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清模式

从去年下半年以来，福清市靠北的几个乡镇的农民脸上又开始笑出了一点点花，随着煤炭行情的好转，大家悬在半空中的心慢慢地往下落。市场形势变幻莫测，煤炭这个行业还要面对巨大的政策风险，大家漂在外面的钱仍然还有回不来的可能，但是经历过了前几年在黑暗中沮丧到绝望的煎熬，眼前希望的光芒虽然还在飘忽，但总归有一束光在那儿，许多人需要这束光来照亮自己未来的生活。

山西煤老板，2010年左右简直高调得一塌糊涂，他们一夜暴富，挥金如土，豪得让人目瞪口呆。极少人知道，山西煤老板其实并不都是山西人，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东南沿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福建省福清市。

在上世纪90年代，福清曾被我一个台湾的同事称为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辽阔的中国大地上有这么一个地方的存在。知道福清的人，对福清的了解也基本局限于臭名昭著的海外华人黑帮-福清帮，以及发达国家对福清人出国签证的超严格审核。

我所认为的福清模式也许并不是福清所特有的，中国几千年来一直都是中央集权，大江南北都是一种模式来严格管控，统治者用一种思想教育人民，中国社会特别是汉族人居住区并没有形成文化多样性的条件，随着社会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信息流通越来越发达，世界越来越大同，福清更无法独立于大同趋势，但是因为中国幅员辽阔，特别是南方多山地区交通不便，语言多而杂，同化进展比北方要困难得多，在一个方言区保留一定程度的当地独有的社会文化、习俗与生产力发展模式还是有可能的，比如大家所熟知的温州模式、苏南模式、晋江模式等。

福清是一个依山靠海的小城，境内几乎没有任何矿产资源，然而福清人对于采矿行业却一点都不陌生，上世纪80年代后，福清人就开始涉及国内外的采矿行业，前几年，福清市北部几个乡镇几乎家家都投资山西、内蒙的煤矿，据说总投资超过一千个亿，煤矿这个词在福清是一个非常高的高频词。

虽然在福清天天都可以接触到煤矿这个词，但是第一次去一个露天煤矿现场，现场的情景还是让我感到无比震撼，无数的挖机在山上紧张地工作，几百部的工程车在矿区穿梭，从各个地方的拉煤车在煤场排队、装煤、过磅、交钱、运输，一切都有条不紊。如果这是一个国营煤炭企业的生产现场，这个场景是再正常不过的，与国营企业不同的是，除一线工人外，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来自福清的农民，他们以前可能从来没有在煤企工作过，重点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老板。

这就是我所说的福清模式的一个代表，以这个煤矿为例，假设从政府手上买来采挖权需要10个亿，牵头的那个福清人如果没有这么多钱，他就会回老家找个合伙人，每人出5个亿，这2个人就是一级投资者，2个一级投资者手上也没有5亿人民币怎么办，他们就各自再把股份分成5份，每人再找4个投资人，这下就有10个二级投资者，二级投资者如果手上没有这么多钱，他就会再找三级投资者，如此类推，所以一个福清人的企业，可能有无数个投资者，这应该算是最原始的众筹模式。取得采矿权后，投资人就会开会组织人马，搭建管理架构，下级的投资人根据投资金额的大小、文化水平、工作能力等安排职位。取得采矿权后，采矿施工过程又是一个巨额的投资，以露天煤矿为例，据说每挖掘10方的土石方才能挖到1方的煤，土石方工程量巨大，不过这也难不倒福清人，只要采矿权的手续齐全，就会有人组织工程队，前期都是垫资作业，正常情况下工程队从开始施工到煤矿销售煤炭，回笼资金后按进度正常支付工程款，大约要垫资一个亿，工程队资金来源与煤矿投资是同一个模式。工程队进场后，又会有福清人组成另一个投资团体，负责向工程队垫资提供工程机械所用的柴油。如果没有其他因素的干扰，比如天气、政策变化等，从牵头人找合伙人到工程队入场正式生产只要两个月。其他地方人想不到的是，这些合伙人，合作人以前可能根本就素不相识，而且他们之间的合作基本都是口头的君子协定，大多数连简单的书面协议都没有，企业的工商登记的股东也只有一级投资人的名字，二级及以下的投资人的名字在工商登记里面完全是看不见的。

以这种模式运作的还有房地产开发与金融行业，在全国各地都能看到福清人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与金融公司，按人口比例来算的话，福清人应该拥有全国最多的小型房地产开发企业，这些企业遍布在江西、湖北、四川等中西部省份。福清人的企业基本都比较低调，甚至可以说默默无闻，因为多是农民合伙企业，政商关系、社会活动能力以及企业内部的人才储备与北方的官商不可同日而语，不低调也不行。在真正的市场经济的环境里，福清人的企业还是比较有竞争力的，在南美州的阿根廷，来自福清与相邻的莆田的商人已基本垄断了终端零售市场，原来占统治地位的沃尔玛、家乐福等大型超市已慢慢被挤出阿国。

不仅企业可以众筹，在福清连出国都可以众筹。1988年，是日本经济高度繁荣的时期，福清掀起一股东渡日本淘金的狂潮，当时去日本大约需要花费1.8到2万元人民币，而普通工薪阶层一个月的工资只有100多元人民币，不是每一个人都付得起去日本的费用，但是这在福清真不是一个难题，只要你的签证出来了，亲友甚至左邻右舍二话没说都会帮你凑钱，集资办企业各地可能都有，集资让一个年青人出国谋生，福清可能是绝无仅有。

众筹模式给福清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回报，这确实是一种朴素有效的共同致富的途径，一是让那些没有机会出去闯荡的乡亲在家里也能投资，让有能力的人帮大家去赚钱，实现共同致富，哪怕集资送年轻人出国打工，这个年轻人在国外寄回来的外汇，反过来也增加了当地的财富，一个人的作用虽然小，但是周边有钱人多了，就会促进当地经济的繁荣。二是分散经营风险，福清人从事的多是资金密集型行业，受市场景气影响比较大，如果靠贷款或其他方式融资的资金来经营，财务风险相当大，而采用众筹的方式，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众人一起扛，大大降低经营者的压力与风险。三是集中力量办大事，大家把钱集中在一起，可以做比较大的生意，大生意竞争者相对少，赢利能力相对也强。

自改革开放后众筹模式在福清民间一直比较盛行，这种模式在今天仍然有很大的优越性，但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这种模式与福清民间融资及借贷模式一样风险越来越高，中国刚开放的时候，商业机会较多，竞争较小，只要你有资金，基本都能挣钱，企业挣到钱了，自然就会把利润分给投资人，那时候的福清老板，基本都是实实在在地做生意，都把信誉都看得很重，很少人会去打破流行于福清民间的那些不成文的游戏规则，企业到了农历年底，做老板的一定要给投资人一个交待，该分红一定要分红，现在福清的老板多了，鱼龙混杂，有些人并没有成功的商业经验，在外被人忽悠，就兴高采烈回老家召集投资人，忽悠亲友乡邻，这种项目往往最后都失败了，投资人的钱就打了水漂。现在社会骗子如云，防不胜防，很多外人推荐的投资项目本身就是一个坑。还有一些福清骗子，利用福清民间投资盛行，但投资人毫无法律防范意识的弱点，虚构投资项目来吸引投资，钱一到手就跑路了。虚构投资项目骗钱的事情其实以前就有，只是相对少，上世纪90年代末福清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用虚构的商业项目骗了亲友乡邻2500万元，18年前2500万绝对是一笔巨款，一个乳毛未干的小青年靠虚构的项目就能轻松吸收到2500万的投资，这在一般地区是不可思议的。福清人并没有从屡屡发生的融资诈骗案中吸取教训，前几年以年回报率60%的煤矿项目为饵的融资，多少人又沉陷其中，相当一部分的煤矿投资，根本就没有煤矿什么事，只是为融资而融资，融的钱去哪了，除了融资人，那只有天知道。这些投资人拿不回钱，连告都没有地方告，要告你得提供证据，你啥也没有，谁也帮不了你，即使他有收条给你，那上面也写着投资款，投资有赚有亏，连立案都困难，你只能哑巴吃黄连，事情闹大了，或者说幸运地立了案，那也顶多是一个经济纠纷，民事诉讼是一个何等漫长的过程，那些投资人都未必整得明白。投资、融资、民间借贷没有正规手续，甚至根本没有任何手续，这在福清是个普遍现象。在福清非法融资11亿的玛丽莎案中，有个投入一个多亿的，连个收条都没有，在席卷两个大村庄的陈仁杰融资诈骗案中（民间传言诈骗金额超过20亿），其中一个投资人连陈仁杰面都没有见到，只是收到他的马仔送过来的一张收条，就把4000多万钱打给他。

福清民间融资与民间借贷活动历史以来一直比较活跃，民间借贷正常的利息一般在年12%~18%，几十年来没有太大变化，可以说福清的民间金融市场是非常健康的。福清的民间借贷与其他地方有较大的区别，福清民间借贷历史以来都没有抵押物的说法，借贷完全是依赖个人信用，很多借贷关系甚至连个基本的借条都没有。有一个年青的福清老板，为人侠义，用福清说就是对朋友很肝胆，朋友缺钱想借几百万周转的，他二话不说，给个账号就打钱，有一段时间，他自己手头钱紧，找一个福清朋友借了几百万，那个福清朋友也是二话不说就把钱打给他，可是当他向一个曾借过他钱的北方朋友借钱时，情况就有点让他郁闷，那个北方朋友答应借100万，但是要求他提供抵押物，还要做他项。我们不能说这个北方的朋友做法有什么不妥，在北方借钱需要抵押物是很正常的，北方地区游戏规则就是这样，而对福清人来说，民间借钱还要抵押物听都没有听过。福清的投资、融资、民间借贷的模式已形成一些不成文的规则，这些规则已深入福清人的心里，大家认为它就应该是这样的。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福清模式蕴藏的风险其实是非常高的。

福清人众筹办企业，民间融资、借贷等，都是促进社会繁荣，增加福清人财富的一种方式，福清人传统的传帮带、追求共同致富的理念非常好，但是一些模式上应该跟着社会的发展而进行升级。在保留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增加法律的保障，比如做好每一个投资项目的书面资料，起码得做好可行性研究报告，而且可研报告必须是接地气的，不是那种为审批手续请专业公司瞎编的，让投资人清楚了解这个项目是怎么一回事，预期收益是多少，存在什么风险，同时办好入资手续，制订定期向投资人汇报企业经营状况的制度，福清人的众筹企业其实就是没有在证券市场交易的股份公司，完全可以借鉴上市公司的管理模式。如果福清能有一个专业的投资指导机构那是最好的，这样可以让投资人预知投资的风险，也可有效地避免投资骗局。福清是一个著名的侨乡，相当多的人是在海外挣钱，在改革开放前期，与中国的其他地方比，福清民间资金算是很丰富，但是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特别是房地产价格的飞涨与股市的兴起，福清人的财富的取得与那些官商甚至大城市居民比就显得相当不容易，官商一IPO就几亿几十亿进账，这是农民合伙企业想都不敢想的事，大城市人只要有房，啥也不干，几年时间财富就可以轻松增值几百万，而福清人要挣几百万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福清人的财富不仅仅是用汗水换来的，有时候甚至是用生命换来的。

看看这些年南非的新闻:

2014年2月5日上午12时 ，一名福清籍商人在南非西北省遭遇抢劫被枪杀。

2014年7月6日，在距南非德班约160公里的乌姆济姆库卢市，华人商场“冠军”超市被打劫，福建省福清市一都镇侨民黄世科，胸部和头部中枪，不幸遇害。

2015年2月7日当天下午2时 ，两名黑人在华人店内的提款机上，使用伪造的银行卡提取现金，被店方控制，引发骚乱。随后，10家华人（福清人）超市遭到哄抢。

2015年4月4日早晨，一名在普马兰加省开店的福清市一都镇人何大旺遇害。

2015年4月13日，南非德班市和约翰内斯堡市相继发生排外暴力事件，在骚乱的始发地德班市，一名来自福清江阴镇的福建侨胞在市郊经营的超市遭到暴徒洗劫，损失近20万元人民币。

2015年6月4日晚，南非姆普马兰加省一小镇发生两起恶性刑事案件，造成一名华人遇害和一名华人重伤。这名遇害华商来自福清江阴镇。5日被发现死于自家仓库，当地警方初步判断死者疑遭抢劫被劫匪勒死。

2015年9月3日凌晨1时 ，福清19岁小伙子陈柑宇被店员发现死于超市的房间内，其头部中弹当场身亡。

2015年9月29日18时 ，南非比托Mamelodi 一华人超市遭6名黑人劫匪武装抢劫。2名劫匪被华人店主福清人黄先生击毙，另2名劫匪被南非警方逮捕。

2015年12月2日，在南非林波波省经商的福清籍夫妇遭遇入店抢劫，三名匪徒在抢劫过程中，将店主陈某夫妇两人打成重伤，妻子杨某在被送往附近医院后死亡。。

2016年4月25日晚10时 ，一伙歹徒闯入南非东开普省乌姆塔塔地区一家华人超市的仓库抢劫，超市老板福清侨胞方先生胸部和腰部中枪不幸身亡。

2016年6月5日下午五时，在南非林波波省jane furse小镇的一家福清籍华人开设的超市遭遇六名匪徒武装抢劫，匪徒抢走了当天的营业额后逃离了现场，所幸的是现场无人受伤。

2016年7月31日上午，在夸祖鲁纳塔尔省新堡市，又发生一起歹徒抢劫华人案件。在作案得手后，那帮歹徒还凶狠地朝华人店主开枪射击，子弹从受害者背后打入穿出胸部，所幸伤者经抢救已脱离生命危险。受害者来自于福建省福清市。

2016年8月25日，在南非夸祖鲁纳塔尔省Ladysmith附近的一处小镇，一家由福清籍华人开设的百货店，遭遇了人数高达数10人以上的大型犯罪团伙武装抢劫。店内两名侨胞因被匪徒用枪托击打，受了轻伤。

2016年8月31日，位于西北省布隆霍夫（Bloemhof）小镇上，一家由福建籍华人店主开设的批发超市遭抢劫，歹徒在抢走大笔现金并打伤店主后逃离了现场。

2016年10月2日下午4时，位于南非德班地区的一家福清籍华人商店遭遇至少六名匪徒武装抢劫。

2016年10月17日中午11时，东开普省Cala小镇的一名来自福清江阴镇的侨胞，在从临近Eliot小镇办事返程途中遭遇四名匪徒武装抢劫。

2016年11月2日晚上七时，约堡一名来自福清江镜镇的62岁女侨胞在离约堡西北方向的KAGlSO MALL停车场等车时，遭遇等待在旁边的黑人抢匪连开三枪抢劫。

2016年12月26日晚11时 ，东开普省东伦敦市，福清籍侨胞王玉德遭遇匪徒抢劫，头部中枪，当场身亡。

2017年1月3日上午八时，在东开普省东伦敦市的一个黑人区，一名在当地开设酒吧的福清江阴籍林姓华人，在自己的酒吧外遭遇四名抢匪武装抢劫。过程中，受害人身中四枪，后被送往当地医院接受治疗。

2017年2月12日上午9时，在距东开普省伊丽莎白港一百多公里的城镇，一家福清籍华人开设的超市遭遇数名武装歹徒抢劫。

2017年2月17日下午2时，东开普省伊丽莎白港一家福清籍华人批发店遭遇五名索马里匪徒武装抢劫。

以上仅仅是南非的新闻，从这些新闻就可以看出，身在海外的福清人赚钱有多么不容易，简直就是用生命在赚钱，而在陈仁杰融资诈骗案中，被骗的那两个村庄的村民，几乎都是在海外谋生，福清人经常说一句话，在国外呆的时间长了，人就会变傻了，这话不是空穴来风，中国治安状况比南非等国要好得多，但是到处都是满满的套路，不是海外的那些国家能比的。福清人钱来得如此不容易，一定要好好珍惜，没有80%以上的把握，不要轻易投资他人。国外的钱不好赚，国内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中国确实有太多暴富的人，但是这些暴富的玩法，不是以务实著称的福清人能学会的。

我一直觉得福清人是一个接受新事物非常快的群体，与其他地方比，福清的民风民俗改进得比较快，比如参加结婚宴席，福清人大约15年前开始就不用随礼，有喜事请亲友免费吃一顿，更符合常理，比起有些地方甚至还有靠办酒席收红包敛财的，福清算是非常进步了。福清人去医院看病人都是给钱的，这也是很有道理的，现在老百姓生病住院就缺的就是钱，看病人给钱也是一种减轻病人负担的众筹模式。福清人在民风民俗上都可以进步这么大，福清人的投资、融资、民间借贷的经济活动，也一定会进行升级改革的，这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