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落叶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父母已过世,老家再无亲人,韩东林为何要回老家投资。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只是想在那里等候她,玉琴,当年的邻家女孩儿。
走在老屋的山路上,深秋天气,草木已萧索,他看见一片野草,叶子已掉落,他轻轻摇动一棵,黑色的草籽簌簌掉下来。摇着摇着,眼前仿佛出现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会儿黑色的草籽就落满手心,每一颗都黑得发亮,像极了她的眼睛。
韩东林脸上浮现出笑容,继续往前走,翻过山,那里有一大片酸苜蓿,因为酸,牲畜不吃,来年长得比旧年更盛。
韩东林喜欢躺在柔软的苜蓿草上,看天上的鸟儿,他边听鸟儿叫,边扯一把酸苜蓿塞在嘴里,酸酸地,像山楂。
记得第一次看见他吃酸苜蓿,玉琴瞪大了眼。他问她,想吃吗?她摇摇头,刚跟父母一起下放到农村的女孩儿,实在不明白被人和牲畜踩过的野草如何能吃进嘴里。
她不吃,韩东林就大口吃,他看见她在咽口水,拽一把递给她,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尝了一片后,就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吃。
那年他七岁,她五岁,他们第一次相见。
也是这样的深秋天气,韩东林正捧着粗瓷大碗喝玉米糊,看见队长领着玉琴一家往大队部去,玉琴爸爸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妹妹,妈妈抱着弟弟。
经过韩东林身边时,韩东林闻到淡淡地香皂味,玉琴扭头对他笑了一下,大眼睛忽闪忽闪,脸蛋像桃花一样好看。
韩东林看看自己黝黑地双手,露出脚趾的布鞋,他赶紧端起碗躲进屋里。那天,他打下一堆皂角,拉着弟弟智林,到沟边把两人的手脚洗了又洗。
韩东林听大人说,玉琴爸爸是省里的技术员。玉琴一家到来后,她爸爸在村里做农业技术指导,妈妈白天给孩子们上课,晚上教那些大人认字。
学校设在大队部的两间空房子里,玉琴妈妈按年龄把学生分成两个班,10岁以下一年级,10岁以上是二年级,其实学的内容都一样。
村支书的儿子大奎已11岁,没上学时他领着村里一帮小孩子到处野,忽然被关进教室学习,大奎烦透了玉琴的妈妈。那天大奎带着几个孩子在沟里捉到一条泥鳅,他们商量好拿去吓玉琴。
看着玉琴走过来,韩东林向她摇头使眼色,玉琴没领会。“东林哥。”她蹦蹦跳跳奔向他,两根小辫子一甩一甩。
这时大奎从身后拿出泥鳅,韩东林扑上去抱着他的手,7岁的孩子本不是大奎的对手,大奎一声令下打叛徒,那些孩子的拳头密集落在韩东林身上。
不许打东林哥,玉琴冲上去,用脚踢他们,只是她的力气,丝毫不起作用。
这时大奎拎着泥鳅,在玉琴眼前晃来晃去,嘴里一边恐吓:“放长虫(蛇)咬你”。玉琴吓得大哭。
听见玉琴哭,韩东林像一头暴怒的牯牛,他大叫一声翻过身,压在他身上的俩孩子被甩出很远。他猛然向前,大奎被他扑倒在地,他抡起拳头使劲砸在大奎身上。
支书来了,不知哪个孩子喊了一声,那些孩子呼啦一下跑没影了。韩东林没停下自己的拳头,大奎被他打得嗷嗷叫。玉琴看着疯了一样的韩东林,吓得停止了哭声。
这时韩东林的爸爸也慌张跑来,他提起韩东林,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伯伯不打东林哥。”玉琴哭着跑过去,用小小的身子护住韩东林,韩东林爸爸的大手被生生逼停。
大奎想对村支书说什么,还未开口,老书记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大奎又被踢倒在地。
“不能打孩子。”被学生叫过来的玉琴妈妈拦住村支书,随后,她带着三个孩子去了学校。
看着早已荒芜的校址,韩东林的思绪被拉回到多年前。
从那后,韩东林带着玉琴,教她到沟里摸螃蟹,下雨时,一起去抓鱼摸泥鳅,玉琴越来越像农村孩子。
几年过去,韩东林个头猛长,玉琴也像山上的花朵一样娇艳。去镇上上初中时,两人再不同行,玉琴在前面走,韩东林远远跟在身后。
初三上半年,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玉琴在前面踌躇不前,韩东林几步跟上去。
“东林哥,下月我要随父母返回城里,我会给你写信。”说完,在他毛绒绒的唇上吻了一下就快速跑开。
那凉凉甜甜地滋味,从15岁一直让他回味至今。
玉琴和爸爸妈妈离开那天,村里人都来送行,韩东林悄悄塞给玉琴一个自己亲手编的戒指。
玉琴回城后,韩东林常一人躲在屋后的山上,看着天上的大雁发呆。秋季就
去参军,开始他还收到玉琴的信,后来玉琴的信戛然而止,他再写信过去,就是查无此人被退回。
韩东林复员后,他要求分到省会工作,他费尽周折,也没找到玉琴一家。30岁时,他和妻子结婚,妻子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我要在这里建一个玉琴广场,能吃饭住宿休闲,还得有一个大大地书屋,站在学校旧址,韩东林在心里规划。
“这棵树还是我下放到这里时修剪的。”听到声音,韩东林回头去看,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在大队部门口的皂角树下凝望,他们摸着皂角树粗壮的树干,像捧着稀世珍宝。
“杨老师,我是东林。”快步奔过去,四十多年过去,韩东林一眼认出自己的启蒙老师。
“东林,东林。”老夫妻握着他的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多好的孩子啊,可惜我们玉琴没那个命。”
原来,16岁的玉琴患上白血病,当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再没给韩东林回过信。她恳求家人,不能告诉韩东林自己的病情,让他安心在部队工作。
两年后,玉琴无限眷恋地离开人世,走时,她手里紧紧拽着一个枯萎的狗尾巴花戒指。
一阵秋风,皂角树的叶子哗哗落了一地,有一片,在空中飞呀飞,一直飞到韩东林手边。
伸出手,握着这枚黄叶,韩东林看见,山路那头,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回头对他甜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