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逝者之衣:汉代的金缕玉衣与契丹的铜丝网衣,究竟有什么区别?
中国墓葬美术系列04引言:作为一种特殊的尸体处理方式,汉人以玉衣覆体闻名,而契丹却更倾向用铜网络其全身。实际上不仅在于“死者之衣”所用材质的区别,背后隐藏的是两个民族对于逝者的终极关怀,虽有差异却同样饱含深情。
(一)玉殓之葬
在四千年以前,玉和石头在先民眼中一定是有区别的,玉的温润与坚硬、通透与细腻让这种“石头中的另类”脱颖而出,成为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石之美者”,它甫一出现便带有极为强烈的私有制与阶级化的符号,毕竟史前时期高难度的治玉技术,势必让玉器的制作耗费大量的社会劳动时间,而能大量占有他人劳动时间的,只能是位高权重者。
切磋琢磨,乃成宝器生前把玩,死后随葬。玉始终和它的主人命运相伴。良渚文化的玉殓葬可从寺敦墓地中可见一斑,其中的M3更是重中之重。此墓距离地表仅75cm,墓主是一位20多岁的年轻男子,采用仰身直肢的葬式。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随葬品,除了日用陶器之外,共有一百二十余件玉石制品:包括玉石制的生产工具、玉质的装饰品,其中尤以五十七件玉质璧琮最具特色。
良渚文化寺敦3号墓平面图其实,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些“玉质壁琮”的摆放位置:二十四件玉璧出土时,有十余件分别置于尸体头前和脚后,一部分压在头脚之下,而制作最为精良的两件则是放在了胸腹之上,放在腹部的一件最大;至于三十二件玉琮,除了一件镯式玉琮置于头部右上方,三十一件方柱体的玉琮(除M8:1在头部正上方)基本上都围绕着人骨四周进行排列。
良渚文化寺敦M3出土玉器很难想象,距今4500-4200年的良渚文化寺敦墓地中,就已经出现了后世周礼中用于祭祀天地的“壁”和“琮”,且被这么一位20多岁的年轻尊贵的男子所占有、进而用于死后随葬。关键在于这五十七件玉璧和玉琮的摆放位置,呈现出一种覆盖死者全身的态势。
头部、四肢、胸腹均有璧琮放置,这样一来,至少从外观来看,整具尸体近似于“玉人”,壁与琮又有某种程度的神力。如此一来,整件事便具备了一种转化的意味:由肉体的易腐变为玉石之不朽,这可能就是汉代玉衣之制最早的源头——“生命的转化”。
(二)缀玉之衣
但是有一个问题存在:玉质的壁和琮虽然能覆盖到身体的关键部位比如头、脚和胸腹,但是还有身体的其他部分无法进行转化,这该怎么办?
学界认为,在史前的“玉殓葬”以及汉代的“玉衣之制”中间,尚且存在一个过渡阶段,以此弥补从“局部”转化到“整体”覆盖的缺环,这便是两周之际流行的“缀玉之衣”,即将玉片缝缀于死者衣物之上。
古人真的很智慧,既然大块的玉器做不到周密的覆盖,把它拆解开来、化整为零,不就可以做到了吗?所以在晋侯墓地M8中,这一巧妙的构思被完全意义上的实现了:
晋侯墓地M8棺内器物分布示意图头部放置玉筒,头下压五龙项饰,面部则是缀玉覆面,头部转化完毕;
胸腹部左右两侧各有玉板一件,上衣缝缀很薄的玉柄形器,上肢、躯干转化完毕;
左右大腿及小腿各有玉柄形器覆盖,下肢转化完毕;
曲臂放于胸前的手中持玉握、双足下压玉板各一件,手足转化完毕;
大腿根部放置了一件玉琮,可能是护罩生殖器所用。
整体看起来,晋侯墓地中“缀玉”的方式,似乎有那么一点汉代玉衣的雏形了。那么,当时的人们是怎么看待这样的举动?《墨子·节葬》:“诸侯死者虚车库,然后金玉珠玑比乎身”。这是富贵者才能玩的游戏。
(三)玉匣之制
玉衣,也常被称作“玉匣”,相比于玉衣,阳Sir认为“玉匣”的命名方式更能说明问题的关键所在:如同鱼鳞甲片一般的匣子,将尸体整个盛放其中、以此隔绝尸体和外界的关联,它比玉衣更加形象与周全。
实际上汉代最早的玉衣还真简陋,出土于临沂刘疵墓的玉衣,就只有一个面罩、两个手套和两只鞋子这“五件套”组成。也就是说,只能勉强护住头部、双手和双脚,说的好听点,是“以点代面,即用身体最末端的几个点来代替全身,起到象征性的作用”,说得难听点,还不是因为穷?
山东临沂刘疵墓五件套玉衣因为从玉料的原料分析来看,主要是新疆的和田玉以及辽宁的岫岩玉,一个在西域一个在东北,这对于刚刚建立的大汉政权来说,强有力的控制还尚未完全达成,所以玉器的开采以及向内地输入直接导致了玉料的匮乏。真正意义上的“究极体”玉衣出现在武帝凿空西域之后,这为玉衣的完备奠定了良好的物质基础。
而武帝元鼎四年入葬、中山靖王刘胜的金缕玉衣则是极为典型的代表之作,以2498块玉片和金丝缀连起一整套玉衣。整领玉衣可分为脸盖、头罩、上衣的前片与后片、左右两袖筒、左右两裤筒、两手套和两双鞋。而与玉衣相配套的的葬玉还有“玉九窍塞”、握于双手的璜形“玉握”以及枕于头下的嵌玉龙首铜枕。
中山靖王刘胜之金缕玉衣值得注意的是,刘胜的金缕玉衣不仅形式上更加完备,面部轮廓的勾勒以及身体曲线的塑造,让玉衣中“衣”的概念消失殆尽,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更像是一具完全意义上的“玉人”,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它昭示着玉衣功能的进一步升华,即不再只满足于保存尸体,更多的注意力在于转化尸体!
中山靖王刘胜玉衣局部特写实际上,希望尸体能够长久的保存下去,一直是古人的美好愿景,历史上的一段奇闻异事也似乎佐证了玉衣具有不可思议的功能:不仅可以保存尸体、而且可以栩栩如生。
《后汉书·刘盆子传》:“凡贼所发,有玉匣敛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这么一来,刘胜与窦绾尸体的保存工作煞费苦心,包括了以下至少四重防护措施:
玉衣1.充塞于尸体九窍的“九窍塞”,是为了防止人的精气外泄,这一仪礼背后的观念,可能正是后来世界被葛洪所总结的思想:“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显然,这只是局部的转化过程。
2.尸体周身放置的大小不一的18块玉璧,3块在胸前,5块在背后,身体两侧各是5块。而玉璧发现时均带有布的痕迹,说明最初极有可能缀连在一起,是包裹尸体“尸衣”的组成部分。
3.玉衣是第三重保护,玉石填塞九窍、包裹玉璧尸衣之后,它们便被整体放入“玉匣”之中。此时的玉衣不再是衣和匣的简单概念,它更接近于一具玉质人体的状态,这是一种整体意义上的转化。
4.将这一转化了之后的“玉体”在放置于棺中,进而被其他玉器所围绕,窦绾内棺的内壁之上,便镶有192块长方形玉片构成的玉衬套,26块玉璧进而镶嵌在棺的外部,让人想起玉衣最初的源头。
然而这种对于尸体的“层累保护”显然是失败的,两人最终呈现在世人眼中的却只有他们的牙齿和碎骨。但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又成功了,因为墓室之中留下来的还有两具坚硬、美观、模拟他们自己的“玉质人体”,此外,刘胜墓还出土了一件圆雕玉人,它虽不是刘胜的模样,却再次肯定了他刚刚获得的永恒。
刘胜棺内出土的玉璧和玉人与满城汉墓同时代的汉代民谣,或许能够生动地说明当时人们的心头所想:“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卒得神仙道,上与天相扶”。前一句反问的话中暗含了这样的逻辑:如果能将人体转化为玉石,自然便能获得不朽与永恒;而后一句则表明:死亡并非生命之终结,死后成仙才是生命的归宿。
(四)铜网之络
在汉代以后,这种通过制作玉衣将尸体转化“玉体”的方式逐渐销声匿迹,但另外一种创举却跨越时空,出现在了辽代的契丹民族丧葬礼仪之中,这便是金属面具与铜丝网衣。
金属面具与铜丝网衣我们知道汉代玉衣是有制度可循的,分为金缕玉衣、银缕玉衣和铜缕玉衣三等,巧的是,契丹族的面具也多以金、银、铜三种金属制作,而金属网衣则只有银丝鎏金和铜丝鎏金两种。
关于契丹族这种独特葬服的来源有多种说法,阳Sir既然将其拿来与玉衣放在一起讨论,自然更倾向于它与汉代的金缕玉衣有关。上述材质上的雷同只是一个侧面,我们应该看到的是其内在逻辑的相似性。
辽代陈国公主合葬墓:上(北)为驸马 下(南)为公主讲汉代玉衣的时候用中山靖王刘胜夫妇,那么讨论契丹葬服的时候就用陈国公主与驸马这对CP吧。两人下葬之时,采用的是仰身直肢葬,其穿戴大体一致:均是头前放置一件鎏金银冠,头枕金花银枕,脸部戴金面具,脚穿金花银靴,全身罩着银丝网衣。其中,南侧为陈国公主,北侧为驸马萧绍规之遗体。
公主驸马之银丝网衣及金面具如此一来,再回头去看汉代刘胜夫妇的金缕玉衣,就会发现两者有很多相似之处:
正如刘胜和窦绾的玉衣,是根据其生前之形体所精心制作的,陈国公主夫妇也是这样。其金属面具是根据死者生前的面部轮廓锤蹀而成,且有明显的性别年龄之分,而金属网衣也同样如此。
此外,刘胜与窦绾除了玉衣之外,还有“九窍塞”充塞体内,而辽契丹贵族也有下葬之时,也有在手、口、鼻中塞小物的情况出现,虽然并不一定是玉质的“琀”与“握”。
玉琀实际上,不论是金缕玉衣还是银丝网衣,古人赋予它们意义中最重要的一点便在于保存尸体,其次才是转化。对于前者来说,只能说这是古人一个美好的愿景罢了,两者都失败了。
而后者尸体转化的前提则在于尸体复原,刘胜夫妇通过借助“玉”这种媒介将己身转化为“玉体”而实现;陈国公主则通过“金银”这两种贵金属进行身体的模拟与塑造而完成,两者都达成了整体意义上的复原。
虽然我们不排除契丹民族采用金面具与银丝网衣中,蕴含有本民族特殊丧葬礼仪的因素,但就某种程度而言,两者之间显然是有共同认知的一点存在:即金与玉,拥有着可以保存与转化尸体的神奇魔力,而前提则是需要将尸体完全覆盖!
金玉之谜结语:不得不承认阳Sir在写这篇玉衣的时候,想到了钢铁侠。玉衣将逝者转化为玉人,铁甲将史塔克转为为钢铁侠。前者为永生,后者为守护。实际上他们都做到共同的一点:即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