶。

“终于又遇到你啦!”她把酒瓶丢进垃圾桶,好像见到老友一般,“我等你好多天了!”

“等我干嘛?”我问她。

“上次不是说好一起玩游戏吗?我这次把玩具带来了!”她开心地说。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随口敷衍道。

“好了!现在国王要教你玩国王游戏了!”

“国王游戏?那不是酒吧玩的泡妞游戏吗。”

“你说的是那个是下三滥的游戏,我说的是我发明的高级游戏!”

她今晚好像也喝了不少,拉着我到了马路中间。位于绕城高速外的府河大道在这个时间很少有车来往,如果今晚我在此遭遇不测,我想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至于这个疯子一样的女孩,就随她去吧。

女孩从挎包里摸出几根粉笔,说道:“现在我就要教你这个国王游戏,我边示范边说,你看好啊。”

她在我几步开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把自己围了起来:“在这个圈里就是自己的地盘。”然后她又跑到了绿化带的马路另一侧,画了一个圈:“这里就是王国,我们猜拳,赢一次可以往前走一步,走到这里的就是国王!最后守住这里的就赢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对着她喊道:“这个游戏会不会太幼稚了!”

“幼稚?”她也朝我喊道,“我还没说完呢!”

她一边在地上画着圈,一边回到我这一侧,又从包里拿出一把小沙包,说:“这是炮弹,只能放在自己的地盘里,每次猜拳赢了之后可以选择不往前走而是拿一个沙包带在身上,如果沙包用完了就必须回来拿,回来也是一拳一步,明白了吗?”

“不懂。”我看她可能是因为喝了酒,说话的逻辑有点不着天地,“沙包有什么用?”

“沙包可以打人,被打的人要停一回,然后沙包就是你的了;然后也可以拿来打国王,国王被打中两次就要下台,要回自己的地盘重来。”

“那怎么叫守住王国了?”

“三回合内没有被沙包打中就算赢了。”

“哦,这样啊。”

“这下懂了吧?”说着她递给我一把沙包。

“懂了,”我接过来,说道,“赢了能怎么样?”

“当然有奖惩啊!如果你输了,就罚你把酒喝完,”女孩拍了拍她的挎包,“如果我赢了,就奖励我喝酒。”

“你想清楚再说。”我看着她觉得有点好笑。

“好吧,如果我输了,也罚我喝酒。”

“不是都一样吗,横竖合你意。”

“好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人生为何要讲究那么多的结果?我们就安安心心地享受过程就行了!好了开始吧!”

女孩在我脚底画了一个圈,然后跑到了自己的圈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在凌晨的马路上,和一个醉酒的疯子玩童年跳格子一般的游戏。这个自诩夜晚国王的女孩,说不定在夜晚的其他地方干出过我从没见过的疯狂事迹,兴许这种玩法对她来说已经是照顾新手的温柔游戏。

我心不在焉地出拳,捡沙包,丢出去,往前走,最后站在了对侧街道的圈里,女孩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成了“国王”。

“挺厉害的嘛,看不出来是第一次玩啊。”她得意地夸赞道,手里掂着我丢出去的沙包,狞笑着说,“你以为这个游戏真的就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吗?我一直等着你把炮弹用完呢,嘿嘿,看招!”

她朝我丢出沙包,我一侧身闪了过去,沙包掉在了我的身后。

“你耍赖!”她朝我喊道,“你怎么能躲!”

“你没说不能躲啊。”

“你!你没看我,我都没躲!”

“那你躲呗。”

“好嘛!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说着她又拿起沙包朝我掷来,以一个醉酒女孩的准头,我几乎不需要躲闪。

不一会儿沙包就丢完了,女孩恼怒地看着我。

“这样算我赢了吧?”我问她。

“还没有!”女孩气急败坏地喊道,“看我的!荻野大炮!”

她一个俯冲向我袭来,几乎是拦腰将我冲击在地,我的视野从水平线往上移动,从府河的波光,到路灯下的蚊虫,直到夜空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后背感受到了水泥地面顽强的抵抗,像一记重锤击中胸腔。

这一瞬间,一辆车从女孩身后的方向呼啸而过。

我俩惊愕地目送那辆连刹车不带的车渐行渐远,空气中的涟漪混着引擎声将女孩的及肩的头发吹起,一股不知名的气息混杂着酒精的味道侵入我的呼吸。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惊吓让我顿时丢了魂,女孩倒在我的腹部,惊魂未定的样子。

“哈哈哈哈!”

突然间她又笑起来,印象中她总是在大笑,像失心疯似的莫名其妙。

“我们刚刚差点死了哎!有没有!好惊险啊!”

“惊险个屁!有什么好笑的,差点就死了!”我几乎是咆哮着向她怒吼。

“我以为你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再说,死有什么好怕的?”

我早把死已当成无所谓,对感情、对生活感觉不到意义,甚至幻想死后兴许会开始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而此时此地,却真真切切地对擦肩而过的危险感到后怕,对危险游戏的始作俑者感到愤怒,对倒在我怀里的女孩,不能说毫不动情。

她一脸的灿烂,就像倒在情人怀里的少女,直愣愣地看着我,双眸里似乎有春水一池,正荡漾着一浪一浪的星光。

我迟疑地探头过去,朝她的脸近了半分。

“闪开,”她保持着仰卧的姿势说道,“你挡着我看星星了。”

“哦,”我收回了一时的迷糊,“好的。”

她嘴角含笑地望着天空,眼里慢慢地婆娑。

“死有什么好怕的呢?”她抬手挡住了眼睛,“人都是会死的啊。”

毕竟还是喝了那么多烈酒,酒量再好的人最终还是会变成感情与冲动的奴隶,我权当她是在发酒疯,但又不愿意接下这个毫无意义的话茬。

“你刚刚叫的是什么荻野大炮?哈哈,你叫荻野啊?”我随口问道。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有接下话的意思。顿了半晌,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拿出挎包里的伏特加灌了一口,冲我说道:“起来吧!带你去下一个游戏!”

还来!

不由我拒绝,已经被她拽着朝府河大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4

“从脑神经的检测结果上看,跟以前相比,你的抑郁症已经趋于好转了,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有没有感觉,跟以前比是不是要开心一点?”医生一边在医嘱上疾书,一边问我。

“是要好过多了,最近一直坚持吃药,也有意识地做了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感觉还可以。”我微笑着答道。

“有想做的事了,就是好转的开端,看来情况会慢慢开朗起来的。这样,回去之后还是按照之前的剂量吃药,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联系我,好吧?”

“好的,谢谢医生。”

出了诊室,我把医嘱折好放进裤兜,顺手掏出了手机,编好一条信息之后发送出去。

不一会儿手机就发出了轻快的提示音,我拿起看:

“在本王的治理下,臣民理所应当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还不快跪谢恩典。”

我笑笑,回复道:“谢主隆恩。”

“夜的子民啊,你是想探索恶魔盘踞之楼,还是破坏挡住人民幸福之路的山峰,你选择吧。”

我哑然失笑,她说的是夜闯废弃工厂,和滚走商业楼前停车场的石球。

“我的主啊,老子今天想正儿八经地睡一觉。”

发送出去之后我就把手机放回了裤兜,手机一直发出急促的叫声,按照我对她的认识,那多半是她在咒骂我忘恩负义之类的话。我全然没有当成一回事,任由手机代替她的抗议,不停地叫嚣。

独自生活久了之后,突然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或许就再也不想回到一个人的日子了。这个看似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女孩,心里似乎也藏着一个柔软的结,是她嬉笑的理由,也是深夜酗酒的原因。

然而我并不想知道她如此这般的理由,我担心当我知道原委之后会对她的心事嗤之以鼻,就像那些曾经试图安慰我的人一样。但荻野的酒量出奇的好,一个晚上可以喝掉两三瓶伏特加,虽然会说胡话、做一些恶作剧,举手投足却只是像一个兴奋的孩子,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爽朗得似乎这就是她的天下,她就是国王。

想起菊花被她涂上芥末的那只猫,我不由得又笑出了声。

我走进电梯,冲电梯护士礼貌地笑了笑,让她帮我按了一楼的按钮。

电梯到第四层停了下来,一名巡房的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

“三十八床怎么办?”护士问医生。

“能怎么办,”医生一边检查手里的记录,一边答道,“就算她不乱来,我们也没多少能做的了。”

“如果她不喝酒,能不能活得长一点呢?”

“她这个病跟喝酒没关系,喝不喝酒都是这样,我看了她的家族病史,虽然她现在很年轻就发病,但也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这种遗传病,现在很难说。”

“那她再晚上偷跑出去喝酒,管不管?”

“怎么不管?出了事是医院的责任啊。晚上查房的时候多留意她一下,给值班的护士也打个招呼,叫她们不要过了十二点就开始偷偷打瞌睡。”

我站在一旁偷偷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句一句,默默地按着心里的形象对应了起来。电梯到了一楼,我走出后立刻拐进了旁边的消防通道,往四楼去。

“国王陛下,尊体尚可?”

我忽略了那些问候我祖宗的话,直接给她发去信息。

“作甚?不知道本王只属于黑暗的王朝吗?”

我一边继续给她发着逗趣的信息,一边在走廊里穿行,左顾右盼地看着病房门口的床位号。

“吾王在青天白日也理当称雄,何不一统天下?”

“少扯淡,本王迟早是要玩弄苍生于鼓掌之间,怎可能在乎这一朝一夕?”

“称帝为何时?”

“向天再借五百年。”

看到这句时,我正站在三十八床的病房门口,房门对着窗口,一个及肩长发的女孩穿着住院服站在窗前,正带着浅浅的笑容看着手机。窗外有些许的阳光还透着微风,时不时有孩童的声音传来;病床边上放着一株水仙,盛水仙的玻璃杯,像是绝对伏特加瓶子的底部。

“不用借,吾王万寿无疆。”

发完这条信息,在她转身发现我之前,我快步地离开了医院。

5

半夜的风有点凉,我像往常一样到了那个充满危险的酒吧门口,荻野还是穿着她的麻布衬衫,硕大的斜挎包十分显眼。

“哈,你来啦!今天还是不喝酒哈?”她朝我晃了晃酒瓶子。

“今天破例陪你喝一点。”

“也?咦?”荻野夸张地朝府河方向张望,“你帮我看看太阳是不是出来了?”

“少演,不过你得陪我去一个地方喝。”

“有意思,嘿。”荻野饶有兴趣地搭着我的肩膀,“走着,带路,带本王去看看你的疆土。”

我们顺着路走到府河桥边,钻过栏杆的缺口往坡下的河边走去。这里平时少有人迹,野草疯长,我带着荻野穿越过一人多高的草丛,泥泞的河边出现了一艘破旧的木船。

“唷!你怎么发现的!我从来都没看见过这东西!”

荻野惊喜地叫道。

“上来。”我先行一步,跨上了小船,朝荻野喊道。

“能上去?不会沉?”她不无担心地问。

“是谁号称不怕死的?”

“本王!”

荻野大跨一步跳上船,我支起浆朝桥底划去。桥底的正中央有一块小小的河中岛,大概是填河改造时的遗物,藏在桥底不知多久,夜色里长长的茅草竖立,像一个水怪的脑袋。

小船到了岸边,我伸出手想扶荻野下船,她却一个大步跳了下来,径直向前薅开了草丛。

“哇!啊!”荻野惊叫一声,“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我走到她身旁,笑着对她说:“国王,欢迎来到你的王国。”

小岛的中间修剪得平平整整,四周的茅草围成一个圆,像是高耸的城墙一般;圆圈里有破旧的沙发、茶几、落地灯,正对着沙发放着一台屏幕有洞的显像管电视,电视旁的一个凳子上放着鱼缸;圆圈的中央堆着一叠茅草,摆放成了松软地毯的样子。尽管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不能发挥它们原本的功用,但聚在一起却有着一个古朴的家庭客厅的样子。

“这是你弄的?”她问我。

我低头表示承认。

这似乎甚得荻野欢心,也不管沙发是否干净,她一屁股坐了上去,对我呼喝道:“开电视!给本王放个宫廷剧!”

我在她身边坐下,从她的挎包里把酒拿了出来,学她的样子,拧开之后就对着嘴巴灌了下去。

“唔!”酒刚过喉咙我就感觉大事不妙,连忙低下头来对着地面喘气。

“我的天!太呛人了!”我叫苦不迭,把瓶子递给荻野,“你太厉害了,我今天才由衷地佩服你。”

“哈哈,凡人。”荻野不屑地看着我,喝水一样拿着瓶子就要喝,我一把抢过来,她被呛了一喉咙,对着空气一阵咳嗽。

“让你看看爷们儿是怎么喝酒的!”我对她叫嚣道。等运足了气,感觉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捏着鼻子把半瓶酒喝下了肚子。

“厉害厉害,从来不喝酒的人今天是哪来的雅兴啊?”荻野侧脸看着我,笑嘻嘻地说。

我看着剩下的半瓶酒,拧好盖子还给了她。酒精在我的肚子里大肆翻腾,仿佛有一双手在我的体内像拧毛巾一样反复搅动我的五脏六腑,待这种由内而外的痛感平息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热烈的平和窜进了大脑,我好像比清醒时更加平静却又更加癫狂。我侧过头去看着荻野,她正仰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看着桥外面的星星,似乎悠然自得,夜风拂过茅草丛沙沙作响,头顶时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的动静,车灯的光在河面一闪而过,像皮影戏的颜色。

我感觉酒劲差不多到了合适的位置,低着头,鼓起勇气说:

“荻野,你还能活多久?”

“嗯?”荻野惊奇地看着我,“谁跟你说我要死了,本王万寿无疆。”

“别装了,我去的医院就是你住的地方。”

荻野沉默了一下,拧好了瓶盖,侧身倒下,顺势就躺在了我的腿上。

“哈哈,你还记得我们差点死的那次吗?”她问道。

“记得,你教我玩你发明的国王游戏。”

“那时我也这样躺在你腿上呢。”

“嗯。”

“你还记得我那时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

“你记性还没一个酒鬼好,”荻野说,“那你说老实话,你对我动心了吗?”

我摇头。

“幸好没有,要不然你的病就永远也好不了啦!你该庆幸才对。”

我摇头。

“别老是摇头啊,你这样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

“真的不能治好吗?我都快治好了,你为什么不能治好?”我问她。

“咱俩能比吗,我这个换给谁都得死,我的爷爷是这么死的,我爸也是,我妈把我生出来就跑了。不要说现在轮到我了,怕是挨到了结婚生孩子,老公也得跑,孩子就是下一个我。”

“不要老是说死啊死的,我听着难受。”

“人活着谁不得死啊,”荻野就这么仰躺着又喝了一口酒,“你不还老是想着死啊死的,不是觉得活着死了无所谓吗。”

“但是这不公平,死或者活我可以选,但是你没有啊,你只能一天一天地数着.....数着.....”

我感觉鼻子发酸,连忙向后仰躺着,学她一样看天。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从我懂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死得比别人快。一开始我也哭啊,为什么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凭什么就要少活那么几十年,我甚至都不可能会知道有老公、有孩子,有个家庭是什么感觉。”她说着顿了一顿,“但是我后来就想通了,谁都是要走到头的,只是别人不用担心就是明天,我只是比别人多一个担心罢了。再说了,谁能保证自己第二天不会出门就被车撞死呢?哈哈哈哈!”

她说着又笑起来,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在心里狠狠地酝酿着想对她说的话,不是对好朋友的,也不是对爱人的,不是对亲人的,或者是对恩人的;但我想肉麻而直接的表达绝对会被她几句嬉笑的打骂搅得气氛全无,此时在心里盛得满满的肺腑之言,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语言的无力,恨自己没有写好发言稿,兴许那样还会让她大笑着接受我的致意。

我仰着脑袋思考着,渐渐感觉酒意涌上头顶,思维模糊起来,河面闪过的光亮也变成了走马灯一般,我想抓住荻野好让自己清醒一些,但只勉强抬起了几根手指,慢慢手指也失去了力气,我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第二天醒来,头顶上已经是车水马龙,阳光射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感觉脑袋里像塞进了一个铅球,沉沉欲坠又隐隐作痛。荻野已经不见了踪影,我薅开草丛,小船停在对岸,不知她从哪找来的旧绳子绑在一起,好让我可以把船拉到跟前。

我掏出手机给她发信息,却显示对方拒绝接收信息。

我连忙跑到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到达医院之后我径直冲到了她的病房,病床上被褥散乱着,一副刚有人起床的样子。我冲到走廊上,正好一个护士迎面走来,我快步向前询问她:“三十八床的病人呢?”

“你是她的朋友吗?”

“是的。”

“那正好,她昨晚偷跑出去之后就没回来,医院也在到处找她人呢,要是她联系你了,麻烦你及时通知医院一声。”

护士说完就走开了,我留在原地喘着粗气,丝毫想不出她能去哪里。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急忙接通,焦急地说道:“喂,你在哪?”

“我?我还想问你在哪呢。”

听到是前女友的声音,我一股劲卸了下来。

“哦.......我搞错了,有什么事吗。”我无力地问。

“医生说你病情有好转了,我就想问问。”

“是好一些了,怎么了?”

“我......你难道在记恨我吗?”

“有什么事快说。”我不耐烦道。

“我不是真的要离开你的,是医生告诉我.....说你的情况不适合有人干涉,方式不对的话反而会加重你的病情......我就.....我就暂时回家住了.......你在怪我吗?在怪我吗?”

她的声音开始抽搐,似乎正对着电话哭了出来。

我叹了口气,对她说道:“我在医院,有空的话你就过来吧,咱们一起吃个饭。”

在河中岛上的那晚,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庆幸的是,我喝过了她最喜欢的酒,并且醉得不省人事。

我想我能理解她为何不辞而别,并不是因为我知道了她是一个将死之人,又或者怕我爱上她;她连死都不怕,又怎么可能畏惧人言,拒绝爱情。

我想,她应该是和我一样,哪怕自己身在阴影的深处,也渴望在阳光下坦然地微笑,拥有平等的友情和爱情,体会为平常琐事、矛盾而烦恼的滋味,哪怕被人认为是一个无酒不欢的酒鬼、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那也代表着她是芸芸众生中并不特殊的一个,只是一个爱玩的孩子,是一个会戒掉酒瘾之后老老实实相夫教子的平凡女人。她选择了和与生俱来的命运共存,她选择离开,只是为了保护一份得来不易的回忆,一份没有掺杂同情与怜悯、没有偏见和规避的回忆。

如果我真的爱上了她,怕是她也会有一天突然从我眼前消失,干净得让人怀疑她的存在是否只是自己的一时臆想;但她至少是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幸福,不管是爱人,或是朋友,抑或是不认识的大叔大妈、别人家的顽皮孩子、还是路上碰到的陌生人。她是夜幕下的国王,在她的国度,没有人可以不幸福,如果有人不幸福,她就代替那人笑出声来。

但愿我的理解是对的,希望她不知所踪的余生、和我接下来的人生,都能幸福如愿。

新婚前夜,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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