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文库雪山评文团文艺复兴

红线误

2022-03-15  本文已影响0人  阿雾

夜风骤起,灯火阑珊。一名白衣女子正坐于妆台前,油灯的芯明明灭灭,映出一张娇俏的美人面。

女子一头柔软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挽起,头上是红色的牡丹,牡丹中间坠了一只珍珠垂入光洁的耳后,眉心一抹金光闪闪的圆心若隐若现。

夜雨如墨倾洒,哗啦啦的声响犹如万马奔腾,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些没有荫蔽的花朵,已经让雨打成了一地残红。

婆婆收了伞站在门口,衣角滴滴答答淌着雨,她声音低沉道:“姑娘,香炉生好了。”

女子应了一声,沾了点桌上的胭脂细细抹在唇上,挽着婆婆湿哒哒的袖口往外走。

油纸伞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么激烈的雨,雨水汇成一缕,小溪般从伞沿上流下。

身为月老座下的红线仙,灵文是人间与天庭的连接使,而她本就要背负着这世上诸般的责任。

爱恨嗔痴,喜怒哀愁。灵文已在人世间辗转多年,促成了无数天赐良缘,却因一时粗心,搞错了姻缘线,因而,她得了“特许”,封了六脉,只余一成仙力,并可在这一世亲身经历情爱滋味。

穆凌肆,便是那特许里被千挑万选的一环。

灵文因犯错与某位不相识的凡人被红线绑了个彻底的这一年,穆王爷家中的这位凡人小世子不过是岐嶷表羁贯之年,通礼称绮纨之岁。

到了如今这一日,他正似少年时,皎如玉树临风前。

在尘世中等待着少年长大的灵文小仙,也曾不可避免的动了凡心。

雨打芭蕉,电闪雷鸣。

她任由雨水洇湿了裙边,当下心想,可是仙人也在惋惜,她即将毁掉的好姻缘?

兰堂风光软,金炉玉香暖。王府密绿的竹叶下,褐红玉桌一旁,偏头倚靠的穆凌肆正坐在亭子安寐休憩。这会儿,不知他在梦里遇到了什么,乌眉舒和温润,薄唇微展轻扬。

灵文在他身边观察了三年,这日见他熟睡,掐了个诀,隐了身形,静悄悄地落在了他的身边。

她撑着腰弯下身子自顾自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毛还没长齐的玉面小公子,有些好奇这人究竟会有如何传奇的一生,才能在众多庸碌之辈中脱颖而出,成为天选之人。

忽的,似是有风拂来,吹得那披落锦衣上的丝缕尾梢也悠悠然荡起了三分。

四目相对,穆凌肆黑漆漆的瞳仁盯着眼前的女子,只是愣在了原地。

“咦。”灵文凑近了一些瞧,不免有些好笑道,“醒了?”

“你是?”

“咦。”她又奇道,“你如何能看到我?难道我的隐身诀失效了?”

“隐身诀?姐姐莫不是神仙?”

灵文默默地摸了摸鼻尖,点点头。她仅剩一成仙力,只剩隐身掐诀,还时不时不太好用。她了然地看了一眼两人尾指隐隐相连的红线,有些头疼。

穆凌肆想了片刻,垂眸,从袖中里取出几包蜜饯和坚果,全部放于桌上。

灵文没动。

穆凌肆直接把坚果塞到灵文怀里,笑起来:“神仙姐姐定然不曾尝过这个,且来试试看味道如何。”

手忙脚乱接住坚果,灵文瞧着这分明不见外的小世子,抿了抿唇,拆开包装取出一颗松子,低头认真剥了起来。

她没告诉他,她虽是神仙,却是在人间烟火中孕育而生的仙。

松子是炒制过的,但还带着一股天然的甜香味。灵文剥开外壳吃了两颗,唇角没控制住地往上扬了扬,颊侧酒窝若隐若现。

穆凌肆低头安静地剥着松子,不知在想什么。

灵文左右环视一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掉落的树枝。手指掐诀,几十片花朵被风卷到她身前,灵文将树枝伸出去,这些花朵全部乖乖粘到树枝上。

“礼尚往来。”她递过去。

“姐姐当真是神仙?”他看得出奇。

“如假包换。”继而拍掉手上的碎屑,灵文与之套近乎,“你可有什么愿望说与我听?”

穆凌肆遂说道:“我倒没什么愿望,只是听闻先生所说,如今世道艰难,百姓困苦。若姐姐真是神仙,我愿漓朝此后琼卮玉醴,飨此精诚,福庆绵绵。”

“这很简单。”

“咦。”灵文后知后觉,贴着他的脸看了许久,这才奇道,“居然是你。”

几百年前,灵文初为凡人,也曾有位相濡以沫心系天下的好相公。如今辗转百年人间,她终是想起这人是谁。

原来,他已再次投胎为人。

如今想来,那本是灵文第一次见到穆凌肆的画面。

彼时春暖,年少之人与旧梦之识重叠了大半的光景。

隐匿埋翳的思念,在那一刻,雾散云涌。

只那一眼,仙心萌动,泛滥成灾。

灵文笑容灿烂:“小孩儿,以后神仙姐姐也保佑你。”

大雨滂沱了一夜,朔日清早,灵文带着婆婆出门前往青龙寺,被小沙弥领着绕过很长的走廊,穿过几处庭院,终于来到穆凌肆居住的厢房。

香雾弥漫,厢房的窗半开着,他手捧兵书坐在窗边做早课,天光倾洒而下,照见他深邃的眸子。

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穆凌肆抬起眼,隔着窗与灵文对视。

灵文站在窗外,两只手撑着窗台看他。

许多年之后,她仍旧是幼年时初见的模样,踏岁月长生,与天地共存。

穆凌肆合上经书,摇头道:“灵文,你也来劝我?”

“那你可是猜错了。”灵文笑得散漫,拎起裙摆走入房内,“穆世子,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

“父王的人昨日刚走。”

“这我不曾知晓。”

“可你明明是仙人。”

“我……被封了法力。”

“连你都无能无力吗?”穆凌肆轻轻垂下眼,密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阴影:“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厢房的门吱呀被婆婆合上,灵文笑笑,不经意地问道:“凌肆,你当真是要去关洲吗?”

穆凌肆目光灼灼,他自十二岁认识开始认识灵文,如今已过五年。他知晓她是神仙,也听说她在这一世要历经情劫。这一世的三生石上,灵文的一侧应该刻的是穆凌肆这三个字。明明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仙人相恋,必得几世禄寿昌盛,多大的福分?

可——

都城里暗流涌动风云变幻,关州战事吃紧,南山的叛贼谋动作乱,胡羌人趁机占领了漓朝边境十五座城池。羌人肆意屠戮砍杀无辜百姓,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日月无光。

他自幼随太子跟着长史先生学习兵法,在诸位兄弟之中,亦小有所成。朝中之人则个个胆小如鼠,他想率兵出征,讨伐胡羌,却被父王拦下,不许他进宫面圣。

纵观天下本就如一场棋局,漓朝接连退让,割据了边城的几座重要城池,已然是要输了。他有满腔抱负难平,欲扶大厦于将倾。若胜,则遭人忌惮,若输,则功败垂成。

即使……即使……即使他心中记挂灵文。

“是,我一定要去关州!”

婆婆举着右手拎着的食篮,灵文摆摆手笑起来道:“若你执意如此,我便助你。”

食篮上面用白纱盖着,掀起半个小角,里面装着的绿豆糕清晰露出来。绿豆糕绵软香甜,刚出炉不久,纱布掀动,还有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凌肆,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配着灵文倒出的花茶吃了好几块绿豆糕。竹叶沙沙作响,一炷香的功夫,穆凌肆终是不敌困倦,伏在了案上,沉沉睡去。

“姑娘,可是心意已决?”婆婆低声询问。

“已决。”

“司命那里姑娘打算怎么交代?穆世子欲要拯救漓朝,舍弃与姑娘的情分,必遭天谴。想来姑娘已在司命那里看过,此等逆天改命之事,于他于姑娘,都不是上上之选。醉梦散入腹,他便再也记不得前尘之事。姑娘,确定不拦吗?”

“这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心愿,我不能让他有遗憾。半屏浮生,何苦频拾斑驳碎梦。红颜白骨,将军身后,如何有软肋?月姑,我并不愿他成为凡夫俗子,如今我的仙力退散得厉害,怕是自保都不能,又怎能拖累他?与他举案齐眉虽好,可他心中有天下,眼中有百姓。即便我知道他的结局多是伤情,可我也不愿他郁郁寡欢过完这一生。”

“这一次,我该放手。”

数年后——

江城之中,灵文一身红衣,怀抱琵琶穿梭在坊间,日夜弹唱《破阵子》。

拦江城外,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立于城头。他在塞外征战五年终于归来,手执一柄长剑,寒光闪闪,剑身映现出黑压压的人群。

穆凌肆要守的不止是边疆那一座座军事要塞,他要守护的,更是这万户安家的江州城,济万民安百姓才是他永远的道。

年轻将军身穿铠甲,城下千军万马跟随他而来。黎明百姓为他前呼后拥,一时之间,竟赛过帝王出巡的风头。

两侧城楼里扔下了无数的红绸砸向他,江城里的姑娘们表达爱意的方式与众不同,大胆地望着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俊美无双的常胜将军羞红了脸颊。许多年来,穆凌肆孑然一身,一心只在边塞排兵布阵与敌军厮杀。皇帝往西南送了无数的金银美女,可他总觉得,自己曾经忘了些什么。

大军自夹道中前行,行至茶馆门前,他与一名红衣女子擦肩而过。

穆凌肆回了头,却如何都想不起,那是他夜半梦回,常常挂在嘴边呓语的神仙姐姐。

他成功守护了漓朝,也定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穆凌肆锋芒太盛,朝中人人妒而诛之。

他接受了皇帝的封赏,成为安定王,他将被永世留在关州,老王爷和王妃成为质子留于江城,帝王不死,就不许他再踏入江城一步。

第二年新年未至,穆凌肆再次率军出征。

那一年的大雪下得毫无止境,在这洁白的雪层之外,又有许多的将士将长眠于边塞。

婆婆拿了青色大氅披在站在桃花树下发呆的灵文肩上,掸了掸她乌发上的雪花。

“姑娘,外头冷,该进屋了。”

灵文动弹不得,只听到身后雪枝刷刷掉落的声音,然后便是婆婆的叹气声。

灵文忽而仰天,紧咬下唇,眸中滚出热泪。她手中的松子被她攥的鲜血浸染,摔到了雪中,红的刺目,热的烫人。

“关州,也下了大雪。月姑,他已经走了。”

江城大捷,胡羌献降。后来的捷报中说,穆凌肆因保护关州百姓不利,拔剑自刎,以身殉城。

可是那一日,穆凌肆早就提前疏散了全部的百姓,与胡羌人拼死一战大获全胜。

将军生而无畏,战至终章。

而后,被副将一刀斩杀于战马前。

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却在破城之际辗转成尘。

紧闭的城门将城外的风雪一并隔绝,一生浴血的将士死在了他最爱的这片土地上。

这是他最终的宿命,断情绝爱,身无软肋,一身尸骨埋入雪中。

灵文走出了院子,少倾,她尾指上的红线陡然淬红显现,继而断裂在了地面上,隐没了身影。

那年大雪极盛,不过转瞬,便吹白了她的头。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