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小常（3）
这天是我跟小常正式相处的第27天。
“三个人里边，你最低调，说话最好。”小常对我说。她来厨房拿水杯，而我刚刚在厨房吃完了她给我留的鸡蛋和蔬菜汤。我们在厨房门外的走廊、书架旁聊起天来。此刻，父母都在午休。
“她们都有点儿……觉得自己……”她在努力地寻找合适的词汇，她的右手一再地向上扬起，“她们喜欢说自己……了不起……”在我来陪伴父母之前，小常先跟老四（小妹）相处了两个月，之后又跟大姐相处了将近三个月。
“是炫耀吗？”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这可能跟父母的影响有关。我父母，其实都是自以为是的人。前几天我在我屋还听到我父亲在饭桌上跟你炫耀他自己，工作上多么厉害，说话多么硬邦，任谁都无可反驳……多么受人尊敬……我妈现在是处于混沌状态，她原来……〞
“强四（势）！”小常想必从大姐那里已经听到太多对母亲的描述。
“我父母身上的这些东西没有过多地影响我……我很庆幸从小在外爷外婆身旁长大，我外爷是一个文化人，因为受了冤屈，所以当了一辈子农民，这个说来话长，所以也就不说了。我外婆没有文化，她身上有一种极朴素的善良……她一直很谦卑，哪怕是在儿女面前……我小时候在农村……其实我很感谢那段经历……正因为如此，还能够理解许多人，许多事。〞之前，在我跟小常相处之前，她就已经了解了我小时候没在父母身边长大这件事，从前些天跟我的交流中，她以为我会因为没在父母身边长大而怨恨。在她的概念里，农村的生活比不上城里的生活；在父母身边才幸福。小常想得也没错，但在外公外婆家的生活给了我另外的滋养，充满泥土气息的养份。即使在那期间，也发生过一些令人惊恐的事件，但那也是宝贵的，是属于我的独特经历。
“我以前有段时间心理不平衡，有意疏远姐妹和父亲，是因为回到父母身边之后，受到姐妹的排挤、父母在情感上对我的不公平对待……而他们从不自省，除了我妈后来向我道过歉……我用那种方式迫使他们反省……”
“哦，她们可能是这样的，你没来之前，一个苹果，分三瓣……你来了之后，就要切成四瓣……”小常的比喻很形象，但跟我感觉到的实际状况不符。我忽然领悟到，大姐以前所说的，我来了之后分走了父母的爱，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托词，用于掩盖或者掩饰更深层次的心理层面的东西，是她不愿承认的一种东西。
“我觉得不是物质上的……我回去之后，父母将我介绍给来家里拜访的同事，朋友，邻居，他们每一个都夸我……可能让大姐觉得……”
“你长得最像你爸爸……你的背特别美！”小常转换了方向。其实我自己最为满意的是我的笑容，我笑起来的肌肉纹路走向像母亲。母亲面貌生得不算美，可她笑起来极富魅力。好吧，就当我是在拐着弯夸我自己吧。关于我的背，跟小常相处第几天？大约第三四天的时候，那天我出门前，小常跟我说：“你的背影像明星。许多明星的背影还没有你的美！”我当时有点诧异，她还能欣赏到女人的背影的美。小常的身材非常敦实，她夸我的时候，超越了她自身，是一种忘我。她皮肤暗黄，不细腻，但她很自豪：“我们这种皮肤不容易生病。”
〝老四说话最不好听。老四在这里的时候给叔叔一只水果都没买过，有一次叔叔还是让我去买了几个水果……”不知不觉中，我和小常的对话陷入到“谁人背后不说人”的庸俗之中。在我来的前几天，好像是第一天，小常就跟我说了她跟老四的一次冲突。那天晚上，小常已经睡下了，小妹来敲她的门，说她给我妈洗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没有晾出去，不及时晾的话衣服会臭掉……小常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小妹说了句“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呀”，小常说她一下就来气了……最后衣服还是小妹自己拿去晾的。
“那她自己不吃水果吗？”我买许多水果，是因为我自己也很爱吃水果呀，当然也为父亲，也邀请小常一起吃。母亲现在只能流食鼻饲。
“她不吃。〞小常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容置疑。
其实我心里忽然涌上对小妹的心疼。母亲对小妹从小到大一直很宠溺，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种意思，最小的妹妹，姐姐们都有义务帮。小妹的性格有时可爱乖巧无辜可怜，有时会显得骄纵颐指气使，这取决于她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当时是什么情形。小妹虽然表面风光，有车有房，房子还是带院子的有艺术气息的两层大house，但这主要是大姐的帮助，其次是父母的帮助，我也帮助了一些。妈妈还能行使权力的时候，觉得我们都理所应当帮小妹实现她的画家梦。小妹辞去了银行职员的工作，到北京来追梦。
小妹最值得书写的有两件事，让她可以称为艺术家——不明就里的人听起来会仰慕，一件是她到法国去参加了一次艺术活动，她向组织活动的机构付了三万元的费用，这三万是父母给她出的；另外一个是她的一件装置作品被某不知名美术馆收藏，付给她三千元，而她制作这件装置的总费用超过了三万，时间成本不计算在内。
有像样的房、像样的车才能让别人看起来比较像个艺术家。当初大姐给小妹买地盖房子这事儿是瞒着大姐夫的，他们的女儿小时候跟四姨关系很好，也是向着四姨的。可后来大姐夫知道了这件事，引起夫妇俩的感情危机……大外甥女在国外求学和生活十年之后，发现自己在国外的舒适生活全得靠国内的父母，而她的母亲历经投资失败损失了许多钱财……于是从某个时间开始便对四姨生出许多不满，觉得母亲的钱（最终也是自己的钱）被四姨算计了，两人开始交恶……
小妹曾含着眼泪对我诉说，在大外甥女父母不在身边时，她是如何陪伴她度过难熬的青春期的……而现在……“那些钱我还呗，琮琮问我，你还得起吗？我说我现在还不起，我还一辈子不行吗？我买了保险，受益人都是琮琮……”我在这个时候，感觉小时候小妹倚仗父母的宠爱对我的那些欺负，都可以忽略不计。
被父母娇惯的孩子，在父母渐渐年老、自顾不暇，手中的权力控制力渐渐丧失的时候，生活会给他们上一课又一课。
但是，谁又不是被生活上课呢？只是每个人的课程不同。后来我听到小常所遭遇的，她的课程可以称为沉重，可小常经常在晾收衣物时兀自笑着，开心地自言自语；她在厨房干活的时候，常常飘出歌声，还挺悠扬。
“你挺爱唱歌的，唱得挺好听的。”
“有时候心里高兴，没有人可说，就只好唱歌喽……”她看着我，笑得露出了一排不那么洁白却健康整齐的牙齿。小常每晩认真地刷牙，用的牙膏还挺讲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