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归
次日辰初,旻宁携了慕容铮守在含经堂门口。
一夜无眠的子悠匆匆赶了来。
慕容铮乖顺的倚着旻宁,瞪着两个圆圆的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大,姗姗来迟的大人。
子悠远远望见旻宁牵着慕容铮走来,便快步迎上前去,蹲下身与孩子平视。慕容铮一见是他,立刻挣开旻宁的手,扑进子悠怀里,紧紧搂住他脖颈。子悠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对不住,昨日有要紧事,没能陪你。”
旻宁站在一旁,温声道:“叨扰多日,我们该回去了。这孩子整日念着大人,我便带他来同大人道别。”
慕容铮仍抱着子悠不肯松手,仰起小脸问:“我以后还能来找大人吗?”
子悠将他抱起来,笑道:“自然,我等你。”
孩子眼睛一亮,又认真地问:“那等我长大了,能当大人的兵吗?大人会要我吗?”
子悠被他逗笑,郑重地点头:“要,只要你来,我一定留你。”
这时,逐风听闻慕容铮母子即将离开,也匆匆赶来相送。一行人缓步走向宫门,旻宁牵着慕容铮的手,子悠和逐风并肩跟在后面。到了宫门口,车马已在等候,慕容铮却忽然甩开母亲的手,转身又跑回子悠面前,一头扎进他怀中。
这一次,他抱得比先前更紧,小小的手臂用力环住子悠的脖颈,脸埋在他衣襟前,闷闷地说:“等我长大,我还回来和大人一起,打妖怪。”
子悠心头微软,揉了揉他的发顶,低声道:“坏小子,我等你回来。”
容若入宫的第十三日,羲合终于平安回到了五灵山的宅院。
文夕和子悠数着日子等待,却始终得不到宫中的确切消息。偶尔有只言片语传出,说是郡主流落民间回宫多年,对着贵妃唤了一声“娘亲”,贵妃闻言大喜——除此之外,再无更多风声。
宫中寂静,唯有风吹过廊下的铜铃,叮当作响,像是叩问着无人回应的谜题。
第二十日,冷月出了大狱,却未回五灵山,自此杳无踪迹。
第二十一日夜,更深露重时,容若带着两名宫娥悄然回到了青云宫。车马停在宫门外,她未惊动旁人,也未回自己住处,而是径直去了佛堂。青灯古佛前,一跪便是一整日,身影凝在昏黄烛光里,寂然不动。
那两名随行宫娥去了她的居所,刚进门便蹙起眉头。年长些的环顾四周,忍不住叹道:"郡主竟住在这样简陋的屋子?这哪里能下的去脚?"另一人翻开妆奁,指尖抚过几件素旧衣裳,更是摇头:"连用度也这般简薄......,像样的衣裳也没有。"
青云宫的宫人见状,连忙解释:"郡主向来坚持与宫人们吃穿用度同等待遇......。"
"这如何使得?"年长宫娥打断道,"总得寻间像样的屋子安置,给郡主备些像样的器物,否则回宫后,我们如何向娘娘复命?"她们说着已朝外走去,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急促的风,似不愿在那屋内停留。
两名宫娥将青云宫里里外外走了个遍,越看越是皱眉。荒废的偏殿蛛网暗结,闲置的厢房窗棂残损,唯有宋昭生前住过的那处寝殿还算齐整——自那年白绫高悬后,这处便再无人敢住,只余雕花床榻上积着层薄灰,在烛光里泛着青白。
"这……。"年轻些的宫娥绞着帕子往后退了半步。
年长的却盯着梁上某处阴影出神,忽觉颈后一阵发凉,忙拽着同伴往外走:"晦气地方也敢让郡主住?且去回了娘娘,就说……。"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余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廊柱间回响。
青鸾与若纯得知容若归来,匆匆赶到佛堂。只见她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烛火映得她侧脸如雪。二人轮番上前劝说,容若却似入定般纹丝不动,任谁说也不应声。
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又从更深夜阑到东方既白,她始终维持着这般姿态,茶饭也不曾沾唇。从嘉与子悠远远望着,心知她此番入宫定是触了她多年积郁的心结,却又无从劝解。
只文夕听了,起身道:“我去吧……这孩子我知道,她听我的……。”
"让她住我那儿吧。"从嘉将子悠的几册书叠好,归置到书架一角,"多亏了她,羲合才能平安回去。我一个大男人,用不着那么好的屋子。再说,那原本就是羲合住的,收拾出来正合适,也省得兴师动众再建别的处所。"
子悠抬眼看他:"那你住哪儿?"
"我随便凑合就行。"从嘉往子悠面前一坐,嘴角微扬:"不行,我搬来跟你挤挤?"
子悠瞪着大眼睛:"我们俩个挤?我住哪儿?"
“你该不会是嫌我在这儿,碍了你的事?”从嘉故作思索,随即笑着小声道:"你……找永晔,住她那儿……岂不两全?"
"放屁!"子悠抄起手边的书册便掷了过去,书页在半空中哗啦作响。
佛堂内,檀香氤氲。文夕跪坐在容若身旁的蒲团上,与野老的牌位相对。她轻轻执起容若冰凉的手,那双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尖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人心如镜,照得见善恶,映得出美丑。"文夕用布满皱纹的拇指摩挲着容若的手背,声音轻得像拂过经幡的风,"我这一世未嫁,膝下无儿无女,终究没尝过为人母的滋味。"
烛火在牌位前摇曳,将野老的名字映得忽明忽暗。文夕望着那跳动的光影,喉头微哽:"从前我总想着,既将你当女儿疼,就该让你比我更刚强。要你事事争先,处处要强,这才是为你好......"她苦笑着摇头,"如今想来,竟是错了。"
掌心相贴处,文夕感受到容若细微的颤抖。她将两人的手捧到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暖透那彻骨的寒:"多少次逼你认错,我明知你委屈。我心知肚明有些事原非你的过错,却非要你独吞苦果......。"一滴浊泪砸在交握的手上,"这大约就是没当过娘的人最容易犯的糊涂——总把严苛当作疼爱。"
佛前的长明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文夕抬头望向佛像慈悲的眉眼,声音愈发低哑:"夜半惊醒时,我常想......若我年少时,我母亲也这般待我......。"她忽然哽咽,半晌才道:"我给足了你教训,给足了你眼泪,却独独没给你最缺的——你也不过是个小娘子,该有人懂你委屈,护你周全,哪怕......偏心地为你遮风挡雨。"
最后一句话散在香灰里,容若的指尖终于动了动,反握住文夕的手。佛堂外,一片银杏叶飘落在门槛上,金灿灿的,像迟来的谅解。
"我老了……。"文夕颤巍巍地站起身,佝偻着腰将容若轻轻揽入怀中。她枯瘦的手一下下抚着容若的发丝,像是要抚平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可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学着如何做个娘亲。你若肯认我这个不中用的娘,有什么委屈都说与我听。外头人爱嚼什么舌根,我全当耳旁风。"
她捧起容若泪湿的脸,浑浊的眼里闪着执拗的光:"你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女儿就是天底下顶聪明、顶懂事的。模样又生的好——为娘的就是偏心!"说着她突然提高声量,"看哪个敢欺负你!"
她指尖拭去容若腮边的泪,文夕的声音忽然轻柔下来:"娘知道,你在外头受了委屈,回来只能对着这些冷冰冰的牌位说……。"她将容若的头按在自己肩头,"别人看不明白,可我明白。"
容若凝视着文夕沟壑纵横的面容,那沧桑眉目间流淌的暖意,终于融化了经年累月筑起的心墙。泪珠连缀成线,她蓦地倾身埋入老人嶙峋的肩窝,如同深秋枯叶坠入故土,浑身颤栗着呜咽起来。
"我……已一无所有……。"破碎的气音混着腥甜的血气,字字如刀剜心。昔年锦绣皆作断帛,旧苑芳菲尽成枯冢。当噩梦裹着血色重临,连指间最后一缕暖意都被朔风撕碎——无人知晓她踏入宫阙喊娘亲的那刻,埋藏在心底最深的爱恨如何被生生剜出,如同暴雪中连根拔起的梅树,带着血肉的根系裸露在冰刃之下被生生凌迟,她十指深深掐进织金官服,却只觉攥住满掌刺骨的霜雪。
文夕枯瘦的手轻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声音沙哑却温柔:"好孩子……。"每一声呼唤都带着岁月沉淀的慈爱,"莫怕……你还有我……娘在这儿……娘守着你。"
文夕扶着她,互相依偎的二人并肩而行,几日来,第一次慢慢走出佛堂。
容若数日未进粒米,脚步虚浮得似踩在云絮之上。文夕搀扶着她缓步前行,忽见回廊尽头一道颀长身影踏着摇曳的灯影疾步而来。
夜风穿廊,吹得茜纱宫灯晃出凌乱的光斑。待看清来人面容时,容若的指尖在文夕掌心里微微一颤——原是子悠。
三人于回廊中央猝然相逢。文夕觉出容若身子陡然僵直,便紧了紧握她的手。彼此躬身行礼时,子悠只见容若低垂的睫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青影,昔日潋滟的眸子如今静如古井。
他本是铁了心来寻她,腹中辗转了千万句话要同她分说。谁知廊下相逢,伊人却连眼风都不曾扫来,径自与他错身而过。那些在心头反复咀嚼的言语,顷刻化为了乌有。
错身之际,子悠喉间滚出一声沙哑的嗤笑——笑自己机关算尽,反误了半生机缘。那些在权谋中消磨的晨昏,那些在得失间徘徊的岁月,她分明就站在触手可及之处,是他亲手,一寸一寸,将那份赤诚推入暗夜。
得即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