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暮春一梦
“青春早已消亡,你们早已离开。”这样的路途是我们早就预料到的,好聚好散,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我们谁也不愿离开。只是事与愿违地远离彼此了。我走在白台海滩的时候,想到了这些。我有时候还是会回到我们相遇的那片白色沙滩,我已经预备我会在这里伤心上七八年,独自对着大海凭吊过往,我们的过往。我每次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出发的。
三人行
惊蛰的雷没有响,到了今天谷雨凌晨才迟迟地响了一雨夜的雷,划破了夜幕,也划破了沉闷。南方的暮春,和冗长的生活一样沉闷。一年四季沉闷的绿色。总是期待着生活有惊喜与改变。但是身体懒惰,并没有开始改变,心里却还总是期待着和忧愁的生活划清界限。人的一生中,许多年纪节点同样并没有真正区分人不同阶段的心理状态。快三十岁了,嘴上说了千百遍梦里梦了千百遍的长大并没有真正地如约而至,其实连给人的感觉也只是少年的天真和幼稚。一阵海风飘然而过,发梢只是慵懒地动了一下,心神有几秒短暂的抚慰,风中飘夹着海水淡淡的湿润的咸汽。远处的货轮驶过,过好一会儿,柴油味才飘到了岸上,我用力吸了一下。我的鼻子不孤单了。可是我好孤单,独自放逐在这满是旅人的沙滩的角落里。就只是一粒沙,人人都只是一粒沙,组成了这个庞杂而拥挤的世界。谁又不怀疑自己的存在呢。
“不会又要下雨吧。”我像往常一样去海边散步,一边四处游荡,一边自言自语。我一如往常坐到了海滩角落的大石头上。我从不轻易改变自己的习惯。我习惯躲进自己的安全感里。这是游客从来都不会踏足的角落。在这里,似乎时空都是不流动的,即使眼前的海浪不停地打到沙滩上又接着退回海里——无限重复,毫无意义。沉闷的十九岁,沉闷的暮春,下了大半天雨好不容易才在下午要结束之前停了的谷雨,阳光用力撕开云层,也只能在不远处的海上投射下了几道强烈的光线。相对的强烈,周围都太晦暗了。石头还是有点湿,似乎在涨潮,我渐渐感觉打上来的水滴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过不了一两个小时,我不离开的话,潮水或许就可以淹没我。
有人闯进了我的角落。这种闯入对我来说,不亚于一场没有宣告的战争。就出现在这里。两年了,我在这里的时间,那个人还是第一个。往常只有我一个人的寂静海滩角落,情绪浓度因那个人的出现而升高。我心中翻涌起一层接着一层的突兀感和局促感,就像是没有摩天高楼的鹭岛突然建起了两栋剪刀一般的大楼。那个人走进了这个角落,但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我本来不想搭理,可是那个人朝我这边看了,似乎也很讶异发现了除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我慌乱地笑着摊开手掌,将我手中的一握白沙给那个人看。那个人也笑了。不过那笑就像被风吹散的手中沙一样淡去。那个人就站在那里,眺望着海面。我一直坐在那里,或许我们望的是同一个浪潮。
突然那个人向我走过来了几步。
“嗨。”
“嗨,你是哪个学院的?”这座在旅客摩肩接踵的城市中总是充满游客,但是鹭岛大学的学生有识别一个人是不是本校学生还是旅客的秘诀。
“化院的。”
“我就在你后面。”
“经院的哦?”
“是。”阿雨说。“叫我阿雨吧。”搞什么啊,一来就这么亲密。
“那你叫我‘阿林’吧。”或许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要互相拉近的。
是我主动开口的!对于我来说,那是很少也很难的事情。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我的勇气就随着潮水退去了。阿雨望着我笑,我只是尴尬地笑着,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阿雨在我旁边站了几分钟,“要不要去海滨广场走走,好多人往那里去,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活动。”
“好啊。”我站起来的时候,因为紧张地滑差点滑倒进海里。阿雨作势要跑到我前面,还好我及时转了方向,跑到了右手边的沙滩上,阿雨要接住我,反倒被我的惯性冲倒。阿雨坐起来,拍拍自己的后背,笑了笑,“怎么这么笨呐?”我整个耳朵都红了。
我的心情就像是海滨广场上那两面吸足了海风里的水汽而飘扬不起来的旗子一样地沉重,无精打采地随便摆动着。就贴在旗杆上吧,我这么奇怪地想着。我宁愿我是某一个海岸边散放着用来固堤的水泥墩。有些水泥墩里露出了钢筋条,在海水的侵蚀中,已经氧化生锈了。我本来也是一根坚固的水泥墩里的钢筋条,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我向生活交露出了我的真心,生活回馈我的是无尽的悲伤。
我们走到海滨广场的时候,人群散去了,估计是因为活动时间结束了。我和阿雨看见他们在收拾活动宣传的立牌。
“‘给我一个拥抱’团日活动。”我念着宣传牌上的几个大字,“你有多久没有拥抱或者被拥抱过了?结束了啊。”我的语气中可能带着遗憾。
“我来给你......”阿雨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我。可是有一个人在阿雨之前迅速地用力地抱住了我。
“啊!”我惊呼了一声,然后木木地毫无反应。阿雨也被眼前这个人搞得措手不及,呆在了那里几秒钟。
“活动会结束,温暖的拥抱永不结束。”那人说。
“我也要。”阿雨伸开修长的手臂把我们都抱住了......
“可以了,可以了。”两人太用力的拥抱让我有点喘不过气了,我就几乎求救地让两人松手。再用力的拥抱也是要松开的。
“你在林中书屋兼职吧?我每次去都有看到你。”后来我才知道,眼前这个人几乎就一直是这么“温柔”的人。但是我突然有一种秘密被拆穿的窘迫,因为我为了不让同学朋友发现我在兼职,特地选了一家离学校比较远的书店。
“对啊...…你干嘛跑那么远去看书?”我本来就因为突然被两个刚见面的人抱住而尴尬,现在更尴尬了一点,不过并不会让我太不自在,大概是因为长得好看吧。
“2012级文学系三班...…”阿雨若有所思地读着立牌,“你的名字中是不是有一个‘谷’字?”
“是。”这个人有点惊讶地看着阿雨。
“你们认识啊?”
“不算认识。我们两个学院有时候会一起办活动,我见过你几次应该,有点印象。”阿谷让我和阿雨叫他阿谷。
“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也许有人会相信,生活中会有一拍即合的某几个人,只要那几个人一出现,生命的路途互相被点亮,如果有人不相信,那么一定就是还没有遇到而已。那是生命中偶发的事件——改变生活轨迹的事情可以称为事件,我、阿谷和阿雨都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有时的不经意,却是命中注定。傍晚的南环岛路迷人而拥挤,斜阳洒在海水、海滩与拥挤的车辆和旅客身上,只有海水波光温柔地回应着——还有被身在快乐中的人记住了的天际的风光。
海上晚风已经把海滨广场的两面旗子吹干了,它们现在是那么轻松,迎风飞扬,仿佛沉重的一天已经过去了,明天——从明天的清晨开始会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平静。从来没有过的期待。
“等下,你还有事吗?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可以撤了。”
“玩什么?”
“嗯?你平常有没有感觉很怂的事?自己一个人不太敢去做的事情,我们陪着你去做。”阿雨盯着我说道。
“有是有,但是我说出来,你们不能笑。”
“不会嘲笑你的。”阿谷温柔地说着。
“我也不会笑...…的哈哈...…”我都还没说,阿雨看着我,已经都差点憋不住了。
“我自己一般不太敢去的一些地方有游戏厅、发廊和网吧。”我越说越小声,自己都想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天就把我的喜好恐惧都说给你们听了。我们聊到了喜好的时候,我说我不是典型的当代大学生,不喜欢玩游戏,也不擅长团体运动,也不爱集体活动。
“哈哈哈!”阿雨笑到弯了腰。
“你不要这样。”阿谷明明自己想笑,还把阿雨拉起来要他克制。
“你们说好不笑的!”
“游戏厅和网吧也就算了,毕竟有小混混,你这样的好学生不敢去说得过去,但是为什么连发廊都不敢自己去哈哈!”
“因为我总觉得Michael和Tony老师总是说个不停,很时尚——”我加重了“时尚”两个字,“他们总是说个不停,让我办卡,让我做发型,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们,不知道怎么让他们闭嘴...…”我语气渐弱。
“那么,我们就先去剪头发吧。”阿雨笑着亮出一张会员卡。我们笑着闹着过了马路,往公寓方向回去。阿雨带我和阿谷去他常去的“艺剪丽舍发廊”,一起剪了头发。阿谷和阿雨给了理发师意见,把我两边的头发推短了,把刘海也剪短了一些,不要遮住额头太多,“看起来阳光一些。”
“下一站,游戏厅!”阿谷和阿雨带着我找了好几家游戏厅,才找到了早些年的游戏。我说对我游戏厅的记忆还停留在魂斗罗还有街头霸王,阿谷和阿雨就又开始嘲笑我了。
“你走啊,向前走,走,跳,跳,哎呀,你怎么这么笨?这种原始的游戏都玩不好哈哈。”
“我就没怎么玩过。”
“好学生哟。”
“你肯定从小不学好从小到处混。”
“我不学好,不也考到和你一个学校,笨蛋。”阿雨愣了一下2,接着笑了起来。阿雨玩得非常顺手非常开心。
“我来帮你。”不怎么玩一直在边上静静地看着我和阿雨的阿谷这时候手把手教我。
“来啊。二对一啊。我还可以教你们来打败我自己。”
“这么猖狂。”但我和阿谷还是输得好惨。
玩累了从游戏厅出来以后,阿谷和阿雨还要带我去网吧,去玩一点现在年轻人——不包括我会玩的游戏,我死活不去才没有去成。
夜渐深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阿谷要给我拍照,但我扭扭捏捏,阿雨抱住了我,我也挣脱着躲了过去。
我已经不再拥有那样的怀抱了。后来阿谷和阿雨拿我没有办法,只好让我自己坐在十字路口的石墩上,给我拍了张背影。照片里的我穿着一件没有帽子的纯蓝色卫衣,坐得笔直,有一种局促的刻意。我站起来时,阿雨缠住了我,说我为什么一直躲开。那时灯光闪烁不定,路口的四个方向车流涌动,喇叭声此起彼伏,人行道前挤满了等待过街的人们,我知道我和迎面走来的普普通通的人群没有什么差别,我的心也闪烁不定,只是从那时起我知道我身后站着两个人。我们终于遇见了寄生在另外两具身体的自己,不同的身体里生长着相同的灵魂,是三个自己,而不是彼此的三分之一,不是残缺灵魂的拼凑。总有人说,人总在追寻自己缺失的部分灵魂,然后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灵魂。可是拼成完整的一个灵魂时却容易失去了自己最初独立的样子。人总是会在寻找心灵契合的过程中顾此失彼,结果常常是得不偿失地只抓住了幻影。
我们没有拼凑,我们没有失去自己,或许是因为我们是三个人,三个人连成最稳定的灵魂的形状——一个新的完整的形状,还保留了自己的模样,保留了我们构成一个三边形状之前的长度和形状。或许也是因为我们被创造而来到这个世界,即使创造我们的男男女女大不相同,却造就了差不多的伤害——那些来自原生家庭的伤害。我们太过于相像了,所以生活擦肩眼神交错时心意相通了,才能感应到磁场而相遇而相悦,有过短暂的美梦。或许,如今离别悲怀,天各一方,各自思念也都是如出一辙的。
阿谷和阿雨都说很那张有意境,我也一直很喜欢那张照片。那是阿谷和阿雨第一次望着我的背影,现在却一直是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离我远去。
那个十字路口的一边是我们的大学,另一边是一家鱼粥铺,开在一个小隔间里。那是一家三个人都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一家餐馆。后来,我们经常去那里吃。老板也跟我们熟悉起来,经常多送我们一些小吃,有时还讲起他的故事。有一次,老板说,年轻的时候,他也有玩得很好的朋友,离开大学以后,就渐渐成为了社会人,忙于生存忙于工作,也不得不屈委于世俗偏见,最后也就渐渐不再联系,丢掉了彼此,而他却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仿佛要等谁回来一样。明知道那个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
通往公寓的公交还是那么拥挤沉闷。通往快乐的车辆把我赶下车了。彼时的终点站,总有人回头望等着下车慢的人。我一个人下了车。对于承载着年轻的人们的公车和路途,似乎还是一成不变地重复着每一班的人满为患。青春永远人满为患。没有人可以永远年轻,却总是有肆意昂扬的少年人。
沉闷青春的阳光。后来想起阿谷和阿雨,我总是这样后知后觉地比喻。成长是烦恼的,身体和情感都在生长,那时候当然整个人都是烦躁的,现在看来反而只是可爱的烦恼,那时的烦恼只是那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气息,像人们常说的淡淡的忧伤,跟成人出社会以后诸多学业、生活、工作和人际上的苦恼比起来,青春尾巴的烦恼就是留香时间短暂的香水味,淡淡地来,淡淡地就淡去了。
“既然你说我和阿谷是阳光。那么你就是月光。”阿雨说。公交车拥挤不堪,阿雨双手拉着横杆,我踮着脚尖一手也拉着横杆,一手搭在阿雨的身上,我倒是想站平我的双脚,可是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了,隐隐约约感觉得后面一个人的脚趾就在我的脚下。豆豉鲮鱼罐头。塞得满满的。此时,我们的脑海中塞满了快乐。生活的压迫感,对于未来的生存压力和人际关系间的不坦诚在这一刻统统都被属于我们的快乐挤出了生活,连烦恼的空气都赶了出去。像是那些在后门都没有挤上来的人。
“以后的人生里,即使走进再黑暗的夜里,一想到你,也能够被照亮。”阿谷紧接着说道。阿谷早就被挤到了最角落去,脸几乎都贴上了玻璃窗,不用任何借力也没有任何倒下的空间。“啊——”惊呼声此起彼伏。司机一个急转弯,让车上的人一阵慌乱,阿谷整个脸都贴到了玻璃上。
我好高兴。我是能够照亮别人黑夜的月光。
二十岁
当我们成为朋友了,我们第一次都拥有了一种真正的安慰,一种不需要言语的安慰。我们没有肤浅地自以为是地安慰彼此,给出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不痛不痒的答案。我们只需要相互作伴,去寻找、去塑造我们想要的样子,不必成为年轻限制的“少年面孔”,也不必长大成社会要求的“大人模样”。三个刚刚成年不久的人,应该有怎样的社会观念和认知形态,是不是应该准备当一个大人了,而在真正的大人面前,还是得表现得像一样孩子。
我们甚至追逐夕阳,迷恋即将逝去的暮色。太悲观了,总有人这么说,究竟是欣赏暮色比较悲观,还是黄昏太近夜晚了于是代表了一种忧愁而比较悲观。乐观的人总是说着人要乐观,身体却尽干些不那么乐观的事情。沮丧是年轻人专属的骄傲。“追夕阳的少年们”却比谁都天真,幻想着人生还可以有机会重新开始,至少我们的相遇可以更早更早更早一些。我们每个人的前半生是被决定的,如果说嫌弃或者不喜欢自己的出身是有那么一点伤人,也没有必要了,因为本来就完全无法改变。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找到属于自己生命的出口。
六月,我也二十岁了。难以比较二十岁和六月之间谁的生命力更旺盛,但三个二十岁的人凑到一起,在六月,就好像岩浆从地底喷了出来,到哪里都是滚烫的,天上、地下,白天、黑夜,连梦里都有数不清的躁动,好像盘谷没来过,这片天地,在这个六月,哪里都有要伸展的。日子也是不眠不休的少年。
“我希望我的父母健康。我希望我们能陪伴彼此。”我许了一个不贪心的愿望。人们都说,许愿许的是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但我只想珍惜我拥有的,这就足够了。
二十岁,阿雨突然转性,不再想当社交达人,而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我和阿谷身上。二十岁,对未来充满希望,和相处得舒服的人一起学习一起生活,我们经常在晚自习后,就跑去西门的学生街吃夜宵,我们一起尝遍了那条街上所有的店铺,也和常去的小吃店老板熟悉了起来,每天没什么大区别的伙食,结果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把阿雨吃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重巅峰。
但有时候,我会发现阿谷和阿雨都不在。我谁也找不到。我问起来,阿谷和阿雨也只是说去网吧玩游戏,也就不再多解释什么了。
我其实发现阿谷和阿雨走得更近,那种亲近不是和天天混在一起一样的,即使阿谷和阿雨还是会比任何人更在意我的存在,会对我更关爱。但是阿谷和阿雨之间的气息和笑容的含义是我不懂的。彼此的暗语也都透露出一种更亲密的关系。一种超越了朋友的亲密,却还未挑明的关系——或许只是未对我挑明而已。
有一天傍晚,我午觉睡醒,心满意足,立刻就想到了和阿谷和阿雨去吃晚饭。但是我联系不到任何一个人,去到宿舍,也都不在。一个人情绪低落地往西门去买晚餐,我知道阿谷和阿雨爱吃什么,我可以买三份。
“我刚才厉害吧,你压根就挡不住。”我刚踏出校门的时候,有两个人在打闹,但我没有注意看是什么人,只生着闷气低着头走路。
“阿林。”原来是阿谷和阿雨。
“我们吃过了,给你买了你爱吃的蛋包饭和奶茶。”阿雨开心地晃动着手中的快餐,还放下攀在阿谷肩上的手,拉起阿谷提着奶茶的手。阿谷更快地意识到我的不开心,脸色也没那么明朗,还让阿雨安静一点。
“不用。”我继续往外面走。
“你干嘛生气?”
“没睡够吗?”
“你下午说要睡觉的,所以我们才自己先出来的。”阿雨倒是态度转变得很快。
“是吗?”我沿着围墙外围想走回宿舍。前面得栏杆有一个破洞,钻进去快了很多。这个时候怎么能钻狗洞。我怎么这么好笑。真实哭笑不得。于是我朝着海边走去,“不要跟着我。”我真是没用,什么体质,一激动就热泪盈眶。
“生气也要先吃饭。”阿谷和阿雨还是默默跟着我一路,“吃完就不能生气了,对消化不好。”阿雨总是觉得自己是最幽默的那一个人。
但是我没有笑。阿谷也没有笑。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阿谷问,“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阿林怎么可能发现,这么笨的一个人。”阿雨还是想糊弄过去,我冷冷地看了一眼,“好了,我们不该瞒着你去玩游戏的,都答应你了。”阿雨还是自以为是地说完。
“如果我对于你们来说可有可无。如果我是我们三个人中最脆弱的纽带。那我宁可不要了。那我可以选择离去。”我虽然平静了下来,但其实我觉得我第一次发脾气,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无伦次。
“我们有一种更亲密的——关系。”阿谷的温柔中夹带着欲言又止,“我不想把你卷进这一种危险的关系中。我不敢。”
“你不敢?你不想?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我似乎任性了起来。
“我就说应该和阿林说清楚。”
“闭嘴吧你。刚才是谁遮遮掩掩的。”阿雨偷着笑着闭嘴,把塑料袋垫在沙滩上,打开了盒饭,“吃吧。”
“我宁愿和你们有亲密的关系,我不害怕沉沦,也不管别人说的堕落和他们的审判。”我必须承认我想有更亲密的关系——我为亲密的关系而感到快乐——我感谢生命让我们相遇——拥有变得亲密的机会。
“吃了我的饭,就是我的人了。”阿雨说。
阿谷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眼里尽是温柔,似乎还有隐约的泪光。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察阿谷的外表。皮肤干净,眉目间隐隐约约有一种灵气。双眸看似是微微低垂,眼角却又有一丝笑意。
“你干嘛只看他,也看看我啊。”阿雨把我的头转到了对视的角度。我忍不住笑,差点喷了阿雨一脸的奶茶。
当一段关系刚开始时,每个人都要得不多,所以每个人都能够在其中显得轻松。当有人开始索取,或者认为自己付出的比别人多时,关系就开始失衡了。失衡不一定导致破灭,大多数的关系里都有人比较骄任,有人比较包容,也就得以长久。我那时候是不是太骄傲太任性了?
“还有半个小时就可以到我家的高铁站了,你们可以再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们。”暮春早已过去,空气里却在雨天里也经常弥漫着水汽,淡淡的雾笼罩着车窗外一路的风景。列车快速前进,像人类张开手掌收集雨水,车窗的玻璃也载着极其微小的旅客们——它们汇集在一起成了几股小水流,逆着列车行进的方向流过,擦开了几条明亮的缝隙。原来不止海边会有这种濛昧的气象。阿谷的家在一个内陆一些的城市里,我们到家的时候,阿谷的妈妈正在收拾卫生,于是我们就一起动手,嬉闹地整理了自己睡觉的房间。
“不好意思啊,我们一直忙于工作,早出晚归,家里也没怎么收拾。”阿谷的妈妈面容憔悴,扎起来的头发里已经有了许多的白头发。
“是我们打扰阿姨了。”
“你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吗?”
“不是,但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偶然间认识的。”
“阿林是化学系的,阿雨是经济系的,这两个系是我们学校最好的系了。”
“这么厉害啊,那你要跟人家好好学。”
“没有没有。”
“阿谷才是最有才华的。”
“我和叔叔这一辈也就只为了他了。”
到了晚上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我们未来要在哪一个城市生活,会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吗?”我憧憬着问道。
“那一定要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啊,不然想欺负你都不方便了。”阿雨从正躺着翻身过来,把右手和右脚压在我身上。
“那我们估计都能很努力——甚至牺牲一些什么,还是会很难的。”
“我们一定可以的。那你们以后想做什么工作?”
“我不知道。再说吧。反正饿不死。”阿雨好像快睡着了。
“我想找一个稳定的压力不大的工作,然后可以安心地写作。”阿谷说。
“写作?”哈哈——我突然想到一些什么。“阿雨,起来,我们来揭发阿谷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阿雨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你想啊,阿谷是文学系的,以后想写作,那阿谷平常写东西日记什么的,说不定记录了一些很羞耻的东西哈哈。”
“哈哈,有道理,说不定写着第一次那个。”阿雨一边坏笑地戳着阿谷,一边跳下床,跑到阿谷的书桌前开始翻看一些记录本。
“《安慰少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从前的我也很可爱啊》...”我念出了一些书的名字,“《月光合金》。这个名字好泠冽。”我打开书,闻了闻。
“不要乱翻了。快点睡觉。”可是阿谷挡不住阿雨的热情。
“找到了。”
阿谷要抢夺日记本,被我拉住了。“嘘。”我示意阿雨小声一点,阿谷的妈妈似乎还在忙着。
阿雨压低着声音憋着笑开始念阿谷的日记。“生活这么苦,记录一些好笑的瞬间哈哈。”
“生活这么苦哈哈,这是你几岁写的?”我小声地大笑,不断地拍打着阿雨的大腿。
“这一本是初中写的,十三四岁吧。”阿谷有一种突然不紧张了的感觉。还有一种想让我和阿雨看又不想让我们看的矛盾表情,不过只是淡淡的。像他一贯的性格。
“青春疼痛文学哈哈。”
“嘘,别吵了。”阿雨捂住我的嘴巴,然后开始念,“今天老师让我起来回答问题,我起来的时候放了一个好长的屁,刚好和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混在一起了。我整个人都惊呆了哈哈。愣愣地看着老师好久哈哈。”
“呜呜。”我还被按着嘴巴。
“‘你知道不知道答案?’老师问我。‘原来他们没有听到’。我凭着潜意识回答完了问题。”阿雨盯着阿谷看了好一会儿,阿谷似笑非笑,也不是不好意思,“这与你的形象不符啊。”
“谁没有一点黑历史啊,还给我吧。”阿雨一把把阿谷按倒,四肢上下夹住了。
“再来一篇啊。”阿雨清了清嗓子,故意念得字正腔圆,“今天,有个人和我告白。‘我好喜欢你啊。我比其他所有人的总和都要更喜欢你。’”总和。我们的总和。生活的总和。生活或许就是一场没有总和的空白,再怎么努力地描绘,最多也不过是乱糟糟的人生而已。我那时脑海里回荡着这些词句,可是我回答说:‘我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那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眼睛是丧气的,可是嘴角却在拼命忍住不上扬。转过身,大声喊着‘啊’地跑掉了。尴尬的好像是我。至少旁边的人看我的目光有点奇特。”
我们还来不及笑,就被房间外突然非常用力关门的声音吓到了,接着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你关门不会轻一点吗!又跑去喝酒!赚钱不会,花钱最厉害。在厂里那么多年,还不如新来的人赚得多。一天天的,我今天不想跟你吵,儿子带着两个朋友回家,正在聊天。”
“厉害?厉害你跟人家去啊!上次还在当着我的面夸他,你干嘛不扑上去?”一个男人的声音醉醺醺地说道。
“你是不是吃太饱撑着,又提人家做什么?自己混不好,还怪别人?”
“朋友,不好好学习,交朋友有什么用?”他突然间才意识到我们的存在。
“没有用,又不是你的朋友,整天只知道骗你的钱,或者净是一些酒肉朋友。人家的朋友比我儿子还优秀,跟人家学习都来不及呢。”
“没有人家优秀不应该要好好学习吗!”男人的声音高了起来,明显接受不了刚才的数落。我偷偷看了阿雨一眼,用唇语说着“怎么办?”
“我出去一下。”阿谷语气平静地说着打开房门出去了。
“你说你们两个天天吵,干嘛呢,我孙子睡觉呢。”是另一个有点年纪的男人的声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吵的。”
“孩子大了,以后要找有钱人结婚,有钱才是重要的,有了钱,什么都是快乐的。”阿谷的爸爸像是要整栋楼的人都听到一般地喊着。隔着墙都似乎能听到酒精的狂妄。我和阿雨面面相觑。
“有钱,哼,要找一个相爱的人,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的快乐才是可以创造的。不要遇到没钱,脾气又差,天天喝烂醉的人就好了。”
“你这臭娘们。”外面打起来了。
“真的是,天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什么人呢。”那个老男人的声音渐渐走远。外面继续吵闹着。
“不要再打了。”外面有互相骂得很难听的话,有互相撕扯衣服的声音,有东西砸碎的声音,甚至有巴掌和拳头打到身体上的声音,还有稍微提高了音量但还是平静的阿谷的劝架声音。
“我们要不要出去?”阿雨都站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好绝望啊。阿谷会希望我们怎么做。出去还是不出去。
大概是喝了酒体力也不太行,打了十几分钟后就没有激烈的声音了。度秒如年的十几分钟啊。再有半个小时,阿谷一直轻声地说话,爸爸妈妈时不时骂几句,我害怕又打起来,幸好还是平息了。阿谷啊。
阿谷进来的时候,我和阿雨受了惊似的立马站了起来,一样地双手插进兜里,再抽出来掩到背后,又转回身前双手交握,最后分开贴着自己的大腿。看着阿谷的脸,却没敢看眼睛。我想要走向前,但是上半身动了,脚却没动,整个人就倒过去了。
“你怎么这么笨啊。”阿雨扶住了我。
“不好意思啊,本来想让你们开开心心来玩的,我应该预料到这样的事情。”阿谷露出苦涩的笑容。
“这不是你能预料的。”
“我应该想到的。我只是之前没说。他们——”外面的那两个人,“每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我在的时候更严重,大概是都想让我知道谁更辛苦吧。”阿雨把日记放了回去。
阿谷却拿出了另一本日记,随便翻开了一页。“2009年九月一日,高中终于开始了,好想这三年赶快过去,赶紧高考,我想去上大学。我想逃离这个家...…”
“2010年五月十三号。这个月月考只考了年级第二十名,爸妈不满意,他们又吵起来了,又打架了。都是因为我...…”
“2011年十月八号。我好累啊,我可不可以......”阿雨合上日记,阿谷不想松手。
“不要再念了。”我带着鼻音说话。我抱住了阿谷。
“去死。”阿谷只是轻轻地说完这两个字,听起来却像是极度的呐喊。接着是沉默。许久的沉默。
阿雨抱住了我们两个人。不知道过来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可是又很短暂,我们相拥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触摸着彼此的体温。除了呼吸声,没有其他的声响。让我们忘掉隔着一扇门之外那些有情绪的噪音吧。
“这本记录本有点陈腐的味道,不好闻,不要读了。”我把阿谷的日记本抽了出来,凑到了鼻前闻了闻,“让我起来。”阿雨放开了我们。我把日记放了回去,拿了一本《安慰少年》,还是打开闻了闻书香,“这本才好闻。”
我凑到了阿谷的脖颈,阿谷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但是没有躲开,我特意发出了用力嗅味道的声音,“这个更好闻。好新鲜啊。”
“我也要。我也要闻。”阿雨也凑了过来,阿谷两只手扶着阿雨的头,一起倒下了。三人都笑出了声。阿谷笑了。
“我也很新鲜的。”
“才不信。”
“快点来闻我。”
“才不要。”
“快点。”阿雨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是不是很新鲜?”
“还好吧。”
“还好?你再用力闻闻。”
“是,很新鲜。”阿谷终于介入了我们的玩闹。
“那......”阿雨一脸奸计要得逞的样子看着我,转头看向阿谷,阿谷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起看着我,“只剩下你没有被闻了?自己乖一点还是?”
“不要!我要睡觉了!”我感觉我的脖子已经在痒了。
“要公平。要平等。”阿雨已经拉住了我的手,我拼劲往后扯,可是又被阿谷推住了。阿雨忘我的脖子蹭了蹭,我忍不住痒,就笑了起来。
“我都忘记你怕被挠痒痒了。你今晚惨了。”
“哈哈哈哈哈住手哈哈哈住哈哈哈不要挠了哈哈哈。”
我们现在至少可以有简单的快乐。其他的忧愁明天再面对吧。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逃避,不过这也是我认识了你们以后才学会的心情。享受一种短暂的欢愉吧。我是快乐的接收者,我也可以是给予者。互相。彼此。
家,有时候是用来逃离。逃离而出的释放。阿谷从小就不得不忍受家庭的言语和肢体冲突。父母总是吵架,互相责怪,把生活的不顺心发泄在彼此的身上——还有阿谷的身上,更多的是以爱之名的言语暴力。一个不成功的成年男人回到家,会把在外面受的气都发泄在家人身上,越是失败,越是懦弱的人,在家人面前就越暴戾。家庭暴力、离婚边缘与沉重的爱。在一个压抑病态的家庭中长大,阿谷却要假装懂事。不能有情绪,再长大一些还要学会平息大人们的愤怒,安慰在争吵中近乎发了疯的女人,劝告怒气发狂的男人。久而久之,阿谷似乎真的很懂事,成为了一个温柔的人,温柔地承受来自于成年女人和男人们生活的不幸。阿谷从来没有不愉快,不能有不愉快,在那里从来没有人在乎过阿谷如何在不安定的生活中是什么心情,怎么自处。他们只希望阿谷能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解救——拯救他们的婚姻和生活。一切都那么沉重——还有沉重的爱,他们把自己的不幸强加成一种期待,然后称之为爱。
隔天,阿谷家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我和阿雨提前离开也不是,继续住下去也不是。
阿谷的妈妈想要打破这种尴尬,所以主动说起了前一天的事情。
“昨天让你们见笑了。我也习惯了,天天就这么吵着。”她开玩笑着说。她转过头跟阿谷说:“我之所以不离婚,还不是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让你能够静下心来认真学习,不然我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家庭,我可以再婚,就算是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更好。”似乎也像是在跟我们解释。竟然可以用这么无所谓的一种语气说着。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感情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家庭的完整吧。
完整的家庭吗?
“我拼死拼活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谁,也就是为了你能出人头地,你要争气一点,不然你看看你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家庭。”阿谷的爸爸听到了,也为自己争辩。他的喉咙还没有从昨夜的酒中醒过来,混着酒精的余威和中年人的本身的不健康,发出了一种听起来厚重实际上是力气萎靡的声音。好像气氛更加尴尬了。
“我们阿谷好懂事啊。”阿谷的妈妈为了消除尴尬,在一阵不赞同其爸爸的发言的沉没之后又开口了。其实很少有父母会如此客观又真心地夸赞自己的孩子,“又忍耐......”短暂的停顿。在“忍耐”两个字之后。意味深长。
“是啊,我们阿谷性情温和冷静。”不知道其爸爸是为了争取存在感,还是真的也认同阿谷,一边倚在墙边抠手指,一边极力参与进谈话中。“呵。”他像是哮喘的人一样急促地哼笑了一声,“我们一吵架就需要阿谷来调和,其他人谁劝都不听。”一种奇怪的自豪感。
“阿谷一直就很努力地学习,所以才能考到这么好的学校和你们做同学。”阿谷妈妈并没有接下他的话头,自己转移了话题。
“是啊。”
“是啊,很努力的一个好同学。”阿雨拍了拍阿谷,然后与我对视了一眼,我们都藏不住被顺便夸奖一下的窃喜。说到底,我们还是少年的心性——大概也是不愿意面对——
“阿谷,你看啊,我们活在这世界上,需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吧。和别人一样,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只是家家有家家的问题。这是另外一回事。我想我和你妈妈都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才坚持到今天。”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转移话题,大概是一种默许。“过两年,你毕业了,就回到家附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会帮你物色好的人选,有一个家庭,这样人生才是完整的。”
“这就是你应该有的理想。这就是你存在的理由。”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人生前进的许多原因之中,若是幸运的话,也许能有一个是为自己而存在的。
我们有没有那样的一个理由呢?
我和阿雨遇见阿谷时,阿谷早就已经是一个温柔的人了,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用流行的话说,那是一种自我隐藏,是一种保护色。从最开始的时候,阿谷脸上就比我们多一些笑容,可是那笑容是苦涩的。我是忧伤的。而阿雨是冷酷的——对别人是冷酷的。“笑一笑吧”,在我们还没真正快乐之前,阿谷总是这么说。
我们走在阿谷故乡的街上。“阿谷,你知道的,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是你的避风港了。”
“我们就是你的沙尾港。”
“我知道。可是阿雨你...…你怎么这么好笑。”
“沙尾港?我还珍珠湾呢。”
“谢谢你们。”
你可以沉默,你可以孤僻,可以不懂事,甚至可以发脾气。但是绝大部分时间,阿谷还是一个极温柔体贴的人,照顾迁就着我和阿雨,就算是有一点不愉快的情绪,也宁愿自己吞进肚子里,难受地消化掉,而不愿主动对我们有一点麻烦,有一点拒绝或者有一点要求。
我们的不幸虽然各有不同,讲起来却都是悲伤的。有时候,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人说到底是通过比较谁不那么不幸运而获得安慰的,而不是真的接纳生活而快乐。我后来做过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似乎看到了人是从哪里来的。人们在年少的时候,对一切未来抱有幻想和期待,是活生生的脆弱的但快乐的生命。可是一旦一对男女制造出家庭这种机器——家庭就是机器——有运行的规律,重复着没有意义的生活。那一对男女自己也成为了机器,相互交合以后,竟然制造出一个新的人类。男人成为了赚钱的机器,女人成为了做饭的机器。男女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也更无法告诉新生的人类是谁。新生的人类就这样渐渐长大了。若是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是谁或者是想去远方成为谁,那他就开始了他一生的悲伤,要是想要拥有一点短暂的快乐——也成为机器吧。
毕业
“大学生们去运动吧。”阿雨经常这么假正经地说话。运动让我们冷静,运动塑造我们的身体。精神与灵魂的交融,可以将我们的距离拉得比身体的距离更近,但往往也架空生活的现实,还好我们有共同的喜好。我们某些共同的喜好,使我们的生活更接近彼此。每当我们怀疑我们的关系,或者是出现矛盾时,将不快都转移到运动上,那些不愉快的情绪都可以消散得很快。
在那之前,虽然我也有在生命中占有极其重要位置的朋友,但是我们都太过于悲伤。我们总是从生活的背面去看问题。其中有一个发小林中是最极端的。我小的时候在英林村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总和他玩,搬家以后,也保持着联系。他完全地直面生活的阴暗面,在锁链束缚中挣扎着,他说只要走出那阴霾,就完全是美好的一面。有一种“重生”的期盼,想要“给我爱欲情仇”的坦然。换句话说,就是要接受生命的毫无意义,变得勇敢,再用上许多力气,重新跳入生活。有一天,他和我说,在十五六岁时——我早已经离开英林村,他听说了一个老人跳海自杀的事情。他正好心中堆积了过多的杂念,在冬天来临时也站到了同一个海港边上。但他自杀未遂,自己救了自己,从此也就自由了。
某一天,阿雨收到了一封信。是一封告白信。什么年代了,那个人为了显示所谓的真诚,还用歪歪扭扭的字手写了心意。不是我酸。就是写字难看。我们觉得好奇。也不是嘲笑那个人的爱意。但是我和阿谷接过了那封信,并且当着阿雨的面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当面处刑。
“阿雨,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我不允许。”
“不可以。”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被你深深吸引。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不错哦,有人对你一见钟情。”我用一种欠打的语气调侃阿雨。“你挺拔的身姿、”阿雨总说自己是一米八二点五,“你冷峻的脸庞、你坚挺的鼻梁、”好像那个人为了突出阿雨的高鼻梁,还特地加粗了“坚挺”这两个字,“你如雕像一般的侧脸和下颚线,无一不让我惊艳。”
“好俗套的用词。”
“竟然有人把你夸成这样。”
阿雨竟然还得意地笑着。“我就是这么优秀,就算什么话都不会说,都迷倒了一大片人。”
“得了吧。对了,你很有钱吗?”
“哈?”阿谷和阿雨同时惊讶地看着我。
“怎么了?”
“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我不知道啊,因为有人说我是因为你有钱才跟你做朋友的。我哪里知道你有没有钱?”
“你不知道?天天混在一起你竟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没有钱,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钱。”
“我挺有钱的吧。”
“我不信。”
“我真的挺有钱的。”好胜心被激起来了,“平时不都是我养着你们吗”
“那不是有钱,那是你对我们慷慨,是对我们好。”
“你好笨呐。”阿雨对我哭笑不得,却又感觉满意的样子。
那封信被撕碎成几片丢弃在垃圾桶里。没想到几天后却拼凑成型,然后出现在社交网络上,再过了几天,我们就被举报生活作风不端正。有些人不允许我们走得太近。
不需要别人的理解。“要一份蒜香排骨面。”味道还是一样,也不一样了。
我们去听乐队吧。在别人眼中,我们是老派的作风,听着老派的乐队。他们哪里懂得。有些作品一诞生,虽然穿着时代的旧衣服,却注定是走在潮流更超前的路上,永恒地超前,这是艺术的永久意义。那些他们看起来悲观消极的情绪,事实上远超过他们生活的表面的乐观愉快。生活的背面的背面,是永恒的快乐与美好。他们看不到我们随之附和,进入音乐,跟着曲调节奏释放。随他们去吧。我们还没到最美好的时光,总有一天,我们一定可以到达盛夏的天空。在夏日的晚风中,思绪和身体都在舞动,就算明日是尽头,也不用感到寂寞、感到害怕。“《夏日晚风》中,会有你我他的味道,那味道是青春的汗腺,是阳光的暴晒,是蓝色的洗衣液,也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迷人味道。”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海鲜大排档里有人随着音乐唱出了这么一句。鹭岛是一座标榜文艺而非文化的岛屿城市,在大街上传出这么舒放的歌曲,似乎不太符合这座城市的气质。文艺侵袭岛屿,但闽南人骨血中与生俱来的天然潇洒并没有因此被掩盖。你们的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达的地方。
快乐的日子无法长久。远方还远远地无法到达。快毕业的时候,我小心维护的生活还是坍塌了。
只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妈妈上次出车祸花的钱都还没还完,我爸爸的尿毒症却突然严重了。”我一个人回到隔壁老家的那个城市,阿谷和阿雨追问了原因以后,就追过来了。我原本还是挺镇定的,看到阿谷和阿雨以后就没办法藏住我的痛苦了。
“我渴望一种安全感。”我总是在亲密的人面前表达我的不安全感表达我的悲伤,好似要那些亲密的人真正地完全地感染悲伤和不安全感,我才会满意和快乐一般。
我靠着医院的发灰的白墙,渐渐把那堵看惯了生死的没有温度的墙捂热了。我走到了爸爸的病房前。墙上横出来拦住我的视线的那几个字刺痛着我,“重症病房”。明明是没有恶意的几个字,却看见它们来势汹汹毫不客气地拔出锐利的长刀,直接胡乱地在我身上乱捅。遍体鳞伤。不,是我的爸爸遍体鳞伤,生命垂危。透过病房门的玻璃,我看见他正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那张床也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睡过的最后一张床。冰冷的床。怎么睡也睡不热。这个世界是一张冰冷的大床。他身上插着许多的管子,暗红色的血液流出来,流进那令人害怕的机器中——然而却指望那台机器救命,然后又流回他的身体里。他在规律地起伏,大概呼吸也需要很用力了。氧气罩看起来有他呼出来的水汽,那水汽大概是热的吧,是他生命仅存的温度吧。妈妈穿着防护服坐在她的床边,好疲惫的背影啊,半佝偻着身躯。她自己的身体其实并没有比爸爸好,但是也已经出门找活干了。已经休息太久了。还是要吃饭的。还要供我读书。她站了起来,看了看好几个仪表盘上他看不懂的数字,又盯着那血液流过的管道,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可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收回了手。最后,她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害怕他受不了。刚才护士把速度调得好快,“今天还有好多点滴要打,要快一点,不然都打不完了。”
她转过身,看到了我们正在门外,于是走到了门后,但是没有开门。“你不要进来哦,医生说进来要杀菌的。这些东西要花钱的。”她隔着一道门和我说。这一道门,也许用力踹,就能够踹开。真的能踹开吗?好沉重的一道门啊。
“我不进去。”我也不知道我能说什么。
“你回学校去吧。这里我看着就好了。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回去找工作吧。不要分心了。”我第一次仔细看她的白发竟然是透过一扇玻璃。眼神也黯淡了。
“阿林。这里有五万块钱。你拿给叔叔。”
“不要。我不要拿你的钱。我再想想办法。”
“你想个屁办法。你会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我妈妈会跟亲戚借的。”
“你的那些亲戚?还是算了吧。你要是不拿,我也会充到医院的账户里去。”
“阿林。你拿着吧,阿雨有这个钱才拿出来的。我没钱,我就不会强装有能力帮你。”
“那就当你借我的。”
“不是借。也不是送。我支持你。钱如果不能用到该用的地方,也就没有意义了。”阿雨反倒比我更早红了眼眶。
我的父母一直身体都不好,劳动力不足,于是就是一种恶性循环。家里从来就没断过各种各样的药物。年复一年,都在与疾病抗争。家里总有人要进医院,不是谁受伤了,就是谁什么旧疾复发了,连我自己也总是陷入了身体的痛苦中。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总是在几天之内就被榨取得一点不剩,从头再来。我们刚遇见那一年,妈妈看了家里每个人都不顺,自己也长期生病以后,精神也生病了,只在医院治疗了几天就为了省钱而回家。好在,我的家人们总是互相扶持走过了许多磨难。
但是生命力弱的人容易不耐烦。久病的人消耗的不只是钱,更消耗尽精气神,当一个人坐着站着躺着甚至睡着的时候都不舒服时,就不太会去在意说话的语气。我听得多了。我很害怕,因为我发现我也时常对别人感到不耐烦。我害怕我的不耐烦会让人不舒服,会让我失去关心我的人。
我真切地感受过因为我的怯懦,已经让我失去了许多人生的机会和朋友。我曾经十分努力想去改变。“阿谷和阿雨说,我们就在这里,不论你依然不勇敢,或是勇敢去尝试了然后受挫了,我们一直在这里。”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了,是时候当成年人了。可是就算是早当家的十五岁穷少年到了快三十岁,心里也住着一个小孩。因为我们选择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们有了更多“当小孩”的空间,迟迟不愿意长大。
现在人们爱讲远行的人归来仍是最初的模样。我是不喜欢我小时候没长开又怯懦的样子。其实,人们想要的是赤子之心。小孩子拥有的赤子之心。小孩总是在无形间就惹人喜爱。如春天化进人间,人们看得到,其实也看不到。可乐里的冰,定定地看见它溶,但就是了无痕迹。润物无声,其实雨下得噼里啪啦的时候,更适合春眠,早晨也不愿意醒过来。
我们
春天或许是属于年轻人。暧昧。情欲的身体交叠,散发着身体的情欲,过满则溢,像天文潮来临,海水倒灌海岸,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迷蒙。身体和灵魂的意乱情迷,在天候不明朗的晨昏中弥散。海雾起,晴朗天气里的海天一线只剩下海天一片。回南时,即使墙上没有孔,也能不停地流出水。新鲜。不仅是新出的百花嫩叶鲜齐斗艳,海里的鱼虾壳蟹也是鲜美爽口。身体也是一种新鲜的健康,健康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极度奇妙的美学。阳光也有一种让人宛若新生的错觉,就连那些强赋的愁词也带着温热的情绪,把那温热的情绪放在手上,藏进心里。多变。两天经历四季,是南方冷空气里的艳阳在作祟。像年轻的心一样躁动多变。雨夜中行驶的公车,闷热的呼吸萦绕在发梢然后凝结成在玻璃窗上的水汽。开窗透透气吧,站在车厢中部一动不动的太过乐观的人们。不要太乐观了,人类。
南方的骨子里是潮气是热气。年轻人,暮春里的年轻人,不缺潮气和热气。想想那几年,我们身上满溢而出的不过就是那青春生命的潮气和热气。等这季节的潮气和热气都退散而去,人们就长成了大人。成年人很好。处不来的成年人们互相郑重或随意道别,或是晾着慢慢疏远,远到彼此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是处不来的成年人。但生活里却只有自己了。有时在春天里,思念两个荒草丛生的名字。现代人可以用千百种机器留住春天的景象,再不用只是掩门截住黄昏的光景,但也是留不住春天。
“我早就习惯了古老的节气并不适合南方。就像人们鼓吹的千百种关于生活的答案中,也并没有一种吹进我们的耳朵里,让你们留在这里。我们有千百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我们有千百种见面的缘由,我们也不缺挑起话题的时机,但我们就是在夏天真正来临前,于暮色中分向人间中各自的忧喜。”我记录下了今天的心情。
看起来我们毫无征兆地就破裂了,是一种在安稳快乐后的大梦初醒。沉溺于快乐中,容易忽略了眼前的问题,人都是这样,清醒于孤独,迷醉于安乐。
每一段破裂的看起来毫无征兆的关系里问题百出。例如性格缺陷。优柔寡断。怯懦胆小。暴躁易怒。例如一些来自家庭的胁迫,胁迫着每一个成年人遵循社会的传统和道德,成家立业,做一个“正常人”。或者根本就是对彼此感到厌烦了,只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还借口说给彼此一些独处的时间。好聚好散也不过是一种避免争吵的台阶吧。贫乏的人生或许就应该短暂一些,这样才能让那些短暂的快乐显得格外悠长。
“怎么样?”
“就那样吧。”
阿谷已经见过好几个人了。相亲。这些年我们一直待在一起,过得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突然间发现世界上原本是有“婚姻”这种东西的。结婚。结婚这个词可能更恰当,一个动词,将生活切成完全不同两段的一个动作。婚姻。一个长久的状态。人生的下一段。我们不需要那样的一段人生。家里总是给阿谷介绍对象,就算是身在南方,也还是可以透过层层亲戚朋友的联络,搭上线,见见面。例如,这次阿谷见的是一个邻居大妈的妹妹的女儿亲家的孩子。
“那个人怎么样啊。”
“不会再见面了。”说完,阿谷就没再说话。我心里有一丝庆幸,我也能感觉到阿雨有一点雀跃,“看来不真的不怎么样啊,那不管了。”
“我们要不要去北方生活?”阿谷沉默了一会,转过身来,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逃,逃亡,逃往北方。阿谷的脸盘突然被冲动支配着,瞳孔和嘴巴微张的神情吐露着想要一种不顾一切的生活。不确定的、渴望得到肯定回答的目光显得有些悲伤,完全落在了房间内另两个人的身上。
阿雨的脸上也享受着冲动的快感,只不过略有不同,或者说程度更深,“我们不一定要去北方。我们可以去一个生活自由的城市。”阿雨更加欢快了,甚至躁动了起来,对远方的生活开始无止尽地描绘。而我越听越感到难过。
“我走不了啊。我爸妈随时都有可能又去住院。再说了北方的气候我也怕适应不了。”我看着桌上的刚放下的水杯里的水还在晃动。我不忍心看到失望的眼睛,我看都不用看,都可以想象得出那些眼睛里温和或强烈的光一下子就熄灭了。不是关灯那一瞬间的昏暗,而是灯泡一个一个烧坏的渐渐变暗。眼眸假装能够接受现实微微低垂,伴随着双唇紧闭时发出的弱不可闻的叹息。
那或许是我们曾经拥有的唯一的机会。如果在二十三岁那一年,我们一起到北方生活,那么我们现在会不会不至于天各一方。最后却是因为阿谷和阿雨害怕我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体谅了我,还是一起决定留在了南方。我们一直计划长途旅行,却因为都刚出来工作,手头经济不宽裕,三个人也总不能凑到一起的假期,职场上的新人也不敢随随便便说走就走。我们想去的城市,我们想去的雪山,我们想去的草原和湖泊,还会不会去了?会和谁一起去呢?是什么样的风景和心情呢?“我们都向往过书里身体自由灵魂独立的剧情,和网络上那些游离在人群和个体边缘的人,他们逃离这个世界,用一种若即若离的方式过得舒服和自然,是多么厉害的本事。”
现实是橘子皮
说起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阿雨的家人,甚至很少讨论到家人的问题,以至于第一次见到阿雨的家人时,我和阿谷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长大了,玩够了,就回家吧。该成家立业了。”
“你以后不用我养吧?”阿雨语气带刺。
“那当然是不用,赚钱我还是很厉害的。”阿雨的爸爸看起来不到五十岁的脸上有着一种得意。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突然来关心我?”
“爸爸关心孩子不是自然的事情吗?”很奇怪,他说话总是吞吞吐吐,也不会生气大声说话。
“诶,你几岁了?”阿雨对着边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男孩问道。
“十二岁。”他头也没抬,只顾着吃手里的冰淇淋。
“十二岁,那么我们就是十一年没见过面了。今天是发了什么疯?是不是要我的骨髓去治病?”
“你怎么变得这么...…哎,你一直躲着我啊。爷爷奶奶......”
“我们没有必要见面。”
“他们年纪也大了,也想和你见见面。”
“我妈不同意。”
“你干嘛还提你妈,都去世那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生气。反而像是一种内疚的样子。
“原来你还知道我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啊。”
“你花着你爸的钱,不见面也就算了,见了面还态度这么恶劣。”一个比阿雨爸爸年轻的女人说道,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来应该是后妈吧。
阿雨盯着看她了好一会儿,“你有艾滋病吗?”我和阿谷对视了一下,对于眼前的争吵毫无头绪。阿雨从来没提过这些。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放荡的女人果然生不出嘴巴干净的儿子。”那年轻的女人像是开水壶一样炸开了。
“操你妈。你再说一遍。你一个婊子跟着他生了一个私生子,狗杂种,你还想说自己干净了,是吧?”
“闭嘴!”那女人要扇一巴掌过来,被阿雨爸爸拦着,但他呵斥了阿雨一声。那个男孩因为被阿雨指着骂,又被阿雨爸爸的呵斥吓到了,哭了起来。
“闭嘴。”他又憋了回去。
“他应该没有告诉你吧,在你怀这个杂种的时候,他还有小四小五,染上了艾滋病,故意不说,传给了我妈妈,自己控制住了,我妈妈死掉了,你就进门了。”阿雨过于激动了,我们也拉不住了,“他们全家包括你这个烂逼还说她不检点,都他妈去死吧。我花他的钱?那是我妈离婚时用命换来的,是你花不到,心里不舒服吧,操你妈!”
“好啦好啦,你不愿意见面就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不管了。”
“我要你管,你他妈管过我吗?”
那一次,阿雨哭了很久,我和阿谷只能坐在两旁,一直到他自己平静为止。一个化脓的伤口必定先要放掉脓血,幸运的话,一次钻心的疼痛可以早日换取伤口的愈合,顶多多放几次血,留个难看的伤疤,也好过阵阵作痛还可能引起全面的溃败。
阿雨的乐观里藏着过往的痛苦,即使是面对如此亲密的阿谷和我,也没那么容易启齿。阿雨也总是不愿意向我们开口,有时候我也在想阿雨也许从来没有真正地让我们走进自己的内心深处,或许只是想保持一个比较完美的样子。完整的样子吧。阿雨总说,让我们一起创造快乐就好了,但我后来还是偶尔发现一些冷酷的表情。只要一起制造快乐就好了。可是我们的灵魂早于我们的身体而交融在一起,我们怎么可能不谈其他问题。阿雨的情绪波动总是要比我们都大,暴躁起来最难安抚了。其实,阿雨总是把乐观的一面留给了我们——我们总是把最好的一面留给最亲密的人,所以即便分开了以后,也没有懊悔曾经伤害过谁,而是庆幸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定格在那一个个美妙的日日夜夜中,我想阿谷和阿雨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家,我没有。以后也完全不可能会回去。”我们明明已经好久没有喝醉,也没有伤心,没有争吵,明明已经度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了。为什么要突然出现?
我至今都无法原谅。为什么要突然出现打扰我们的生活?不然,我们或许能够继续维持下去。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学生社团的时候,做过一个很简单的科普实验,往吹好的气球挤橘子皮,一点点汁液就会让气球爆炸。我们的梦只是气球。生活中却有许多橘子皮。
“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阿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但是眼里有了一些以往没有的冷淡,“我们也都冷静一下。”我还没能从突如其来的冲击中缓和过来,就被阿雨抛出来的抉择吓得说不出话来。我转向阿谷,想要寻求帮助。
“那好吧。我们也许都需要冷静一下。”
“阿谷......”
阿谷走进了一个房间,不发出一点声响。而另一边,阿雨却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砸碎一般地发着脾气。只留下我在原地不知所措。我遇见了阿谷和阿雨以后,仅此一次地落泪,就连爸爸濒危,我都认为自己一定能克服过去——因为有人陪在我身边,不再像从前一般无助。可是阿谷和阿雨竟然要离开了,要离开我了。
过了一会儿,阿谷出来了。阿谷用面纸擦掉了我的涕泪,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眉头。“不要总是皱着眉头。”阿谷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你和阿雨一定要走吗?”我的声音都沙哑了。
“我不知道。”阿谷有些犹豫。犹豫了几秒钟之后,脸上却又是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个问题的。离别...我必须回家了。”
“我们可以一起去北方生活啊。”我以为还有一点转机。
“这不是生活在不在一起的问题。”我知道阿谷说的是什么问题。我们一起靠着墙根,靠着一堵沉默的墙。
过了许久,阿雨也出来了。
阿雨想抱我。伸出双手却又退却了。
“我不敢保证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或许就是那样的。就趁现在我留给你们的是好的一面——结束吧。你们已经看到了我不想让你们知道的一面。”
阿谷和阿雨一定知道,那一刻要是拥抱了我,我一定不会允许两人离开。阿谷和阿雨自己也一定会在拥抱了我之后无法抽离。
我至少知道你的去向,心里总觉得你离我近一些,因此称你为“你”,阿谷,你还好吗?我不知道阿雨去了哪里,阿雨从来没说去了哪里,遥远的人啊。
阿谷说要回去北方,从上大学到工作的这几年已经受够了南方的雨水,我一直知道阿谷不喜欢南方雨淋淋的潮湿的空气,只是有一天听到真的听到从口中说出,还是觉得有点难过。我难过的是阿谷原来只是一直在忍耐他不太喜欢的生活,我更难过的是阿谷不愿意再忍耐了。有一种架构了许久的美好突然崩塌的慌乱。我们还没有一起去见过北方冬天的雪。阿谷知道我没有见过雪,所以曾经说过在离开这里的第一个雪天,会让我看到雪花,还有——看到阿谷本人。但是阿谷没有一点消息。我没有见到雪花,我更没有见到阿谷。
我大概听说阿雨放弃了稳定的工作,四处流浪,体验一种又一种工作,浅尝一种又一种生活。曾经那么亲密的人,现在却只能听说。阿雨每当象征性地攒够了下一段旅程的费用,就启程去一个新的地方,找一个新的工作,过一种新的生活。总是在过新的生活,总是新鲜的,也是不敢安定的。我知道的,阿雨只有在我和阿谷的生活里才能安定下来,或者说只愿意为了我们而安定。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阿雨有时候会站在高处,眺望远方——朝着我现在住的这个城市的方向。例如阿雨会站在坠入山谷之前的河流的悬崖边上,也会站在城市最高楼的窗边。仿佛我也正在注视着阿雨一般,我看见阿雨站得挺直,身影若隐若现,无法隐藏生活的孤单。阿雨连背影都无法隐藏孤单。他一个人去到我们曾经要一起去的地方。我一直在幻想,或许某一天会收到阿雨从某个边远的城市或者国度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或是神秘的包裹。
我更幻想阿雨突然出现在我的城市,曾经是我们的城市。所以我留在了这里。留在这里等待你和阿雨会突然出现在曾经属于我们的城市。说起来我们之间是谁应该比较伤感,我至少可以去那些我们去过的地方对着空空如也的生活独自感怀,而你和阿雨只能凭着过往的回忆独自缅怀。
暮春一梦
我们从出生起就注定要在这个世界流浪。我原本以为要一个人一直孤独流浪,流浪一年漫长得像是过一百年。唯一幸运的是我们曾经相遇。我想,也许你们现在已经遇到了独属于你们各自的安慰了,他们是更幸运啊。人生就是一场梦吧,不只是如同我们相识一场的这种短暂,整个人生都是幻灭的。长大后的快乐并不总能治愈少年时的抑郁。有时越拥有一些快乐,越让人难以抵抗痛苦的真实性。
“我还能够照亮你们的夜晚吗”?你们还记得曾经说过我是月光,我还是你们生活里的月光吗?
阿谷和阿雨离开以后,我仿佛觉醒了一般,异常清醒地意识到许多的事情——我身体里流动着血液来自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没有任何有表达同意与否的余地。阿谷和阿雨也是。每个人人类都是。若是决定来到这世上的人的最初命运的那两个人真心相爱,相互珍视,生活也许看起来还是普普通通,但是那已经是大多数人一生中无法企及的富有,每一个被决定的人生就不会那么沉重和荒唐,再后来被决定了人生的人也就不会重蹈覆辙地创造沉重和荒唐的再下一代人生。应该没多少人有足够的运气,可以做一个会出生的人。于是我们对父母和家庭同时怀着矛盾的复杂的看法。有时感恩于那些称为爱的生活的明亮,有时也恨恶于那些爱的明亮总是轻易就被埋怨、误解甚至是暴力打散,转眼就遁入了生活的哀暗里。有时两种情绪同时交织在一起。此消彼长。没有人从头到尾只有一种感情。从前的人们,未来的人们,大多数人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父母们自己在作为孩子时,大概也是带着这种情绪长大成人,然后成家,有些人察觉到了,有些人浑然不知,但不管有没有因这样的情感痛苦过,结果都将使自己的孩子同样沉浸于这样的哀愁当中去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出被决定的家庭,获得了生活的力量。离开,意味着重来,我们要依靠什么力量来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呢?怀念吗?
也许,我们的情感也是矛盾的复杂的,至少没有我自己想象得那么纯粹简单。“如果不是曾经拥有过你们,我也许会坚定地认为人类是无法真正而又短暂地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例如情感的真实性和持久性也好,例如不枯燥的生活也好。我们曾经拥有过了。既然曾经拥有,就能够像绝大多数人类一样自欺欺人——拥有过,就满足了。足够了吗?”
假设在青春溜走前,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想要的东西呢?例如少年无伴,孤孤单单一个人——少年的岁月里没有与阿谷阿雨相遇,没有一起走过好几年——是多么可怜又可怕的遗憾。虽然三个人互相治愈,也终究无法消除家庭烙印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也许这是我们一生都无法真正逃脱的束缚,也许吧。至少,在相互陪伴的那几年,有过短暂的真实的快乐。快乐是短暂的,短暂是虚幻的。真实不一定是快乐的,谈得上快乐时一定是真实的。真实与短暂之间是美好与龃龉的交错,是生活的本身。至少,我已经没那么胆怯了,阿谷已经有时候会“不开心”了,阿雨也没那么倔强了。如果那几年,我只有我自己,该怎么办,例如我们三个人的伤痛其实是我一个人的遭遇,那我应该怎么办,那我只能从别人的故事里找到我想要的情感吧。故事里有人等我。梦里总该可以有一个完美的故事。我都只剩下我自己了。
没关系了。想念的夜渐渐变短,直到夏天真正地到来,就算是梦,也到了清醒的一刻。等我发现黎明更早地来临,年少时幻想过的青春不老的梦也破碎了,就可以意识到真正的失去。我失去了。再有三个月,我就二十九岁了,青春不再,生活却回归一片空白。我失去了最亲密的两个人。坦白讲,我二十岁的愿望都破灭了。
还好天朗气清,明物媚光。这样的时节适合思念。我独自告白,借着孤单的清醒,说出从前不敢开口的话。我在喃喃自语,反正应该听到这些话的人已经不在这座城市了。唯一可以倾诉的好朋友林中已经远赴美国好几年,作为我的发小的他这么多年来过得也并不顺心,我们竟然在人生的背面那么相像。英林村是我们心中共同的伤疤。
我思念着,我们也许会再见。也许吧。人们都说告别要迅速且决绝,才不会让自己流连,心神才不会忘记回来。
但那时候,我们好好地告别,用力地告别,告别消亡的青春,告别相伴许久不再重逢的身体和灵魂,多么悲伤,多么无奈啊。这样的告别我只能承受一次。一次就足够了,足够我伤心上七八年。而这两年,一种杂糅的情绪总是充斥成我心头的阴霾。但不至于阻碍生活,不过是一种说不出也忘不掉的情绪而已,像是快要痊愈的咳嗽。只不过至始至终,我都不敢称之为爱。
原来这片海这么深。难怪读书的时候老师们总说不要下水玩。我才走了几步,海水就已经没到我的胸口了。这个季节的海水有最柔软的温暖,像是拥抱一般。也像是卷着被子赖床不起。“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啦,阿林,你不是说周末要去海滩吗?我们都买完早餐回来了。”浑身湿淋淋的,两个人拖着我。像梦一样。“醒醒。”“醒醒。”“我们回来了。”
廿四日•谷雨篇
林中/2022.03.30 完稿/哥伦比亚城
这是我写过的唯一一篇偏青春题材的小说。也算是倾注了大量心血。不过,终究是一场梦的呓语。从以下书籍得到一些词汇、句子或者是情绪的启发:
《安慰少年》殷耕熙
《从前的我也很可爱啊》石川啄木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林奕含
《月光的合金》露易丝·格丽丝
《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