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个祝福》大冰

2017-05-21  本文已影响414人  周昱弦

总有一些朋友,不是人脉关系,不是交换关系,只是朋友而已。

他不会因你的社会属性高低而疏远或亲密。

你穷你富,你显达你籍籍,他微笑着平视你。

你膨胀,他警醒你。

你跋扈,他包容你。

你落寞,他递一根烟给你。

你有难,他默默出手,事了抚身去,并不图你。

阿弥陀佛么么哒,这样的朋友,你攒了几个?

或者说,你弄丢过几个?

(一)

我有一江湖老友,名唤希有。

希有当然是假名,真名我不能说,还不到时候。

落笔此文时,我亦不知记叙他的故事,是否到了时候。

或许会惹来轩然大波吧,这篇文章。

万一我写不好怎么办?万一我让希有沦为千夫所指怎么办?

万一我毁了他的后半生怎么办?

但是希有说:写嘛,没关系。

彼时晚风拂面,满耳涛声,南中国海边的长木桌旁,烟头一暗一明。

他碾灭烟头,说:你是我兄弟,我信你。

……

可是希有,我配当你的兄弟吗。

一万斤的羞愧压在我手上,我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记录下那段北京鼓楼东大街小饭馆里的回忆。

或许我那天拿到版税后,不该跑去请你喝酒。

如果那天少喝半杯草原白闷倒驴,我就不会醉得那么癫狂。

如果不会醉,我就不会端着杯子跳上桌子扯着嗓子吼歌。

如果吼的不是赵雷的那首《南方姑娘》,我就不会问你那个该死的问题……

我像个傻逼一样,大着舌头问你:希有,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见你提起过你的女朋友,你女朋友是谁啊,是不是个南方姑娘?

你在沉默。

如果我少喝一点,我是否就能懂事一点,就不会去戳开你的沉默。

我看到我张牙舞爪地站在小饭店的桌子上,大声追问:说!她叫什么名字,长得漂不漂亮。

你说要上洗手间,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屋外走。

我为什么要跳下桌子去追你,为什么要拦住你抢你的手机,非要看你女朋友的照片。

……

我明明在你眼中看到了哀求,为何还是抢着手机不撒手。

我看到你脸色煞白,嘴唇也煞白,我听到你抖着声音问我:大冰,咱们是不是兄弟?

我说废话!净说废话!

你说:那求求你不要再问了,求求你……

难道是什么绯闻大明星?要不然你为何紧张成这样。

我为什么要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为什么一定把你摁回板凳上让你给我把话说清。

我看到我攥紧你的左手腕,嬉皮笑脸地逼问。

像个傻逼一样。

我听到你说:兄弟,你真的一定想知道吗?

我说当然!

不仅一定要知道她是谁,而且还要请你俩一起喝酒吃饭一起玩!将来你们的婚礼我也不能落下,必须我来当司仪!

我听到你问:此话当真?

你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感动,你小心地确认:兄弟,你当真敢给我主持婚礼?

(二)

希有待我亲厚,素来爱喊我一声兄弟。

他如日中天时,我尚且籍籍无名,世间所有天秤倾斜式的友谊总难长久,大家的资源配置权不同,按理说,极难平等相处相交。

我天蝎座,敏感,狷介,他却极包容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我的自尊心,兄长一样。

和他一起赴宴,主人敬他是名人,设位主桌主宾请他上座,他不肯从,任凭旁人如何客气劝说,非要跑到副桌,挨着我并膝末座。

知他操心我受冷落,心下略微感动,但毕竟年轻,傲气难自抑,亦微微反感他的关照。

我抱着肩膀,低声道:不必如此,我不在乎的。

他眼睛不看我,一边忙着铺餐巾,一边低声说:管你在不在乎,你是我兄弟,我在乎。

服务员来上菜,蹭了我肩膀,他瞟一眼,招招手轻声说:“您好,麻烦您从我这边上菜吧。”

“唉,”我说,“你烦不烦……”

他笑着叹口气,摇摇头。

很多年来,我对希有总是直呼其名,从未喊过哥,他却始终以一个大哥的姿态待我。

其实不仅仅是如此待我,和身旁年幼于他的人相处时,不论男女,不论生熟,他皆是如此。

你身旁是否也有这样一种人?

一群人聚在一起时,他向来不当主导话题中心的那一位,却经常是冷场时四两拨千金的那一个。他们有个特点,张嘴说话时,从不用“我”字开头,从来不说“我怎么怎么样”,他们照顾其他人的感受,讲话时,总把自己排在别人后面。

希有就是这样的人。

他爱自嘲,爱压低自己来衬托旁人的聪明,旁人和他开玩笑,他乐呵呵地听着笑着,再过分的玩笑也受得起,不端架子的。

社交之所以有时候会让人觉得烦,大多是因为,社交中的人们大都在努力表现着自己所不具备的优良品质。

盔甲太重,人自然累。

有希有出现的场合却不累人,气氛莫名的融洽,他像块大桌布,兜着满桌的杯盘碟盏,荤的素的全兜着,让你不知不觉中舒展神经放下戒备,忘了奉承也忘了自夸。

不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养气功夫,希有做人是成功的,且事业有成,声名显隆。

诚然,商场官场社交场,这种善于表演完人的人很多,但他与他人不同,不是面子上真诚,而是骨子里的实诚。

很多时候,希有处世行事,颇有古风。

(三)

我刚跻身文学圈时,很难。

那是段虐心的时光,新人新书,举步维艰,没有出版社肯出版我的作品,披肝沥胆几十万字,眼瞅着就要砸在手里,烂在家中。

厚着脸皮打电话,求雪中炭,一本电话簿翻完,周遭的人再至交亲善的,也不支持我走这条索道。

他们大都觉得我不靠谱了30年,应该写不出什么名堂,大都嘴上勉励,心里敷衍。

许多人说:我有某某某朋友在做这一行,改天帮你问问,回头让他们和你联系……

真有心送君一程,东西南北都顺路。

真有心帮你一把,立时三刻当下今天。

又何必回头改天。

人情世故的阻路栅栏无外乎这两个词:回头、改天。

一回头就是杳无音讯,一改天就没了下文。

也罢,朋友之道,两不相欠为上,别人并无义务一定要帮我。

再者……大家也许是好心吧,也许真心觉得我吃不了这碗饭,怕我浪费生命糟蹋时间。

后来终究是出版了。

有个颇有名气的编辑莫名其妙地直接找到我,简单的几个回合,签了书约。

书出人意料的卖得好,预售期即横扫了各大书籍排行榜,被人唤作黑马。

欣喜之余,亦有小忧伤,故而,新书庆功发布会时,我没有给那些打电话求助过的朋友发请柬。

非我气量小,只是怕这个场合,大家彼此相见会小尴尬。

大家是朋友,大家还要继续做朋友,我不怪你敷衍我不帮我,我也不想披红挂彩骑马游街扬眉吐气证明给你看。

发布会当天,打电话求助过的朋友,只来了一个。

希有来了,不请自来。

他站在签到处门口冲我笑着:你这个家伙,怎么电话都不打一个,幸亏我消息灵通。

旁边有人认出了他,擎着本子找他签名,他飞速地签完,拽起我的胳膊往里屋包间里躲。

我说:既然来了,还躲什么躲。

他摇头,道:今天你才是主角……

他说我不是来站台捧场的,一会儿就不上台了,我只是来看看你,贺一贺你而已。

头顶的风扇呼呼地转,他起身抱拳,肃颜正色道:书写得不错,继续加油啊兄弟。

开场了,我被人匆匆忙忙地拉走,寒暄的客气话半句也没来得及说。

发布会很顺利,人群散去后,我溜达至包间找希有,委屈他了,天这么热,一两个小时他独自闷坐。大家都在台前忙碌,没安排人专门招呼他,估计连口冰可乐也没得喝。

包间门前止步,听到里面提到了我的名字。

希有在和我的编辑聊天。

隔着门缝,编辑的声音传出来:希有哥,幸亏当时有你的推荐,不然当真流失一个好作者。

希有说:哪里哪里,就算少我一份推荐,也会有别人来推荐的……

他说:这个家伙有傲气有戾气有江湖气,也有才气,你们好好合作,多着眼他的才气,多担待他的脾气……

庆功宴去了很多人,希有没去。

编辑说,他先走了,有急事,让转达歉意。

后来得知,他匆匆飞回到远方的一座城市忙工作。

他是飞了2000公里专程赶来的,下了飞机直接赶来会场,小房间里枯坐几个小时,再匆匆返程,饿着肚子坐飞机。

此番折腾,只为来对我说一句:继续加油啊兄弟。

一条短信就可以盛下的一句话,他非要往返4000公里来亲口对我说。

我一直没有谢希有,不知如何开口。

有时候和你越熟悉的人,你越难开口,对你越好的人,你越不知如何去道谢。

我知道就算我永远不去道谢,他也不会怪我,他是个包容的人,几乎包容一切。

出手相助的事他并未和我提及,他一直以为我不知情。

就连4000公里的奔波贺喜,他也从没提起过,仿佛是打了一辆起步费之内的出租车就来了,而不是打的飞的。

希有不是市恩贾义之人。

知世故而不世故,他有他的真性情。

后来和相熟的朋友们聊起,发觉类似这样的事情,希有做过许多。

他帮过我们许多人,却从未麻烦过我们任何人……

希有希有,你是朋友,是兄长,你待我好,我知道。

咱们是江湖兄弟。

你若有事,我定当两肋插刀。

(四)

没等到为你两肋插刀。

我却先伤了你。

拿到稿费的那个夜晚,我请你喝酒,再三逼问你女朋友是谁。

我大着舌头说:……不仅一定要知道她是谁,而且还要请你俩一起喝酒吃饭一起玩!将来你们的婚礼我也不能落下,必须我来当司仪!

我听到你问:此话当真?

你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感动,你小心地确认:你当真敢给我主持婚礼?

踌躇半晌,你打开手机,指着屏保上的合影照片,略带羞涩地说:

这是我的爱人。

……

照片上的两个人影模糊晃动,又渐渐清晰。

起初我不信。

我使劲地看使劲地看,然后信了。

信的时候,酒瞬间全醒了。

希有,照片上和你拉着手的那个陌生男人,是你的爱人?

脑子嗡的一声响,迅速松开你的手腕,我缩回了手。

我盯着你看。

希有希有,怎么会是这样?

希有,我要承认,那一刻你变得陌生。

陌生得好似另外一个物种。

希有,原谅我的浅薄无知,原谅我卑鄙的第一反应。

我看到你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半晌,我听到你抑制着紧张,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大冰,你还拿我当兄弟吗?”

我躲开你的目光,低下头,不自觉地挪开一点身体,坐得离你远了一点。

我听见你在倒酒,看见面前递过来一只手和一杯酒。

你什么都没说,只是递过来一杯酒。

手上没刺酒里没毒,为什么我就是没去接?

酒意去而复返,渐渐上头,舌头是麻的,脸腮是麻的,整个脑袋都是麻的。

隐隐约约中,我听见你的叹息遥远地传过来:

兄弟……

回过神来时,小饭店里只剩我一个人。

屋子里空空的。

桌子上杯盘狼藉,踩碎的瓷勺子,触目的黑脚印……还有面前满满的一杯酒。

……

千金难寻的朋友我弄丢了。

来自朋友的歧视最锥心,希有,希有,我伤了你,我不配当你的朋友。

我当时究竟是在歧视些什么?

你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我有什么权利以大多数人自居去排斥你,有什么资格去歧视你?

一直以来你点点滴滴在包容着我,为什么我却不能去包容你?

向来厌恶市侩,为何比市侩还市侩,面对陌生的东西,天然地去抵触。

时常江湖自诩,大言不惭若是交心的朋友,哪怕杀人放火也敢窝藏……为何却无耻地松开你的手,不敢应你一声兄弟。

希有,我对不起你。

我白信了这么多年的佛了,摆不平这颗分别心。

等到我终于想明白这些道理,并深深懊悔拷问时,我们已经整整7个月没有联系。

就这么自此相忘于江湖吗?

我不能去找你道歉,我没脸。

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对不起》。

文章里有一个最终学会懂事的孩子、一条小松狮流浪狗,以及一个饱受歧视的哥哥。

这是一个探讨生命价值平等的故事,是个真实的故事,据说也是个看哭了许多人的故事。

文章结尾处我写道:

不管是欠别人,还是欠自己,你曾欠下过多少个“对不起”?

时间无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还是一个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搁、稍一犹豫,它立马帮你决定故事的结局。

它会把你欠下的对不起,变得还不起。

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文章收录进新书,付印后的第一本样书里,我折了角,托人邮寄给了你。

四天后,我不顾出版社所有人的反对,飞去了大陆最南端。

正是新书上市的关键节点,编辑们不满我临阵脱队放鸽子。

我告诉他们我必须去见一个人,方能心安。

若无此人相助,我或许要再沉寂许多年后才能浮出水面成为一个“作家”。如果不让我去见他一次,那当不当这个“作家”,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问我是谁,我没说你的名字。

我只说,是个失而复得的朋友,一个有今生没来世的兄弟。

……他在海滨的长木桌上摆满了烈酒,等着和我一起,把那些浪费掉的时光补齐。

(五)

轰隆隆的涛声。

海风拂面,浪花舔在脚面。

漆黑的海岸线上一道金边。

天快亮了,酒喝干了,话却说不完。

我说,希有,你的婚礼必须是我主持,你打算哪天盛大举行?

他摇摇头,兄弟,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所谓的盛大婚礼只能是我的一个奢望,不会实现的。

他笑着说:或许,在结婚这件事情上,我的运气早已经预支光了。

希有的故事,远比你我想象的要曲折。

没人知道希有结过婚,两次。

两次婚姻,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都是江湖救急。

第一次结婚是2007年9月,在北京朝阳区,为了一条命。

一个女人在MSN上给他留言:希有,我走投无路了,你帮帮我。

是他年轻时交好的一个女同学,为数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

她的未婚夫不久前车祸辞世,悲恸中刚缓过来,发觉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女同学身体羸弱,且有流产史,医生说:如果打掉这个孩子,你再度怀孕的几率为零。

她当然想留下这个孩子,大龄单身职业女性,未婚夫的离去已带走所有的爱情,她甘心为他守一辈子,不想再去遇到其他人了。

有一份温饱体面的工作,再平安抚育一个孩子长大,已是生平最大的奢望。

但身处传媒行业的风口浪尖,单位规定未婚孕子无条件辞退离职。

体制内的许多规定是没有温度的,要么打掉孩子,要么抓紧找人结婚,才能名正言顺办理准生证。

她找了整整一个月,没找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肚子已然隆起,再宽松的衣衫也遮掩不住。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找到希有。

她说:希有,念在当年大家朋友一场……

希有说:你别说了,我答应,咱们明天就去登记。

民政局门前她塞给他一张卡。

“这是我能拿出的所有的钱,希有你收下。”

她是孕妇,他不能和她动气,卡坚决地塞了回去。

他指着她肚子说:你醒醒,这钱我一定用不着,但孩子一定用得着!

她抱着他哭:希有,你为什么这么仗义……我该怎么报答你,我来生当牛做马……

希有说你莫哭,别动了胎气。

他说:当我是朋友,就别说什么报答。

结婚证很容易就领到了,她说希有你放心,一个月后咱们就办离婚手续。

他搀起她的胳膊:别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怎么搞得定,算我求求你,让我照顾照顾你行吗?

希有当然没搬到她家和她同居,但那几个月他变身成保姆,给她送饭、帮她打扫、和她一起胎教。

她身子越来越臃重,肚子出奇的大,弯不下腰,洗澡换衣服越来越不方便,越来越依仗希有帮忙。

她问:希有,你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帮我穿衣服,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

她说我懂了,谢谢你希有,谢谢你对我的尊重。

孩子生在小西天附近的一家妇产科医院,落草那一日,产房外只等了希有一人。

戴着墨镜的希有,戴着口罩的希有,冒着被偷拍的风险来陪产的希有。

护士喊:母子平安,恭喜你啊是个男孩!

新生儿的第一泡屎把希有吓了一跳:怎么是绿色的?

护士笑,真是个新爸爸,都是绿色。

他抱着孩子去看她,被她攥紧了手,眼泪湿了枕巾,她哽咽:连累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这份情谊叫我怎么还。

他伏在她耳边,低声说:需要还吗?

他说:当年知道我的取向后,你依旧善待了我那么久,你忘记了吗?当其他人把我当怪物一样疏远我的时候,你是怎样安慰我的,你忘记了吗?

襁褓中的孩子在沉睡,他看看孩子,再看看她。

他说:刚生完孩子就离婚,会影响你在单位的工作,将来也不好和孩子解释,能不能等等再说?

“希有……”

她闭着眼睛喊他的名字,眼泪安静地流淌:“希有……”

他替她擦眼泪,哄她:没关系的别担心我,我搞得定的,没关系的。

整整四年后才离婚。

民政局的人很惊讶,道:你们是我见过的离婚离得最没有压力的一对夫妻,既然感情这么融洽,要不要三思而后行。

桌子底下她捉住希有的手。

她轻轻摇头,说:不必了,他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六)

希有的第一次婚姻帮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单亲妈妈,没有婚礼仪式。

他的第二段婚姻依旧没有婚礼仪式,这次帮的是两个家庭。

那时他已是三十几岁的大龄未婚男人了,父母的叹息像锋利的碎玻璃片,在脊梁上深深浅浅地划。

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职员,熟人社会里老实本分了一辈子,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优秀的儿子为何始终单身。

出柜吗?去和父母坦白吗?不可能的,他们会疯,会被各种亲戚朋友的目光压死。

一直单身拖延下去吗?也不可能的,他是独子,常规伦理中,结婚成家让老人安心是他的义务和责任。

唯一拖延的方法就是借口工作繁忙,少回家。

他的工作半径陡然变大,经常差旅至国外,一去就是几个月。

异国的午夜独坐,他想他们,却不敢多打电话。

酗酒的习惯或许就是那个时期养成的吧。

不工作的日子里,他像颗盆栽植物一样长在了酒店大堂吧,一杯接一杯的白兰地,一次又一次刷卡。

那是东南亚一个贫瘠的小国,酒却卖得出奇的贵,一个外国同事陪他饮酒,越喝,他的表情越落寞。

那个皮肤黝黑的外国女同事问他:你是遇到多么大的困境,怎么这么不开心。

她说:你身体健康,你喝得起这么贵的酒,在你的国家被人仰视——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愁眉苦脸的?

她扬起漂亮的脸庞,说,来,我领你去看看另一个世界,然后你再决定是否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这点儿不开心里吧。

她带他坐出租车,然后换乘小巴,再在三轮车上颠颠簸簸。

马路消失后,是丢满垃圾的小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贫民窟。

只走了几步,锃亮的皮鞋就糊满了烂泥巴,空气中充满了热带独有的破皮革和烂水果的味道,三三两两神情茫然的人呆立着,赤膊,呆呆地看着他们。

她领他闯进一间破铁皮破石棉瓦搭成的小房子,一屋子人慌张地抬起脸,她不打招呼,直接把他拉到床前。

她指着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妇人说:她的儿子刚刚被人打死了。

再拽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他的爸爸刚刚被人打死了。

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她的哥哥刚刚被人打死了。

她捂住眼睛哭了起来,一家人全都哭了起来。

这是一个素来以贫穷和危险著称的国家,她的哥哥得罪了一名有黑帮背景的警察,被当街爆头,惨死在离家500米的地方。

打官司?没用的,打了,输了,对方已经放出话来:等着吧,斩草除根。

最恐怖的不是枪指着头,而是等着枪来指着头。

跑?这是个弹丸小国,没地方去的,且家里穷,她是唯一的经济来源,这么多人的车票船票买不起的。

她摸着希有雪白的衬衫,哭着对他说:你知道你的一杯酒能换多少磅的大米吗?你知道你的这件衬衫能换多远的车票吗?你知道别人多惨你多幸运了吗?你现在能开心一点了吗?

……

希有回到酒店,独自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他找来女孩,对她说:我有一个计划。

他说:我们可以去假装结婚登记,你会有个新的国籍。你年轻有能力,又会中文,好好努力,早点把家人都带出去,越早越好。

女孩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电梯口走去。

他问这是干什么。

女孩不看他,低着头说:去你的房间吧。我什么都没有,只能把我自己给你。

她说:我在你们中国工作过,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习惯……你放心,我这就证明给你看我是处女。

希有挣脱她,苦笑着说:你不必如此,也不必对我抱有任何感激……反而是我需要谢谢你。

不久之后希有再度结婚。

婚礼仪式在老家秘密举行,规模很小,只限亲友,没有闲人和媒体,外界并不知情。

从没见过父母如此的高兴过。

他们和外国亲家语言不通,只懂不停地夹菜,又张罗着要找中医给外国亲家母调理。

他们抹着眼泪看着希有笑:好儿子,之前以为你当真狠心光棍一辈子,原来你是眼光高……

希有醉了,他走到父母面前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爸妈,儿子让你们操心了!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冰凉的水门汀,任旁人怎么拖拽也不肯起。

几年后,希有再次离婚。

其实婚礼之后就没怎么见过面,希有只是每隔几个月就飞一次她工作的广州,拍几张照片邮寄给父母,报一个心安。

女孩起初不肯,她说:你救了我们一家人,我一辈子当你名义上的妻子也心甘情愿。

希有摇头:国籍已经快拿到了,家人也都安顿好了,听话,你走吧。

他说你别哭,怎么全世界的女生都这么爱哭……

他说:你还这么年轻,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听话,世界这么大,去嫁一个真正的爱人吧。

她问:希有哦,那你怎么和你父母交代?

希有说:不用管我,我会处理好的。

他说你记住,你并不欠我的……

她拗不过希有,婚终究还是离了。

每隔几个月,她都会跑来找希有拍照片,希有躲她,怎么也躲不开,也就默许了。

因为照片的缘故,父母那边一直不知情。

又过了几年,她领着一个帅气的法国男生来到希有面前。

“希有哥!”

她流着眼泪,搂着希有的脖子喊:“我遇到我的爱人了,我要结婚了。”

(七)

希有的爱人呢?

希有当然爱过,而且正在爱着,并打算厮守终身。

只不过时机未到,他们只能在人群中小心地隐蔽,避开大多数人的斜视,躲开世俗伦理的针芒,像在藏匿着一份原罪。

原谅我不能对希有的爱人着墨太多,和希有一样,他也是个理应得到保护的好人,隐忍,儒雅,宽以待人。

两次婚姻都是在成全别人,希有何时为自己结一次婚?

结不了,法律不会承认。

这个国度的宪法有4章138条,婚姻法有6章51条,却没有一条去护持那种婚姻。

要等多久才会有?

去你妈的不知道。

或许就像希有说的那样,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而已。

甚至,把这个奢望大胆掏出来和好朋友分享,也都是一种奢望。

我汗颜,我替我汗颜,也替许多个我汗颜。

我想穿越回那个夜晚,踹开鼓楼东大街的那家小饭店的门,指着肤浅的自己痛骂:

都他妈是人,有人心有人性,他们和你们又有什么不同!

他伤害过你吗?他妨碍过你吗?

他怎么就恶心着你了!?只是因为他喜欢的人和你喜欢的人生理结构不同吗!?

你是人他就不是人吗!

他喜欢一个人有罪吗?!

……

希有,你觉得你有罪吗?

你甘心认罪吗?

你知道的,曾几何时在被歧义化之前,同志二字还在涵指着革命者一词。

革命不仅是改造世界,也是去改变自己。

更是去替自己讨回一份天经地义的权利。

若有一天时机成熟,且你鼓足了勇气去摇起一面旗,我乐意端起刺刀在一旁掩护你。

谁骂你我骂谁,谁黑你我黑回去。

……

希有希有,我又开始卑鄙了。

你有老父老母,有事业有未来,更有难以言说的各种顾虑,我知道你尚且不能迈出那一步。

这不是个生命价值平等的世界,却是个法则残酷的丛林,我有什么权利鼓动你去冒险……

那畅想一下好吗?畅想一下你未来的婚礼。

畅想不犯罪。

你的婚礼必须举行在一个空气最干净的地方,在你最中意的秋季。

燕尾服是吧,你和你的爱人一人一身,庭院草地的小舞台上,帅气逼人。

还有结婚证,带照片带钢印,登记造册在案的。

还有奥斯卡式样的红地毯是吧,所有的来宾盛装而来……估计要来很多人吧,毕竟你善待过我们那么多人。

是的,不需要随份子,只需带着真心的祝福。

……

还有父母的祝福是吗?我记得你说过的,奢望能和爱人一起,与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早起请安。

是的,很难……

但为人父母的,哪个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希有,未必他们不会包容你。

善巧方便地去守心静待吧。

或许精诚所至和水滴石穿,真的是真理。

等等。

别忘了婚礼司仪。

必须是我来主持你的婚礼。

我等着呢!

一年不行就等两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等到你我都白发苍苍了我也等着。

不管你希有是不是同志。

你首先是我的朋友。

(八)

希有到底是谁?

打死我也不会说的。

自有水落石出、云开见山的那一天。

希有说了,就是未来婚礼那一天。

届时,惊讶慨叹随意,恍然大悟随便。

但在此之前,与其去八卦侦缉当柯南,莫若起一个善念,环视一下身边。

常识构建底线,希有就在你身边。

……

作家本应成为社会的良心,但在中国,他们在某些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品格,远不如常人——比如曾经的我。

所以,写下这篇文章的不是什么狗屁作家,只是一个常人。

抱歉,我知道我行文用力过猛。

放心,打死我也不会改的。

这篇文章,我会拿到希有未来的婚礼上朗诵。

所以,同为常人的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写完?

这篇文章的结尾交给你了!

如果你乐意给未来的希有送上一份婚礼祝福,如果你愿意与所有的希有分享一点善意,请把想说的话,写到接下来空白的这一页。

把这页纸写满。

把这页纸留好。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会公布一个婚礼收件地址,给你们发射一颗微博信号弹。

那一天来临时,希有会收到多少个祝福?

阿弥陀佛么么哒。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一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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