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脚踝

文 | 小仲子

原创 2017-04-24 小仲子 小说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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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了。她踱步从菜市场门口走了出来，土豆、西红柿、豆腐、胡椒、猪肉......她再次用眼睛匆匆地扫描了一下手里拎着的方便袋，并揩了一下右边袖口上的屑泥。心想，这可能是刚刚挑选土豆或是走路时不小心给沾上的。孩子昨晚说想吃猪肉片炒胡椒，西红柿炒鸡蛋的，今晚便给他做做。这几天孩子班主任一直打电话来说孩子有点早恋问题，别说早恋啊，孩子抽烟她也管不住。那天下午回家刚好拿东西，第一次惊讶发现孩子躲在家里抽烟，他的屋子里烟雾缭绕，开门时呛得她眼泪都快冒出来了。等她打孩子的时候，孩子说了一句，你先管我爸，再管我。他在外嫖，在外赌，你知道吗？

她听了后，再没说一句，昨天银行发来一条信息，她的卡里准备还朋友的三千块钱扣除了。那一刹那，她感觉脑海中沸腾的不是思想，而是滚烫的血液。

手颤着把菜往车篮里一放，右手一扭电动车钥匙，迎着呼啦而来的北风，她要往一个叫家的地方奔去。

车到半途，她觉得脚上的袜子可能与里面的棉裤间没拉好，毕竟才开春，天还是有些凉的。虽说门口的桃花一朵一朵地开着，像是打气球时用的氧气罐子似的，风吹扰着花心，吹的多了，花朵的粉身就膨胀开来。人看着，眼发眩。可是这时，眩晕的感觉倒是没有的，她只是觉得脚踝冷。而且这样的冷不是那种在漆黑冬夜的阴冷。在大地复苏的季节，别人都在暖意的催动下情欲涌动，她却觉得哀伤而无望。

她晚上想喝点豆腐蘑菇汤。她觉得蘑菇的味道有点类似于鱼，鲜鲜的潮湿，在漫无目的情绪中的人大概会喜欢这种味道吧。她记得自己的少女时期，一位友人问，如果这辈子不做人，你会成为什么？

她说，我想成为一碗让人在冬夜里无比回味的鱼汤。

说这类话，都是因为年轻啊。想来，她的嘴角不禁一阵颤动，是和着肢体一起发出来的、表面看来很轻微的颤抖。这样的轻微会令行走的人们谁也无法觉察出谁的内心惶惶不安，倒是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在接触皮肤的热度下，随着街角的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感受到了这个季节夜晚空气中的点点寒意。

她在乡镇的政府单位里做保洁人员。说白了，就是打扫卫生的，这是总让她内心觉得卑微的地方。每次学校里有个要填写父母的工作单位是什么、做什么的时候，她都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哎，谁让自己当初不好好念书呢。但别看就是个政府单位里的保洁人员，还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得了的。当初要不是靠丈夫托关系，额外再塞了点钱，还进不去呢。想到这儿，她又觉得悲喜交加，不再是因为工作了，而是由于这个男人。不，准确来说，以前想到他的时候，是喜，现在，只等着自己去死，或是眼前这个总是夜不归宿的男人去死。

他不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她从小也不生活在这个城市。她是在湘南一带长大的。少女时期长相秀美，肤色白皙，是那种不敷粉就自带健康气色的白。两条青黛色的眉毛仿佛是经过家乡的河流洗净似的，额前看来是不过分浓重又不过分单薄的。这样的外表有时还会给人一种文静柔弱的感觉。她在那个城镇一直跟随父母过着平静的生活。上小学，上中学，她没读高中。一是家里孩子多，经济条件有限，她排老二，应该早点退下来，让弟弟妹妹上；二是家里人也不认为女孩子要上多少学，女生嘛，这辈子最大的目的就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加上不只她家，邻居家的同龄女生也都好多不上学了。她也就认了，没再反抗，离开家，到稍远的一个工厂里打工去了。假如后来知道自己的命运，她认为自己会宁死不认的。她要上学。她知道自己实际上并不像他人从她外表所观察出来的那般弱不禁风的样子，事实也的确如此。

可偏偏就是她的倔强让她此刻羡慕别人的家庭，让她此刻茫然而又呆板地忍受着脚踝的阴冷而骑着电动车回家。夜色更深沉了，街头的灯光和着各家商店的标牌擦着身子一一远去，她注意到一家“徐家地板”的“地”字不亮了，这是哪里电路坏了吧？她心里琢磨着，坏了，坏了。就像她第一个坏掉的婚姻一样，第二个也坏了。

第一个不愿再想，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中感受到了自我存在的独特性。虽说她长相不错，但这也是令她有些苦恼的地方，她觉得这个人喜欢她，只是因为她好看，如果她不漂亮，或是说以后再有比她还漂亮的女生，那么他便会移情别恋。

对他说了后，他发誓不是这样。他说他不是只爱她的模样，还爱她一颗温柔心肠。男人发完誓言，她听了笑了。男人为了骗女人上床都这么说，他说我不是那种混蛋。

她经不住对方的撩拨。等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孩子都要出来见爸爸的时候，孩子他爸竟去用他的蛋蛋造别的女人的孩子了。

她后来没忍心堕胎。忍受屈辱，忍受疼痛生下了孩子。生下不久，她就决定把孩子扔在老家，给自己的妈带。她想再碰碰运气，遇到一个真正疼爱她的人。她妈加上娃连走十里的哭诉，也没能拉住她的脚步。当年，她的眼里只有无尽的悔恨，和邻里投来斜眼时心底的漠然。

绝望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认为那般的漠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彻底的悲哀了，心会伴着胸口的呼吸发出阵阵微痛的颤抖。实际上，再次细想：当一个人还能感觉到身体和心理的痛苦，还有心绪思虑着凭什么我该有这样的命，还有气力长夜伴随眼泪哀叹时，根本就不是绝望啊。绝望时，哪有哀，哪有痛。绝望是我想去死，但我不敢死，我爱活，我还想好好活着时的，一丝惨笑。

她回想起来，自己大半生在爱情问题上都是不认命的，结果没想到命也有点不认她。现在她一点也不想着认不认命的问题了，她只想回家好好吃顿饭。吃完饭后，用热水泡泡她的脚踝，然后再好好睡一觉。

希望男人回家睡觉时鼻孔不要对着她，床上的风带着烟味，那么明早她就不只有脚踝冷，还会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