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有憔悴，零落莫叹息

读阮籍咏怀诗第三首:“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植物有生发和凋敝——“草必枯干，花必凋残”，人世间一切的繁华富贵亦有它憔悴凋零的时候。有盛就有衰，有繁华就有憔悴。说实在的，这样的文字和思想，平日里不知接触了多少，但总没有“一咯噔”的领悟。今日听了叶嘉莹先生的讲述，突然有了不一样的触动。

叶先生说，她在台湾时参观过一个林家花园，林家是台湾最大的家族之一，当年他们家的建筑就是非常精美豪华的，如今家道败落，当年的繁华之地只剩下一片残砖断瓦。叶先生认识一个美国密西根大学教授的太太，也是美国人，随夫到台湾大学教书，有一次那个太太来给叶先生看一个木头的雕刻，说那是从林家花园用五块钱买来的，叶先生说这是她亲眼看见的人间之盛衰。

叶先生的描绘，让我突然有了很具体的画面和很深的感触。叶先生一生颠沛流离，所经苦楚难用言语尽述。叶先生能亲眼目睹那由极盛到极衰的情景，该有多少眼泪，又有多少释然！古人说物是人非事事休，看样子，这个“休”也可做新的理解了。

这两年来，我一天天感受到年龄日渐大的悲哀。学校里来了很多年轻老师，曾几何时，我一直是学校里年龄小的，我的上面有很多老教师。她们经验丰富，也无比倨傲，望向我们的眼神都是挑剔而蔑视且嫉妒的；而今，学校里全是年轻老师，很多很多我都认不得，他们自也不认识我。现在的年轻人，你不跟她打招呼，她绝对会目无表情地把鼻孔照向你的，加上我总是忙自己的，除去班上，鲜少出办公室，倒也无来往。但每每去厕所时在走廊遇到，我总想，那些年轻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呢？再或者，他们觉得我投向他们的，又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呢？因为要他们眼中，我已是一位“很老的”老教师了呀！

……在日渐衰老的伤感中，我还留恋于三尺讲台，留恋清晨书声琅琅的校园；走在干净清爽的操场上，红色的跑道、绿色的球场，带给人的是那样的朝气与生机，我在这里奉献了30年，最美好的情怀，最懵懂青春，都给了她。一想到只有几年，我就要“挥手自兹去”，心里有一种惶惑和茫然。多年的真心热爱和忘我投入，我早把工作、生活紧紧栓在了一起。让我舍了这一切，那该何去何从？没有了孩子们花般的笑脸，我的快乐从何而觅？

是的，这是我这一年多来常考虑的事，我很慌乱。我试着减少对工作的依赖，试着让生活的色彩更多些，更试着劝慰自己。今天，叶先生的话分明疗愈着我。

我的生命如此浅薄，我不曾经历叶先生那般苦难，也不曾受过强烈的心理与视觉冲击，人生如薄纸一张。我只是想象着叶先生亲眼看见林家花园的断壁残垣，看着曾经呈于林家花园高堂之上的精美木雕，却以区区五元便能拥有，人间多少“得”与“失”又何尝不该是过眼云烟呢！

而我不能割舍的，其实只是名与利:受人尊重的职业，由职业带给我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家长和学生的需要、同事的敬佩和羡慕等等这些，余下还有什么？呵，可这一切真真正正是身外之物呀！我太可笑了，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的堂上都能生荆杞，画舫烟雨的曲江边上小堂终巢翡翠，还有什么舍不下、放不开呢？

人生是个过程，每个过程都努力过好。未来不迎，当时不杂，过往不恋。感谢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