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庄故事——一个酒鬼一个父亲
一个酒鬼一个父亲
韩裕平
一壶好酒,就是他的命。
两杯薄酒,就是他的生活。
三坛子烧刀子,就是他的梦。
无酒不欢,无酒不说话,三步两步不离酒,腰里常常挂个酒瓶子,或者酒葫芦,上坡下地,砍柴插秧,那是走到哪里喝到哪里。对他来说,酒就是他的茶了,他把酒当茶喝,解了胃里的干渴,也解了心里的寂寞,酒还是他的饭菜,他把酒当饭菜吃,解了肚里的饿,也解了梦里的饿。可以三日不喝茶,不吃饭,但不可一日无酒喝,这,就是他了。
他是谁?
他是谁呢?
他就是那个酒鬼,也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早年间,他就生活在我们村,喝酒好生了得。有事儿没事儿总爱喝两杯,然而一喝就醉,一醉就撒酒疯,胡言乱语,要么就放声大哭,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要么就哈哈大笑,笑声在万籁俱寂的山谷里摇曳,飞舞,回荡,盘旋,冲撞,磕碰,跌落,直到变得支离破碎,叫人毛发直立。夜猫子咪呜咪呜地叫,猫头鹰呜呜呜地笑,狗子汪汪汪地哭,越发叫人心惊胆战,倘若那时在走夜路,又碰巧路过一座孤坟,更是吓得人魂飞魄散。更多的时间,他是又哭又笑,好似一条进了屠宰场的老牛。
他哭什么呢?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呢?也不知道。
他笑什么呢?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呢?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又哭又笑呢?那就更不知道了。
道听途说,据说他的老婆去世得很早,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生得活泼可爱,一张瓜子脸儿小巧玲珑,一个娇小的鼻子乖巧可人,一笑起来,脸上就会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也是甜甜的酒窝窝。女儿长得很像种在“土馒头”里的老婆,那一颦一笑,那小脸儿小嘴巴,尤其是那弯弯眉和小小眼,简直和她娘是一巴掌拍下来的。小小孩儿,两三岁就没了娘,那可真是应了那句歌词呀——小白菜呀,叶叶儿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啊!那怎么办呢,没有娘?他就承担起了养育女儿的重任,将那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肩头。
养育女儿,那是不容易的,作为一个男人,那是又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一把抓。女儿那么小,没有母奶吃,他就抓一把小米放在锅里,熬稀饭糊糊喂养女儿。女儿拉屎撒尿,他得洗尿布尿片,那么大的手呀,笨拙得很,记得第一次做那种细活儿,他就感觉自己的手不是手,而是鸡爪子。这些都好办,最难办的是半夜三更,女儿哇哇大哭,他就手足无措了,最后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了,哄人,那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呢,哄小孩儿,那就更是了,他还没学会呢,只怕通常都是连哄带吓,或者女儿哭哭闹闹,折腾得累了,也就抽抽搭搭睡着了。
自打女儿的娘去世以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周围好心的邻居,也几次三番规劝他再找个老婆,这样日子好过点儿。然而,他苦笑着点点头,瞅瞅女儿的乖巧模样,又拼命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泥鳅也是鱼,后娘那就未必是娘了,毕竟是没有血缘关系,一棵草一颗露水,毕竟是个陌生人,谁知道她会对她怎么样呢,他再苦再累也没关系,但是不能苦了孩子,委屈了女儿,她是无辜的呀!两三岁没了娘,已经够可怜了,要是来了后娘对她不好,那就是罪过了呀。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对他来说,那不但是情人,还是个讨债鬼呢,他上辈子欠她的。有时候,夜深人静时分,他就那样想,也对女儿叨咕几句,也不知道那小家伙听得懂听不懂。
日子就那么不好不坏地过着,女儿也像菜苔儿,也像竹笋儿,一天天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他自己,一天天老了,胡子拉碴,头发被霜雪染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爱上了喝酒,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他都喝,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霜雪冰冻,他都喝,即便是电闪雷鸣,或者是火烧云布满天空,他也站在院子里眯着眼喝。女儿长大了,终归要飞了,她有她的生活,就像他有他的酒他的茶他的孤独寂寞一样。
那个酒鬼,他是一本厚重的书,一本无字天书,没人看得懂,于我,却是个例外。那是生命的沉重,那是生命的倔强,那也是一种活着的姿态,一种无声的尖叫,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