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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2024-05-08  本文已影响0人  华年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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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合成

紫苏对着偌大的梳妆镜仔细地观察着镜中的女子,她细长的手指缓缓地从额头、鬓角、眼睛、鼻梁、下颌线上划过,指腹冰凉,没有一丝热气,镜中的女子无疑是绝美的,美得竟不似活人,如果忽略那清浅的呼吸。

“你可真美!”紫苏轻轻说道。

“怎么样,可还满意?”安静的房间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嗤嗤啦啦的,像漏气的风箱。

“很好。”紫苏勾起嘴角,“这是你的杰作,不过我不会谢你,拿去吧。”

“呵呵!你会感谢我的,人类总是标榜自己重情重义,实际上爱情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你会为自己的选择庆幸,从此以后,你,当无所畏惧。”

话音落下,房间的空气仿佛被什么拂动似的,发出簌簌的声响,紫苏紧紧地握着拳,尖利的指甲扎入手心都未觉,有什么东西从她心里被抽了出来,贴着她的眉心如丝般缓缓地离开了她。

她的身体突然觉得很冷,是那种渗入骨头的冷,她哆嗦起来,颤抖得不能自抑,桌上的茶盏叮咣作响,紫苏扶着桌子缓缓瑟缩在地。

“真好,终于结束了。”

这是紫苏最后的意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醒醒!老板,您快来,有客人晕倒了。”

紫苏在这一迭声的叫喊中慢慢睁开眼睛,模糊地看到小二奔出的身影。

甄桓弯腰拂了拂长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立直身体,一身月白色的交襟长袍,头上用一个极简的白玉环将满头乌发束起,身无长物,朴素至极竟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公子如玉。

他矜持地整理好仪容正准备推门,房门忽然从外被大力拉开,一个身量尚未长齐的少年奔了进来,“公子,公子,碧莲小姐又送信来了,她肯定是看上少爷了。”黑瘦的少年举着一帧浅粉色的信笺笑嘻嘻的。

“没有规矩,再敢胡言乱语就发卖了你。”甄桓嫌弃地看着自己的书僮,摇头。

“小伍,算路程,陈叔应该从可塘县赶回来了,你这两天去驿站盯着点,看可有信送到。”

“公子,陈叔是去接紫苏姐吗?我想吃她做的肉饼了。”少年没心没肺地说着。

甄桓拿着信笺的手顿住,清冷的目光掠过一丝不忍,半晌淡漠地说道:“紫苏小姐有她自己的人生,以后莫要再说这话。”对上少年清澈懵懂的眼神,须臾像对自己又像解释般说道:“陈叔是去送谢仪的,毕竟这么多年,我们主仆几人得她诸般照顾。”

少年微张着嘴,想说什么,挠挠头又沉默了,“公子那么聪明,他说的一定是对的,只是…”只是什么呢,少年并不清楚。

陈叔捞起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紧了紧胸前的包袱翻身下马,将马匹交待小二好生照料后大咧咧地坐在桌前,一碗凉茶灌下,方才长出一口气。

“这贼老天,真是热不活了。”旁边桌上一个粗俗的汉子大声嚷嚷着。

陈叔也擦擦汗,“我,紫苏,绝不做妾,你转告甄桓,算我眼盲心瞎,错看了人。”陈叔脑海中又浮现出紫苏惨白的脸,她那么绝望枯寂的眼神,灼得陈叔三伏天里都遍体生寒。

陈叔再叹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可是少爷注定是要成为人上人的,你怎么配得上他呢。”想到这他赶紧伸手进包袱里摸了摸,把玉佩往里再塞了塞,这玩意可不能有闪失,还好拿回来了。

陈叔胡乱塞了几个包子,灌了一壶凉茶,再次瞥了眼旁边桌上的汉子,内心又热切起来。他,老陈也注定和这些粗鲁的泥腿子是不一样的,即将成为人上人的欲望快速将他仅有的几分怜悯冲得一干二净。

他接过小二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去奔赴他热腾腾的未来。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阳春三月的上阳都城万物复苏,花团锦簇。

若说这个春天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不外是当朝探花郎与尚书之女那场让万千世人羡慕的盛大婚礼 ,十里红妆从街头排到巷尾,足足八十八抬嫁妆逶迤而行,惹得周围的百姓都指指点点,足见尚书大人对女儿的爱重。

当那骑着高头大马,身姿挺拔修长,面如冠玉的探花郎披红戴花打马走过长街,谁都要赞一声真是丰神俊朗,与那尚书千金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茶肆酒坊的客人说得兴起,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捏起茶盏一饮而尽,晃着脑袋,眯着眼睛,仿佛还沉浸在那场繁华中。

茶楼客人听得热闹,不断起哄,那厮越发起劲起来,一手撑桌,压低身子招招手,周围人见状立即凑上前去,只见他以扇遮唇小声说道:“我还听说,这探花郎在家乡可是有青梅的。”话落身子后仰,一副知悉内幕的样子,众人再问,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多说了,惹得一干人等抱怨声声,他却笑着摇扇出门径自去了。

紫苏坐在二楼雅间隔着门帘的缝隙看着那个一身青衫的背影,仔细回想着,确是从未曾见过的。

她伸出双手看着,这双手骨肉纤纤,白皙细嫩,竟是丝毫都没有从前劳作的痕迹了,那些无数个夜里为人赶绣品留下的针眼,地里劳作的老茧仿若从未出现过。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甄桓!”紫苏轻启檀口,“你可要好好活着等我。”

“小姐,小姐!”一个总角的小丫头轻声地叫着。小丫头十二三岁的样子,皮肤略黑,一双眼睛却生得极好,黑曜石一般,亮晶晶的。

“福子。”紫苏略微停顿,“当初约定你跟我三年,我便助你埋葬双亲,现今我再问你,你可会反悔。“

“我会一直跟着姐姐的,姐姐不要丢下我。”福子慌得站起身来扑到紫苏身前跪下。

紫苏淡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即如此,那便起来吧,我会为你种下心魔誓言,如有背叛,必然噬心而死,你可愿意?”

“小姐,福子愿意,如有背叛必噬心而死。”福子因为激动脸色紧绷。

紫苏双手交错拂动,宛如穿花,自眉间取出一滴精血打入福子眉心,伴随紫苏低沉的声音,紫苏感觉心里多了一丝与福子的联系。

“起来吧,自此我们主仆一心,我自会好好待你。”

正说话间,就听小二在门外恭声说道:“小姐,您约的客人到了。

福子上前打起帘子,一位体态丰腴,满头珠翠的女人扶着一小丫头摇着扇子走了进来。

双方见礼落座,紫苏抬目示意,福子退后施礼走了出去。未几,请了一位中人进来。

“我的提议已经提前书信告知妈妈,不知妈妈此番前来,可是思虑妥当。”

“思虑倒是思虑了,可仅凭姑娘一家之言,并无任何保证,我却要以师礼供养姑娘,这未免……”妈妈话说半句掩嘴笑了。

紫苏看着妈妈浓艳精明的脸,慢慢取下脸上的红纱,一片的抽气声里紫苏翘着小指以扇遮面,笑了。倾城之色竟让久经风月的妈妈都透不过气来。

“真是人间绝色啊,但有她在,还何愁我这揽翠阁不火呢!”想到这妈妈很快打定主意。

“好,就依姑娘,姑娘以自由身客居我揽翠阁,一应待遇视同我阁中头牌,负责指点我家姑娘才艺,但每月一次的出场表演可得作数,当日收入七成归我可行?”妈妈挥着手帕立起身来。

“妈妈爽快!如你所愿。”说着,紫苏扭头示意,请来的中人立刻将拟好的文书推到妈妈面前。

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迈着优雅的小方步,稳稳地拉着一辆青顶马车,驶过车水马龙的大街,马车“格拉”“格拉”响着,一身青衣的车夫“吁”的一声,停在了一幢朱门青瓦的宅院前。

斜斜坐在车夫身边的少年利落地跳下车,迅速摆好马凳恭敬地立在一边,只见轿帘内伸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骨节分明,无名指处有一层薄茧,那是读书人每日笔耕不辍修习书法的特有徽记。

甄桓,不!现在应该叫甄编修才对,甄桓大婚之后凭借着过人的才学和岳丈的声望被皇上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之职。

这是文人中顶顶清贵的职位,虽然只是从事文书起草等方面的工作,但接触者皆是皇朝金尊玉贵的人物,只消几年,一旦起用前途无量。

甄桓下车理了理长袍,望着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的“甄府”两字,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龙飞凤舞地金色大字无不彰显着主人不凡的身份。甄桓轻咳一声,掩饰起志得意满的表情,又恢复成谦谦君子的模样迈步向内行去。

“老爷回来了。”门房殷勤地问候着。

“小伍,去给夫人传个话,就说我先去书房找本书再去瞧她。”甄桓点点头侧过身子对跟着他的书僮说道。

“是,老爷。”小伍恭敬地应下,短短半年少年身量拔高不少,肤色也变得白皙,初初长成一个眉目疏朗的少年,气质更是发生很大变化,变得稳重起来。

甄府没有很大,三进的院子,但却修葺得精美雅致,入门一个曲折的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靠墙两三房舍,一明两暗,供门房和小厮居住。

穿过游廊是一个开阔的中庭,房屋建造呈“凹”字形排列。正中是用来待客的堂屋,一正一侧,左侧是一排三间嵌套的书房,供甄桓处理公务、读书和商讨事务所用。中庭中间不像一般勋贵人家设有亭台水榭,却只疏落有致地种了一圈竹子,随意地放着石桌石凳,颇有一种古趣。穿过竹林还设有一小型靶场,武器架上并排几把弯月弓,为这个园子平添几分阳刚之气。

堂屋侧面有一圆拱形小门,进去则是后宅。甄府一半的面积都被后宅占据,几个相对独立又浑然一体的院落掩映在花红柳绿中,各有风华、装饰华贵。地面都是花岗岩石铺就,甚至供丫鬟婆子们居住的退步都建得开阔大气,无不彰显着尚书大人嫡女的高贵和身家。

甄桓挥手支开小厮走进书房,整个人放松下来,他不喜人在书房伺候,包括夫人,书房亦是禁地。

书房敞亮又简约,当中放着一张花梨木大案,案上垒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里面插满了各种规格的毛笔。另一边立着斗大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边墙上当中挂着一幅烟雨行舟图,乃当今名家米粟所作,左右挂着一副对联,却是自己的墨宝,其词云:烟雨闲闲落,舟行野生涯。

甄桓坐在宽阔的花梨木椅子上,取出一本闲书看着,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当今圣上年逾四十至今未立太子,几位主子年纪渐长,各有心思,站队是迟早的事。岳丈大人和自己政见不一,这随便哪一步选错,都是掉脑袋的事,他烦躁地立起身来慢慢踱到汝窑花瓶前。

默然立了好一阵,从中抽出一卷画来缓缓展开,画上女子并无倾城之色,长得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即便头上只别一素簪都难掩其清丽的气质,却是从前的紫苏。

碧莲端坐在厢房正位上,大丫鬟佩儿立在一边,小丫环正跪在地上回话:“夫人,老爷的书僮伍子求见。”

“哦,是伍子,让他进来回话。”

“是!”小丫环行个礼退后两步方扭头出门。不一会,门帘抚动,伍子进来跪下。

“起来回话吧,老爷又去书房了?你怎得没近前伺候。”碧莲慵懒地问道。

“回夫人,老爷说要寻一本书,再来瞧您。”伍子垂头躬身应着。

“知道了,老爷身前不能离人,你去吧。”说着示意佩儿,佩儿笑着上前塞给伍子几个银锞子,嘴里说着:“夫人赏你吃茶。”

伍子再次躬身谢过,退步去了。

“哼!佩儿,这都多少次了,老爷每次一回来就钻书房,书房也不让我进,你说,他是不是变心了。”碧莲恨恨地扭着帕子,白皙的脸微微扭曲着。

“怎么会,老爷一定是公务繁忙,老爷书房从不让人伺候,定是从前养成的习惯。而且自从成亲,老爷一直对夫人体贴入微,十分爱重,就连夫人您说要为他抬一房妾室,老爷不都拒绝了吗?”佩儿小心地觑着碧莲的神情不停地劝着。

“是啊,原是我多想了。”碧莲脸色平静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忽然又重重放下,震得茶杯叮咣作响。

佩儿急忙扶住茶杯望去。

“只是可恨那个叫紫苏的贱人,爹爹派去的人竟扑了个空,遍寻不到,你说她一个大活人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成。”碧莲挥起衣袖把刚刚扶好的茶杯一把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佩儿慌得急忙跪下,“夫人息怒,您想她一个弱女子能翻出什么花来,定是伤心欲绝投奔亲人了,或者现在可能都嫁人了也说不准啊。”

碧莲看着一地狼籍,清醒过来,又恢复成娴静美好的样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上阳都城的百姓经历了一天的劳作,街上逐渐安静下来。这时另一个地方却正是人声鼎沸,歌舞升平的好时光。上阳河边秦楼楚馆林立,处处佳木茏葱,奇花灼灼,一弯河水,从不知名的地方蜿蜒而下,两边飞楼插空,红墙绿瓦皆隐于假山楼阁之间。

岸上人影幢幢,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连风中都是淡淡的脂粉味道,不时有从远处阁楼上传来的调笑声、划拳猜令声,好一个温柔乡英雄冢。

揽翠阁二楼尽头的屋里纱幔低垂,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处处透着奢华。

外间陈设却极为简朴,一张阔大的书桌上正平铺着一幅完成一半的画作,细看竟是女子跳舞的动作图谱,侧面一面墙的书架前立着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安静的屋子只听见沙沙的翻书声。

屋子正中檀木圆桌上福子正在泡茶,茶香溢溢,让人身心宁静。

紫苏掩卷缓缓抬起头来,福子看着自家小姐不禁恍神,即使天天面对,小姐的美貌还是令人屏息。

来揽翠阁已经三月有余,紫苏按照约定遴选了二十名金钗之年的女孩子进行撒网式培训。明天是第一轮的考试,刷下来的或是成为粗使丫头,或是被送去低级的娼寮,这个地方看得见的,是歌舞升平,看不见的,却是命比纸薄。

紫苏没有多余的同情给予任何人,她裹着恨意而来,今后的命运将由自己改写,她还真的很好奇,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跌进尘埃的样子。

“小姐,休息一下吧,您都看了一宿了,眼睛怎么受得了。”福子说着起身将椅子摆好。

“也罢,福子,你去给翠妈妈回一声,明天的考核安排在上午巳时进行,地点请妈妈安排人整理一下。

紫苏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玩着茶杯,“福子,你说这个月末我的初次登台,他会来吗?还真是期待啊!”

“小姐不时会这样自言自语,这时的小姐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着冷意,让人害怕极了。”福子低垂着头出门,轻轻舒口气向楼下行去。

此时的揽翠阁一楼大厅不同于二楼的静谧,真正是衣香鬓影话风流,侧词艳曲梦黄粱。正在与客人周旋的翠妈妈看到福子下楼,立刻使个眼色,旁边的妓子紧走两步扶着走路摇晃的客人,满脸媚笑着朝里间去了。

“哎呦!”翠妈妈上下打量着福子不住惊叹。“我说福丫头,就凭你这容色,只要你肯,什么公子老爷还不都得拜在你的石榴裙下,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何苦做这侍候人的营生。”福子不耐地侧身躲过翠妈妈露骨地打量,微微躬身,“我家小姐命我知会妈妈,明日巳时进行考核,请妈妈提前做好一应准备。”

翠妈妈不甘地撇撇嘴,“知道了,你家小姐下周的登台可准备好了?这整个上阳京城的达官显贵可都收到了我们的花笺,万分期待呢!”

“小姐说定不误妈妈大事。”福子不愿再看翠妈妈浓妆艳抹的嘴脸,行礼退去。

甄桓仔细地收好紫苏的画像,又拨乱画作的顺序,出门向后院行去。自从知道岳丈去可塘县寻找紫苏后,他就十二万分后悔,所幸紫苏竟然消失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清晨的揽翠阁静悄悄的,夜是它的主场。紫苏缓缓下到一楼,揽翠阁一面临水,现在整个墙体被拆除,与外间的观景台打通布置成一个美伦美奂的舞台,视野开阔。舞台由四根高大的檀木柱子支撑着,柱子上描绘着白云、如意花纹、飞天的仕女,华丽非常。

舞台三面设有低矮的栏杆,未曾封死,反倒挂着纱帘,不知什么材料制成,此刻正面的纱帘正由两个金灿灿的勾子勾起,清风抚来,在这清晨的曦光中泛着五彩粼粼的光,如梦似幻。

舞台上方黑色匾额上书"瑶光"两个烫金大字。可以想像夜晚来临时,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帘后有美人披纱抚琴,临波起舞,那该是怎样的迤逦景象。

紫苏沿着通向舞台的木质长廊拾阶而上,不急不徐,静谧的大厅里只有紫苏走路时衣物摩擦发出的轻微'簌簌'声。

方才在舞台一侧的长几后坐定,不等福子泡好茶,只见翠妈妈打着呵欠,由一个小丫头扶着'噔噔'地下楼来,紫苏起身迎了出去。

“妈妈,早。”

“今日有劳紫苏姑娘。”妈妈上下打量着紫苏,即使戴着面纱亦无法掩饰其绝代风华,更是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气质。

双方落座后不久,一群还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由管事领着,从一楼后门鱼贯而入,二十几个小丫头分成两组安静地立在台阶之下。

紫苏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队伍中各人的表现有了分化,有的在悄悄张望,有的悄悄歪着身子偷懒,有的干脆大胆地抬起头来打量,紫苏持笔在每个人的名字后记下一个标记。翠妈妈暗暗竖起大拇指,“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唯有谨小慎微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紫苏理理衣服起身,向下扫视了一圈:“今日过后,留下的就是揽翠阁的一员,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身份,统统给我忘记。若想在这繁华中惊鸿出现,除了努力没有捷径。否则,你们就像烂泥一样,就算是死在这里,也留不下任何姓名。是去是留,由你们做主,考核开始。”紫苏略略低沉柔美的声音并不大,却在这个清晨钻进每个人心里,以至于很多年后,那些成功逃离这个泥淖的女子回忆起来都仿如昨日。

小丫头们按着名册挨个开始上台表演,吹拉弹唱、轻歌曼舞,一个多月的特训,这群小丫头就如同被抹去浮尘的美玉,在台上熠熠生辉、脱胎换骨。翠妈妈看着、笑着,对紫苏越发满意,她恍如看到一棵棵摇钱树,扑簌簌地掉落了一地的银子。

紫苏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古井无波,无悲无喜,只有冷漠。紫苏的面纱因她发出的嗤笑而无风自动,转头间露出优美光洁的下颌,白腻得像一块上好的美玉,泛着莹润的光泽,引得人只想揭开面纱好一睹佳人芳容。

妈妈正自看得愣神,不防紫苏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下周的登台表演尚要劳烦妈妈准备一物件。”

“哦,你说来听听,务必给紫苏姑娘置办齐全,这整个上阳京城的达官贵人可都收到我揽翠阁的花笺了,说是万众瞩目也不为过呢!”翠妈妈说笑间,脸上厚重的敷粉都跟着抖动起来。

紫苏压下心底的厌恶,“也不甚麻烦,妈妈只需为我准备一叶带顶的扁舟并三米长的挽纱即可。”

“哎呦我的好姑娘,可是要从小舟登台,妙啊!”翠妈妈抚掌笑起来。“必给姑娘置办妥当。”说话间利落地召过管事迅速吩咐了下去。

“妈妈说到花笺,紫苏很是好奇呢!不会全是些老头子吧,这要都是老头子,紫苏可是不依的。”紫苏说罢掩面笑起来。

“哎呦!我的好姑娘,怎么会呢!姑娘可是我揽翠阁金字招牌,你放心,这次请的都是咱上阳城真正的达官显贵,连当朝的状员、榜眼、探花郞都在名单之列,那可都是真正风流的人物。”

翠妈妈一边说得唾沫横飞,一边暗自欣喜,“管她什么贞洁烈女,哼!到这地界,就不信荣华富贵还迷不了眼。”想到未来大把大把向她砸来的银子,翠妈妈越发详细地介绍起来。

甄桓坐在马车上正了正衣冠,阖上双眼。脑海里碧莲娇柔造作的模样和紫苏眉眼温柔的样子不断交替出现着。他颓然地叹口气,眼睛看向旁边的花笺,米黄色的封面上一枝含苞待放的紫苏花婷婷地立着,渐变的紫色淡到极处,也雅到极处。不知什么材料做就,竟似像从纸上活了一般,散发出一股清雅的幽香。

甄桓心中一动,轻轻拿起花笺翻开,’揽翠阁客居女校书紫苏小姐首秀’几个簪花小楷印入眼帘,“与君初相识,恰如故人来。”

甄桓惊得“咚”地站起,头被撞得一阵发晕,马车“哐”地停下,“老爷!”伍子着急的声音传来,让甄桓清醒过来。

“花笺?那是什么东西!”碧莲清晨送走甄桓,回到院落厉声问着,地上跪着的小厮身子抖了一下,越发垂下头去。

“是揽翠阁送来的,直接交由陈叔交给老爷的,具体小的不知,只听说是一个天仙似的姑娘首度登台献艺,整个上阳京城都传遍了。”

“揽翠阁!居然是那般腌臜地方!”碧莲气得将手中茶盏一把掼到小厮身上,滚烫的茶水顺着小厮的衣服逶迤而下,他顾不得疼,急忙用手扶住茶盏叩下头去,“夫人请息怒。”

大丫鬟佩儿见状急忙上前,一边骂着小厮,一边使着眼色,“蠢样,回个事都说不清楚,滚出去打听清楚再来。”

小厮感激地瞥了一眼佩儿,叩个头爬起来跑了。碧莲气得浑身发抖,佩儿见状硬着头皮跪地劝着。

那张淡紫色的花笺让甄桓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华灯初上,整个翰林院早已人去楼空,伍子悄悄探过脑袋,又悄悄地缩回去,“夫人已经派人接应了两次,这可如何是好。”伍子越发焦躁,来回踱着。

正无计可施,门从里面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伍子,今日去城西别院。然后你换一辆马车,随我去一个地方。”

伍子心头一跳,想说什么,却被甄桓冰凉的眼神吓住,“老爷现在官威是越发大了。”伍子垂下眼眸,快速出门套车去了。

揽翠阁二楼的包房,早在一月前就已经装饰一新,宽大的窗子下方即是楼下流光溢彩的舞台,窗棂上垂着西域泊来的鲛纱,轻薄通透。窗外的景致一览无遗,外面却看不到屋内一丝一毫,真正的隐秘又奢华。

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声里,临着舞台的湖面萝花苇叶簌簌而动,袅娜地垂下细长的花枝,粉白的花瓣腼腆地开满枝条,随着微风拂过水面,宛如少女舞,最后依依不舍地飘向远方。

恰在此时,芦花深处,小舟之上珠玉般的琵琶声骤然响起,弦清拨剌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如梦似幻,幽然怡悦的琵琶曲随着夜风四处飘散,似远似近,无丝毫谄媚之气,一派幽静和恬淡。

甄桓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他立起身子负手走到窗前眯眼向湖上望去。月光如水,岸边各色宫灯之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亮如白昼。一叶扁舟之上,一位紫衣少女盈盈而立,白纱覆面。一双纤纤玉手在琴弦上自如地跳跃,一改前调的恬静清雅,金戈铁马、激昂的乐曲声里充满了悲怆和不甘。甄桓的心莫名地揪起,“好!好一曲《十面埋伏》。”旁边包间忽然传出的喝彩声让甄桓猛然回神。“居然是庆王。”甄桓迅速抽回双手。

却在这时窗外响起一片惊呼声,甄桓探头看去。湖面不知何时起了白雾,衣袂翻飞之间,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影怀抱琵琶腾空而起,在众人的惊呼声里稳稳地落在舞台中央,敛衽一礼:“揽翠阁客居女校书紫苏这厢有礼。”女子声音清幽冷清,如暗夜中的百合,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引人遐思。却惊得甄桓心神俱碎,他踉跄后退撞翻了小几上的茶具,发出“呯呯砰砰”的声响。伍子急忙上前扶正,眼中也流露出一丝诧异。尚未及发问,就见公子失态地冲到窗前,扒着窗沿的双手因用力青荕爆起。伍子也悄悄地凑上前去。

紫苏在听到楼上异响的时候手上不由一紧,她清凌凌的眼神从甄桓的包间划过,面纱下的嘴角漾起一缕嘲讽的笑意,缓缓伸出双手揭去面纱。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孔在这个夜晚照得整个星空都黯然失色,整个揽翠阁仿若被施了定身咒般寂静,只除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甄桓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是她,不是她。”喃喃的自语声里,手脚发软的甄桓瘫坐在椅子上。

经此一夜,揽翠阁女校书紫苏艳名远播,“绝不为妾,自由一生”的宣言更是成为整个上阳京城欢场女子的神话。

“哎!你们听说没,传说庆王欲以贵妾之礼纳了紫苏姑娘,却被紫苏姑娘拒绝了。啧啧!你说她图个什么呢?”茶馆里一头戴方巾的儒生,以手击扇,不住地叹息。“嗨!这你们可就不知道了,听揽翠阁胭脂姑娘透露,紫苏姑娘为情所伤,发愿此生绝不为妾。”另一位长条脸的白面书生不住摇头。“如此人间绝色,且是自由之身,畅意快活有何不可。”同桌另外两位公子啧叹。

“可不是,听说庆王尤其爱重,引为知己,真是羡煞旁人。”方巾儒生眯着眼睛,满脸的想往。

“哈哈!你快醒醒吧。”同桌几人指着眯眼做梦的男子大笑起来。

甄桓坐在包间透过垂帘冷冷地望着,一个月过去了,紫苏的声音成宿成宿在他耳边回荡,“紫苏,此一生绝不为妾。”女子绝美的容颜与灯下为他缝补的娟秀女子重重叠叠。

“我真是魔障了。”甄桓轻揉着太阳穴喃喃自语。“老爷。”伍子轻声叫着。甄桓侧头望去。“老爷,你觉不觉得这个绝美的紫苏姑娘声音与可塘县紫苏姐姐一般无二。”伍子说着跪在地上。

静默的空气里,伍子悄悄抬眼望向座上的男子,男子俊美的眉眼仿佛失了魂般呆愣愣地。“伍子。”男人突然出声吓得伍子急忙低下头去。“你和陈叔悄悄打探一下这个紫苏的来路。”

“公子你怀疑她是紫苏姐姐?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伍子低声问着又马上自我否定。

“庆王,夺嫡热门人选,母亲是盛贵妃,朝中支持者众,这亦是老爷我今后命之所重。突然冒出的美艳女子,伍子,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人为。”在伍子瞠目结舌中,男子起身揭帘而出,“查仔细了。”声音在伍子呆愣的目光里远去了。

“紫苏姑娘,那个甄编修果然安排人查你了。”头戴方巾的清瘦男子躬身行礼,语气愤愤不平。“紫苏多谢方公子垂怜告知,说来都是造化弄人。紫苏家门衰落,甄家不认这门亲事原也应当。”椅子上侧身坐着的女子以袖遮面,露出一双美目,泪盈于睫,将落未落,让人望一眼就怜惜到心尖上。

“查到紫苏姑娘来路了吗?”朱红色的红木椅子上,男人一身织云锦的长袍金线绣就,在夜明珠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地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尊贵无比。

“禀庆王,紫苏姑娘大约半年前来的都城,随行只有一个小丫头。路引显示是临近安阳县人,父亲是员外,乃家中独女,一直养在深闺。可惜父母不知怎得一夜暴毙,留她孤身一人被族人欺辱,父母去世半年后,据族人说她与贴身丫头来都城寻亲,之后就如紫苏姑娘所言,未寻到舅舅,无奈之下与其任人欺辱,不如索性横下一条心凭一身所学入了揽翠阁。”男子低垂着头小心地回禀。

“哦!去安阳县查过?确定与安王无关吗?”座椅上的男子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影充满了压迫感。“禀王爷,就目前来看,紫苏姑娘与安王并无干系。”男子跪伏在地上。“去吧,继续盯着。”地上的男子叩头离去。

“如此绝世无双,紫苏姑娘,你可千万别是我好四弟的人,那我怎么忍心呢!安王殿下。”男子似呢喃般轻笑着,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安王殿下,紫苏所言句句属实,不知你可愿意。”紫苏跪在阶下,声音不急不徐。

“为何选本王,任谁都知道在庆王与本王之间应该选谁,再不济尚有睿王,本王母亲只是依附盛贵妃而存在的一个小小嫔妃而已。”高高在上的男子一身葛色长袍略显老气,一张脸却是稚气未脱,圆圆的大眼睛充满了打量。

“王爷如果需要一个理由,那自然是有千万个,但,这些并不重要不是吗?十五年了,王爷难道不想给您和静娘娘挣得一个未来,挣脱盛贵妃和庆王的桎梏吗?”

“静娘娘。”男子轻声叫着,身子放松下来。

“当然,紫苏也是有所求的,只求王爷大愿达成之后能对甄编修出手。”紫苏深深叩下头去。

“哦!”高椅之上的男人声音中充满兴味。“抬起头来。”

紫苏静静地跪坐在地,立直身子。

“果然美貌。”男人眼神在紫苏面上略做停留,转瞬移开。“要杀了他吗?”

“当然,不。”

“哦!”男人语气这才惊异起来。

“我要他活着,还有什么比带着惊惧和愧疚卑微地活在尘埃里更让我安心呢!”紫苏情绪难得露出一丝波动,唇角甚至带出一丝笑来。

高椅上的男人望着阶下妖精般美丽的女子,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脚底迅速攀爬,转瞬之间覆盖了全身,遍体生寒。

胶着的空气里,紫苏又一次拜了下去,“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龙游,他既然认王爷,紫苏自然也是认的。”

“小游?你识得他。”高位上的男人冷漠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温度,透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轻快。

“他呀!”紫苏的声音丝绸般温柔,“像个小太阳呢。”紫苏的唇角翘起,眼神穿过高位上的男人,溢出的笑容明媚如春,整个书房仿佛都听到了“噼里啪啦”空气解冻的声音。

喧嚣终于落幕,漫天星河倾泻如斗,揽翠阁二楼观景台上,女子一身绯色衣裙孑然独立,福子安静地立在一侧,痴痴地望着。夜风抚动女子的发梢裙角,女子单薄窈窕的身躯恍惚间竟似随风而去一般缥缈。

“小姐。”福子心慌不已。

“嗯!”女子回过头来,看到福子惨白的小脸轻笑出声:“不怕,福子。就快了,只不知他从高处坠入尘埃时可会后悔。”

“小姐。”福子心疼地望着。“为那样一个人,值得吗?”福子不懂,她的心里小姐是最值得拥有幸福的人。

“福子。”紫苏慢慢地伸出双手。“你瞧,这双手曾经满满的针孔,我曾经天真地以为那是爱的徽记。”紫苏十根手指在月光下莹润纤细,比上好的美玉都要润泽。

“小姐。”福子哽咽难言。

紫苏却畅快地笑起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紫苏。誓要享受从淤泥里开花的酣畅,享受从尘埃里爬起的成就,享受俯视天下负心之人的快意。” 紫苏傲然站立。

“啪啪!”紫苏蓦然回首,福子快速挡在紫苏身前伸开双臂。“什么人!”

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阁顶翩然而下。一身青衣的男子击掌走近,狭长的双眼炯炯有神,“果然有风骨。都说妓子无情,孰知世人皆寡义,芸芸众人,有几个痴情儿女,肯为痴情红颜斩情断念?你叫什么?”

“紫苏”。紫苏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没有任何畏惧。这让龙游觉得诧异极了。“不错的名字,为了表示公平,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

“不必,我对你不感兴趣。”紫苏说着,悄悄收起手中的簪子,就要绕过他。

“簪子虽锋利却没什么大用,以后用这个。”错身之际,男子一把夺过簪子,紫苏手心一凉,男子已经一跃飞走了。

“记住,我叫龙游。”紫苏垂眸,一个朱红色的玉瓶静静地躺在手心。

“老爷,老奴敢保证,那个妓子绝不是紫苏姑娘。”陈叔跪在地上,甄桓站在大大的汝窑花瓶前背对着他,没有出声。

陈叔心里直突突,挪了挪日渐肥硕的身子。“据老奴探查,这女子乃临近安阳县员外孤女,伍子已经去安阳县落实过,确有其事。”

书房静得落针可闻,陈叔的汗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地跪着,连空气都感觉粘稠起来。“罢了,此事搁置,不用查了,你将我备好的那幅画作取来,我去拜访庆王。”甄桓话音刚落,陈叔忙不迭地大声应下,退了出去。

门在陈叔身后掩上,陈叔伸手抹去脸上的汗,感觉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主子终究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甄桓爱怜地抚摸着“紫苏”的画像,眼前又浮现出揽翠阁紫苏姑娘的眉眼,美得不似真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紫苏的样子。可,不知为何,甄桓就是从她脸上看到了紫苏从前的影子。“罢了,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岂能囿于闺阁。”甄桓的脸上露出勃勃的野心,将画作重新置于花瓶之中。

“这幅画作不知庆王殿下可还满意。”

“甄桓,当朝探花郎,翰林院编修,岳丈乃当朝尚书大人。”庆王亲和的脸上带着笑容,声音却没有一丝温度。“甄编修,若我没搞错,你岳丈可是睿王的拥趸。”

“庆王殿下龙章凤姿,宽厚仁和,是甄桓认定的主子,良禽择木而栖,此龙脉图就是为臣的忠心。”甄桓跪在地上,不卑不亢慢声说道。

“哈哈!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起来回话。”庆王放下画作起身虚扶,甄桓顺势而起。

安王屏息跪在寝殿地上,空旷的寝殿中央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泛起银色的波澜。

侍候的宫人脚步无声地在地上挪动着打起罗帐。天已大亮,宫殿内依然燃着手臂粗细的香烛,焚香炉里龙涎香的香气混和着中药的味道熏得人昏昏沉沉。

皇上撑着身子靠坐在龙榻之上,只着一件黄色双龙戏珠的寝衣。微闭的双眼下青黑一片,面色如蜡,间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寝殿之中擂鼓般响亮。

“陛下,老臣经过仔细诊断,您的龙体目前并无大碍,乃忧思过重致邪气入体。臣这就给你开药方,恳请陛下勿过度操劳国事,放松身心,饮食清淡,保重龙体。”床榻前老太医哆嗦着身子跪在地上。

“你这老东西……”皇上话未说完又咳嗽起来,老太医慌忙爬起,“陛下,容老臣为你施上一针吧。”

“不必了,朕的身子,自己清楚。”皇上缓过气来摆了摆手。

“父皇。”安王膝行几步,“儿臣恳请父皇保重龙体。

陈老太医请掌眼,此物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乃母亲为皇上祈福时救助的一位老人家所赠。”安王双手托着玉盒举过头顶。

陈太医并未上前只看向皇上。“嗯!”皇上轻轻点头。

“还阳草,居然是还阳草。”陈太医激动的脚步踉跄,怀中紧紧抱着玉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万福啊!”

安王看着陈太医的表情,整个后背粘腻的感觉都清爽起来。“紫苏,果然没有骗我。”安王彻底定下心来。

“安王殿下,此乃还阳草,药死人,医白骨。但也仅能解一时之急,皇上大限将至,终归药石无医。”紫苏白玉般的双手上托着一个玉盒。

“大胆,皇上的龙体岂是你能置喙的。”安王怒斥。

“嗤!”紫苏脸上无一丝惧怕。素手翻飞间,凝出一方水镜。镜中皇上躺在龙榻之上,帷幔低垂,眉头紧锁,睡得甚不安稳。

“这是……”安王“唰”地起身,声音都因惊异颤抖起来,看着紫苏的眼神充满了忌惮。

“安王殿下不用担心,殿下乃天选之子,紫苏又岂会蠢到以卵击石,紫苏只想帮助安王达成所愿共盈而已。

殿下看到的乃是紫苏为皇上织就的梦境,皇上大病未愈又梦到龙气被盗,彼时,殿下献上还阳草,再如此这般……“

“安儿,你此番有心了,可想要些什么赏赐。”皇上温和的声音惊醒了安王的思绪。

安王抬头适当地露出孺慕的表情,又叩下头去。“父皇,儿臣只愿父皇龙体康健,别无所求。只一件事,儿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皇上眼眸沉沉地打量着,“皇上,容老臣告退,此药老臣要亲自熬制。”

“准。”陈老太医行礼后倒退几步与安王错身之际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径自去了。

“说来听听。”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安王抬起头来,“儿臣昨夜于家中梦到西方天空紫气喧腾,有真龙之身,腾空而起,儿臣亦不知是何寓意,却总觉神思难安,思前想后还是斗胆禀告父皇。”安王重新跪伏在地,大殿之上除了他“咚咚咚”的心跳,安静极了。

“西方,真龙?”凝固的时间又重新流动起来。

“这件事,你做的很好。你既进宫便顺道去见见你母亲吧。”皇上挥挥手。

“儿臣叩谢皇上恩赐,只是依律,儿臣这月尚不到见母妃的时间。”安王按捺着心下的狂喜重新叩下头去。

“哦!”皇上笑出声来。

“传旨,静嫔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敬慎持躬,人品贵重,颇和朕心,今特封为静妃,赐居凝芳宫怡婷殿。”

“儿臣谢父皇。”安王这一拜加了几分诚心。

“恭喜安王。”出得寝殿,传旨太监退后半步恭敬地向安王行礼,安王还礼后整个人还是恍惚的。“我是天选之子。“安王握紧双手,这一刻对权利的欲望让他眼睛都染上一抹赤色。片刻,他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匆匆出宫而去。

半旬之前。

“张太医,你说的可是当真,父皇他身体……”

“庆王殿下,微臣不敢欺瞒殿下,前天我看见师父悄悄抹泪呢!后来我偷看了医案,皇上已经沉疴难起了。”台阶下一身皂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

“你做的很好,好好照顾皇上身子,出了这个门,你知道该如何做。”高椅之上的男子声音越发温和。“赏!”男子抬头看着前方托盘上的金子眼睛透出一丝贪婪,身子越发伏得低了。“微臣谢庆王殿下,小人誓死追随殿下。”

甄桓看着退出去的身影轻蔑地撇嘴,“庆王殿下,您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夺天之运,引龙脉之气加身,加快让皇上立储才行啊。臣的岳丈近日已经加快了与睿王的联系,殿下。”

“此事一旦败落,你可知什么后果。”庆王赤红着双眼紧紧盯着阶下一身紫袍躬身而立的男子。

“安王与静嫔娘娘最近亦是殷勤得很,静嫔听说已经在保华寺为皇上节食祈福五日了。”旁边一身形瘦削,满眼精光的中年男子拱手出列进言。

“静嫔,安王。”庆王恨恨地捶着椅子,眉眼因愤怒拧成一团再不复谦逊温和的模样。

诺大的议室厅重新安静下来,甄桓偷偷向上睇了一眼立刻垂下头来。

“明日吉时就依道长所言,一切有劳了。”转瞬之间庆王又恢复成谦谦君子的模样,甚至走下台阶向一位身着道袍,留着几缕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拱手。

“万万不敢,定不辱命。”道袍男子慌忙避开还礼。

“恭祝王爷气运加成,天官赐福。”甄桓率先跪下,“恭祝王爷气运加成,天官赐福。”整个议事厅声音朗朗,“哈哈哈!”庆王朗声大笑起来。

皇宫太和殿。

“陛下,臣夜观天象,帝星黯淡,西方有妖星自烁,必有灾祸啊,陛下。”钦天监跪伏在地,叩头不止。

“又是西方。朕前夜梦见龙气被盗,爱卿对此怎么看?”皇上自服下还阳草后,一改颓丧之态,中气十足。

“皇上万福啊!天道庇佑,竟赐下预示之梦。”钦天监抬起头来双眼炯炯。

“讲。”

“皇上,西方妖星必是那盗龙气之人啊,也正因此,陛下才会心神不宁,惊梦连连。”

“西方,妖星,龙气啊!”皇上喃喃着,钦天监偷偷瞟了一眼皇上身边立着的安王,又快速垂下眼眸。

大梁历278年夏末,皇上连夜下旨,龙隐卫出动,于庆王府中搜出龙袍,龙脉所在之位搜出阵盘符箓。

龙颜震怒之下,上阳都城一夜之间天地变色,家家户户闭门锁户,庆王府前血流成河。史称“龙脉之乱”。

庆王入狱获罪,削去王位,贬为庶民永远圈禁。盛贵妃打入冷宫。一众辅佐之人视情节轻重纷纷获罪,甄桓判举家流放沧洲。

庆王府邸。

安王。不,现在应该称为太子。“皇兄,你可后悔。”庆王看着背光而立的兄弟,一身米金色的常服,下摆江山如画,四爪金蟒腾跃其上。

庆王痴痴地笑起来。“天选之子,我才是天选之子,龙脉选择了我。”男人“呵呵!”地笑着,散落的满头乌发糊在他涕泗横流的脸上,状如疯癫。

安王转身而去,叹息轻不可闻,“那个女人说得果然没错,没有什么比带着惊惧卑微地活在尘埃里更让人安心了。”

“务必好好照顾皇兄,圈禁之所也要保证皇兄安全。”

“谨遵太子旨令。”门外大理寺卿躬身应到。安王再次回眸看了一眼庆王府的门楣,上轿离去。

紫苏戴着斗笠行走在上阳城的大街上,布衣素履。昔日繁华热闹的街市此时人迹杳杳,纵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低头疾走。

福子紧紧地跟在紫苏身后,她不知道小姐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小姐要去哪里。她只知道小姐昨夜对着月亮枯坐了一夜,嘴里只反复念着:“甄桓,你可后悔。”那个笑容让福子的心油煎似得痛。

甄桓颈上戴着枷锁,努力挺直脊背试图保持最后的体面,却在满府的哭号声里显出一种苍凉来。“老爷,老爷,老奴侍候您一辈子,求您放了老奴的身契,给老奴一条活路吧。”肥硕的身子跪在地上向前爬着。

“陈叔,你,你这个叛徒。”小小的少年俊逸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却透着一种绝决。

“伍子。”甄桓向跪在地上的少年招手。少年站起身子趔趄着走了过来跪下。“少爷,伍子会一直陪着你。”少年膝行到男子身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伍子,这么大了,怎生还是如此爱哭。”清亮的声音里,伍子点穴般怔住,甄桓的双手蓦地捏紧。

“紫苏姐。”伍子站直身子看着背光而来的女子。紫苏缓缓地走近。“你不是紫苏姐。你是那个紫苏姑娘。”伍子怔怔地看着眼前摘去斗笠的女子。

“我是紫苏。”紫苏慢慢转到甄桓面前,蹲下身子:“甄编修,我来替紫苏姑娘问一句,可还记得为你挑灯缝衣的紫苏吗,始乱终弃,你可后悔?”甄桓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脸,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紫苏,紫苏,我找过你的,找过你的。”男人“呜呜”地哭着,伸出颤抖的双手试图抓住眼前的女子,紫苏却早已立起身子俯视着他。“紫苏,此一生绝不做妾,甄公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我注定是要成为人上人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男人疯狂地挣扎着,颈上的枷锁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福子颤抖着身子挡在紫苏身前看着地上肮脏颓丧的男人,“福子。”紫苏轻轻地拉过她来。“我们走。”

“紫苏,紫苏你不要走,我答应你,我答应娶你。我与碧莲那个贱人已经和离了,这次我娶你,正房,正房,紫苏。”地上的男人突然爬了起来向前方的女子扑去,却被脚上的枷锁绊倒在地,他无望地蠕动着,冰冷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扭曲成蛇。

揽翠阁又恢复了它一贯的灯红酒绿,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二楼尽头的屋子茶香四溢,也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全然不同了。“福子,咱们离开这个地方可好。”紫苏斜斜地靠在矮榻之上,她知道安王不会放过她。

“好啊,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福子脆声应着。“

“哦!我的小苏儿这是腻味了吗?”一道沙哑的声音突然在紫苏脑海响起。紫苏“呼”地一下坐起身子。

“福子,我想吃槐花糕,你去帮我取点来。”

“哦!小姐你不是从不吃甜。”

“快去。”紫苏声音大了起来。福子站起身子满眼眶泪水地跑了出去,紫苏失力跌坐在榻上。

“暗夜大人,我们早已完成交易,这却是为何。”紫苏双手紧紧捏着袖口,努力维持着镇定。

“磔磔。”一道头戴兜帽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屋里。“我只是好心来告诉你,我的小苏儿,你的美貌是有期限的。”男人托起紫苏的下巴。“啧啧啧,这真是我这些年最美的作品。”

“你想怎样。”紫苏惊愕极了。

“简单,小苏儿只要听话,你的美貌将永存,不死不灭,不老不丑。”男人松开了手。

“听话?”

“对,听话,我需要纯净的灵魂,很多很多。”男人伸开双臂用力地嗅着。

“纯净的灵魂?”

“没错,且要他们心甘情愿给你,比如龙游。”

“绝不可能。”紫苏霍然起立。

“啧啧啧!一个男人而已,紫苏,你莫不是忘记了你典当了什么。”男人戏谑地看着。

“龙游不行,他是弟弟。我的弟弟如果活着,应该就是他的样子。”

“是吗?”男人看着紫苏呆愣的表情。“这样啊,那暗夜大人就成全我的小苏儿。”男人说着递过一张纸来,“去雍洲吧,这个叫张闻天的公子可是俊秀得很呢,我要他,你去帮我取来。半年为期,小苏儿,否则你将满脸溃烂,不生不死。哈哈哈,小苏儿,去吧,释放你的美丽。”声音渐渐消失,房子慢慢暖和起来,紫苏却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夜晚,不,比那夜更冷。

一个月后。

福子从二进的小院里奔了出来,“龙游,龙游,姐姐不见了。”惊叫声里,前院厢房奔出一个睡眼朦胧的少年,俊朗高挑,正是龙游。

“小福子,别慌。紫苏姐姐许是又去河边散步了。你先莫慌,咱们去找找。”

“不,龙游,不是的,你不懂。”福子感到内心一震,吐出一口血来,“小姐,小姐。”她眼泪疯狂地涌出来,龙游轻轻揽着她。“小姐走了,我感受不到她了。”福子崩溃地大哭起来,内心塌陷了一块,她再也感受不到紫苏,紫苏的相貌如轻烟般在她脑海散去,逐渐变得模糊。

“福子,你要幸福。”紫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福子拼命地伸出双手。天地间,唯有月亮、晚风和那双拥抱她的手。

后记

“龙游,你的家人呢?”屋顶之上并排坐着一对男女,女子纤柔美丽,男子伸长着双腿,嘴里叼着一根青草。“我不记得了,五岁那年被人差点卖了,是静娘娘和安王救得我,送我读书学艺。姐姐,安王殿下是个很善良的人。“

“知道了。”紫苏温柔地取下男子口中的青草,“怎么什么都吃。”

“姐姐的家人呢?”

紫苏看着眉眼清澈的男子,“姐姐有个弟弟,如果活着应该如你这般大了,可惜姐姐弄丢了他。”紫苏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

“姐姐,不哭,小游就是你弟弟,我也不知为何,第一次见姐姐就十分亲切。”龙游慌得掏出绢帕。

“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弟弟。”紫苏慢慢平静下来。

揽翠阁二楼闺房。

“小姐,小游哥哥会与我们一起离开吗?”福子搓着衣角。

“小游啊!”紫苏温柔地笑着。“姐姐,等大事了了,小游陪姐姐四处游历可好,说不定缘份能将小弟送到我们身边呢。”龙游看着静静读书的女子。

“好!”紫苏放下书本。

“当然还有小福子。”龙游看着旁边忐忑不安的小丫头大笑出声逗弄着她。

“小姐,你看小游哥哥。”福子急地跺脚。

“好了好了。”紫苏拽过两人。“小游,我把福子交给你。”说着拉起福子的手放到小游手心,“福子,我把小游也交给你。”福子满脸通红地望着同样煮熟虾子般通红的少年,抿嘴笑了。

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紫苏骈指为刀自左胸处割开一三寸长刀口,缓缓催动咒语,一根通体洁白的小虫慢慢探出头来,紫苏一把捏住,转瞬间化为灰烬,紫苏喷出一口鲜血,从袖内掏出朱红色的玉瓶轻柔地摩挲着,终于仰头将整瓶药丸吞了下去,立起身来,纵身一跃,云朵般轻盈地坠落下去。

“要幸福啊。”紫苏轻声地念着,缓缓合上璀璨如星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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