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恨长沙
2015年我来长沙念大学,下了高铁看见满眼的蓝色铁皮围起正在施工的车站和提着大包小包排队打车的旅客。空气里是香樟、槟郎、辣椒和芙蓉王,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富富有余,天桥的横幅上红底黄字分外明,写的是“全面奔小康”。
长沙的朴实让我失望。出租车把我和我爸带到一个叫张公岭的地方,走进宿舍,八人大寝上下铺,墙皮脱落床腿斑驳。我爸说不错,和我当年读书的条件一样艰苦。
张公岭是湖南师大的分校区,楼上教室楼下宿舍,出门直走五十一步是食堂,食堂右拐上台阶,六百三十四步是图书馆。我每天穿着睡衣上课,穿着睡衣吃饭,穿着睡衣去图书馆。不拘小节,万分自在。
后来我们回了主校区,古汉语老师讲到“越国以鄙远”的时候总爱拿张公岭举例,“越过整个长沙把张公岭当作我们的校区”,于是哄堂大笑,屡试不爽。
我不再穿着睡衣出门,我梳妆打扮,我摇曳生姿。我吸天地日月之精,变成湘江里的一条鱼。我飞快摆动着我的鳍,潜入江底,钻进长沙。
杜甫江阁1.惟楚有材
中国的水向来东去,但湘江是向北流的。一江横亘,把长沙分成了河东河西。河东是商业区,河西是文化区。
文化区里有个大学城,以中南湖大为首。湖南大学里有个始建于北宋的岳麓书院,书院门口有副对联,写的是“惟楚有材,于斯为胜”。于是从幼儿园到大学,所有在长沙念书的人都以这句话标榜自己。湖大建校短短几十年就敢号称“千年学府”,实则是沾了岳麓书院的光。去年我去爬山,东方红广场上横幅扎眼,红底黄字赫然写着“湖南大学一千零四十年校庆”,毛主席的铜像在横幅下高抬右手东望湘江,仿佛对湖大学子的一腔自信引以为傲。
长沙人说普通话,自称“塑料普通话”,带有假冒伪劣的意思。两大特点,一是nl不分,“刘姥姥”念成“牛脑脑”,甚至我宿舍门口卖五块钱一盒的本地牛奶就取名叫“这只牛来”。超市老板做了分销代理,整日带着牛奶在街巷里铺货,偶尔我去买东西还会送我一盒,说:“送你一只牛来美美白咯”。二是所有的第四声都要念成第二声,语调上扬,初听不惯,久了也觉可爱,再久竟然发现自己也被带成了塑普,说起话来傻里傻气,像个呆头呆脑的,圆滚滚的布娃娃。
然而只说普通话如此,长沙话一旦出口,语调颇凶,火辣十足,多半会被人误以为脾气暴躁。掺杂着古入声的湘语,突突突像机关枪一样得理不饶人,带着和东北话相似的冲劲儿,甭管在不在理,单是这些发音和声调组合起来就灭了对方的一半士气。当年曾国藩的湘军架着刀矛枪炮,对太平军大喝一声“送你克见阎王老子”,来自广西的农民领袖们没见过这阵势,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真的去见阎王了。
解放西路2.酒池肉林
2016年,网友统计出中国幸福感最强的十个城市,长沙荣登榜首。
人要幸福,最重要的便是吃。
湖南人吃辣,最早是因为气候潮湿,物资匮乏。明朝末年,辣椒由海路传入中国,祛湿下饭,首当其冲地成了湘菜最重要的调味品,久而久之大家的湖南胃养成了,嘴叼了,碰到不辣的东西觉得没味,反而吃不下饭了。我们学校的排球队去扬州比赛,淮扬风味太甜,姑娘们干脆一瓶老干妈空就白米饭,米饭下肚,桌上的菜愣是一口没动。
湘菜的特点是大油大辣。不管什么菜,里面都是红扑扑绿油油成堆的辣椒。年深日久,辣味沁进了铁锅里,外地人说不要辣,老板答应着好,菜端上来一尝还是让你舌头起火,汗流浃背。我初来不惯,曾为此愁眉苦脸,一天跑四趟厕所,肛门红肿仿似痔疮,脸上也冒起了痘痘。
如今渐渐习惯,不知不觉也成了无辣不欢的女人。
六月份三十度的早晨,通宵归来小店嗦粉,两勺牛肉片一把酸豆角,煎蛋浸在红油里,大麻大辣吃到衣衫汗透涕泗横流。然后擦嘴上楼,倒头大睡。
如此往复,岂不快哉?
臭豆腐的臭味,梅菜扣肉饼的香味,混合着糖油粑粑的甜味飘满街巷。华灯初上,客人们坐定了,两斤小龙虾四罐冰啤酒,服务员吆喝着端上来,透明手套白餐纸,大快朵颐。湘江的鱼要烤着吃,四四方方的平板锅架在炉子上,锅底铺满辣椒,汤少油多浸透了鱼肉。各人抄了筷子风卷残云,直吃得额角冒汗,鱼骨成山。
填饱了肚子,夜色正好,不如换个地方喝酒去。
悦荟广场向北两百米,便是赫赫有名的解放西路。很多年前传说长沙解放西,上敌北京三里屯,下拼上海衡山路,至于广州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惜我已经错过了它的巅峰时期,如今的解放西正在没落,难比北上广,但夜场里娱乐至死的精神永存。这种精神体现在只要你走进去,就能立刻忘记自己是谁,灯影流光,且乐且逍遥。
说长沙人幸福,另一个原因是房价低,生活压力小。所谓温饱思淫欲,市民有钱又有闲,夜生活就有市场。湖大的毕业生,兢兢业业工作几年便有了房子,趁青春未老,便挑一个五光十色的周末,填饱了肚子,把车停在一边,去酒吧放开了喝,放开了跟漂亮女孩调情,放开了手舞足蹈。
湘江大桥3.此城悠然
车站和机场是一个城市给外地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作为一个东北人,出东北之前我一直对东北有偏见,觉得它低俗、落后。前几天从长沙去广州,狭小的高铁站摩肩接踵,人群缓慢移动。我拖着箱子想起亮堂宽敞的沈阳站,恍然大悟地觉得还是沈阳好。同样是慢节奏,长沙地方太小,人太多,街道不如沈阳的宽阔,人又不如沈阳的爽快,我心里一乐,想着以后真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东北玩泥巴。至于机场,上大学之前就听我哥说长沙的机场小,来了一看不仅小,而且安检太水。国家规定乘客随身携带的化妆品规格不超过100ml,我带着320ml的神仙水一脸自信地往里走,安检愣是连箱都没开就让我过了。但安检水是把双刃剑,利用好了占便宜,大瓶化妆品带上飞机省的托运,利用不好麻烦又糟心。今年夏天去西安,箱子里放了一支防狼电棒,是我妈怕我被狼盯上特意买的。安然无事飞到西安,办完了事回长沙,西安机场的安检员见我携带电棒,立刻将我视为犯罪分子,凶神恶煞对我进行逼供,我说这是我从长沙机场带过来的,她说不可能,小心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长沙的好处是悠闲,坏处也是悠闲。
那种悠闲是橘子洲岸边直挺挺的鱼竿一字排开,钓鱼人躺在吊床上吹风晒太阳消磨一个下午。
悠然,自得,但是效率低下。
大学城的三所高校,中南、湖大、师大,宿舍和教学楼都是分开的。我住天马,学院在二里半,直线距离两公里。算上吃饭化妆交通堵塞,八点上课六点就得起床。先是在公交车上挨挤挨蹭,然后在校园里健步如飞奔向学院,到了教室已经是大汗淋漓,期间除了耳机里放个喜马拉雅,多走几步路之外,根本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所幸师大主校区分布集中,到了学院就无需多做奔波。一位中南的学长告诉我,当年他们上课,上午在南校区,下午在北校区,一天要坐四趟公交车,往事不堪回首。
效率低,有的人偏安一隅,有的人就会不满,犹疑,懊恼,焦虑。前者安分守己,后者闯出去。近了看,北有武汉,南有广州;远了看,英吉利美利坚,法兰西加拿大,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像许许多多的二三线城市一样,长沙的人才一批批流失。搞摇滚的都去北京了,唱民谣的都去成都了,跳脱衣舞的都去上海了。这里的地铁只开通了两条线,自然很难在地铁站看到脚下生风双目流光的年轻人,大家都一样泰然地享受着这座城市,平均步速比北上广慢0.48拍,节假日去橘子洲看烟花,看《快乐大本营》和《我是歌手》,收获了幸福指数,修炼了长生秘术。
橘洲焰火来长沙两年,河东少去,去了总觉得尘土纷扬,莫名烦躁。河西有岳麓山,山上有泉,泉下是我的三流母校,母校往南,有与老板相熟的饭馆酒吧。一亩三分地,乐得自在。
沿着湘江或北或南,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逃离长沙,但毕竟在这吃了四年的大油大辣,湖南胃养成了,嘴叼了,身上总能留下点湖南人的血性。就像徐志摩离开康桥,身上却留下了英国人的浪漫。
大概再过十年,橘子洲的烟花还会在我心底绽开,纷纷乱乱,宁静安然,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