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界·七

“我让你们带着信物去消灭藤派，没有料到是这种结果。”松山派掌门应怀年不动声色，听不出他是愤怒还是无奈。

冯和玉被他说得不大好意思，垂下头不说话。牛至却桀骜地盯着应怀年，冷冷说道：“您应该料到，以我们的习惯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这我知道，”应怀年忽然现出微笑，摆了摆手，“只是你们做的事都被记在了我松山派门下，这可不太利于名声。”

牛至微微一笑。“松山派积德多年，不畏一朝一夕的毁谤。”

彼时应怀年一袭深青长袍，老而俊美的脸上胡须纯白。他面对两位无畏的少年，简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于是只好挥一挥袖，请他们出去。

告别了应掌门，牛至和冯和玉去买了几个烧饼，一罐客栈特制的鸡汁花椒酱。两人走在上山的路上，各自想着心事。

忽然，冯和玉搓着手开口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多萤火虫，要不今晚去看？”

牛至奇怪地看他一眼：“萤火虫不是夏天的虫么？”

冯和玉一愣，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有就是有嘛！你看我们今天解决了一件大事，应该好好休息一阵子，是不是？”

“好吧。”牛至点点头，望着远处的夕阳。马唐山优美的山脊衬着远方朦胧的街市，大地笼罩在橙色的暮光里，显得温暖而谐和。不远处沾着金粉的小草有点画意了。一个悬垂的蜂巢有点画意了。冯和玉含笑的眸子也有点画意了。

他们坐在背风的山坡上吃晚饭。牛至神情少有的安闲，睫毛的长影休憩在精致的鼻梁上，衣袖挽起露出有力的臂膀。冯和玉看着她，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欲望，使他浑身上下微微一颤。

牛至忽然抬头，露出一双美丽而警觉的眼睛。

“没什么。”冯和玉立刻掩饰。牛至的目光却转向天空，那里是一道弯弯的白月。

“我吃完了。”牛至没理他，自顾自收拾包裹。他急忙三口两口吃完烧饼，站起来带牛至慢慢下山。

“往前走，下面就是南北峰之间的山谷。”冯和玉引着牛至走着，“不要怕，这里没有很深的坑。山谷西面有一道小溪，就是这里……来，我拉着你……当心，头顶有个大树枝……沿着溪边一直走，水面会有月光……继续走就会看到一片空地……到了，到了，你看！”

牛至的手握在冯和玉的手心里，使她敏锐地感到他的紧张微汗。她慢慢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切。

漆黑的山中闪烁不定的萤火飘忽来去，幻化成无数瞬息即逝的流光，宛若黄绿的星子。没有风的时候，它们静静地划出明亮的痕迹；起风的时候，它们聚集成群，随风飞舞，如片如带，璨若星河。而真正的银河高悬，大星明亮闪耀如同燃烧的白火，小星和星云的微光互相交织，形成一条横跨天穹的宏大奇迹。牛至屏息凝神无言以对，观望良久只发出一声叹息。

冯和玉右手牵着牛至，左手在空中捉住一只萤火虫凑到她面前。

牛至转头看着冯和玉。

“送给你。”

牛至接了，把它扔回夜色。

“梁小木，”冯和玉唤着牛至的本名，慢慢地贴近她的身体，“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吗。”

牛至自恃脑力拔群，怎么会不记得。十四岁时她的父母被仇人追杀至死，她带着父亲给她的行囊独自出逃，在天空微白的凌晨来到马唐山。山上的一座木屋里她找到了冯和玉——她仅存的血亲，同母异父的长兄，同样因为江湖的仇怨而失去了父亲。那天她闻着潮湿木屋里的复杂气味，几乎重新找回了家的温暖；冯和玉本人，反而没有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自此，牛至和冯和玉约定一同作战，成为最好的也是当时唯一的朋友。她种植藤蔓和蕨类，以掩护木屋的所在。她修葺漏雨的屋顶，添换竹帘和藤席，甚至弄回来一箱旧书和几块画眉石——她用这代替繁琐的笔墨。冯和玉疑惑过她小小的背囊里何以有这么多钱，但是从未明问。他只知道包裹里有一本牛至家传的古籍，里面记载着可以毕生研习的武功术数。她每天都在屋子附近练功，其刻苦勤勉使冯和玉惊叹，不久便进步到能与冯和玉对战，以至渐渐乘了上风。在他看来，牛至有一种超人的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做成每一件想做的事，也使她完美得宛若神灵。

然而此时这个所爱的神灵被他依偎着，陪他看满山流萤，没有什么事可以比这更令人喜乐了，冯和玉想。

忽然牛至站起身来，使冯和玉险些跌倒。

“我警告你，以后不许靠我这么近，也不要拉我的手。”

说这话的时候，牛至眉头深蹙，神情严厉，秀美的眼里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