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在路上短篇小说故事

《治病》

2019-09-30  本文已影响0人  女神说我是好人

(一)

民国时期的某一天。

一只麻雀从布满红霞的天空飞过。与其说是飞过,不如说是盘旋,在巴掌大的天空中快活地盘旋,那便是这小家伙每日都须做的自由翱翔。当它俯瞰大地的时候,自己的位置简直高不可攀,眼下的田野皆是一块块小小的方格。

在方格中间的小路上,一颗米粒大小的黑色方块正自西向东前行。那是麻雀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它俯冲下来近眼观瞧。一只巨大无比的黑色甲壳虫,张舞着四只利爪在路面飞驰,发着一阵“嗡嗡”的怪异叫声。

“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家伙!”麻雀心里想着,扑扇几下翅膀,回身朝家中飞去。

傍晚的残阳与新月正在角力,但显然,原本微弱的月光开始明亮起来,天空也随之渐渐转成黑色。

驿站的小伙计刚收拾完桌椅,挂起了新点上的煤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趴在桌子上打盹。半响儿,他突然被一阵“嗡嗡”的轰鸣惊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却被眼前两盏大灯晃的头晕目眩。他微微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从灯光里走来,并向他招了招手。

“你好啊,朋友!”

他的声音怪异极了。就像小山村里咿呀学语的小孩儿。待到这黑影完全走进灯光里,伙计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他是位洋人,白种人。眉毛头发胡须都是白的。看上去五六十岁了,面色红润,精神依然矍铄。他头顶带着一顶高耸的礼帽,穿着蓝底星条的西服和锃亮的大头皮鞋。

“你好,朋友。”那洋人稍微托起自己的礼帽,欠着身子再次叫那发愣的伙计。“真糟糕!我的汽车没油了,请问哪里可以加油?”

伙计不明所以,“汽车?”

“呐,就是这个。”洋人指了指身后那外形酷似昆虫的庞然大物。

伙计听说过汽车,可亲眼瞧见还是头一次。

“您是骑它来的?”

“是的。”

“快否?”

“快极了!”

伙计思忖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比马匹又如何?”

“十倍于骏马!”

伙计笑了。

他倒了一碗水给洋人,“方才您说什么,油,什么油?”

洋人喝了一口,眼里透着感激的神色。

“汽油,给车加上汽油才能跑,就像给马匹喂草。”

“真是惭愧!我也不知道哪里有汽油。但您可以沿这条马路一直向东走,前面就是城市了,城里的集市上兴许有这新鲜玩意。”

洋人张眼望去,果然远处有些许微亮的灯火。

“也只好如此!”洋人说着起身回到车里,收拾出来一些随身行李,“砰!”得一声关上车门。

“谢了,朋友。汽车权且暂存在您这里,待我去城中找油回来。”

“您尽管放心。”伙计好奇地打量着洋人背上的行囊,那是一个收纳整齐的帆布包,上面耷拉着一面白底黑字的布条。

“随身吃饭的家伙,一直带着。”洋人笑着说,算是回应了伙计的好奇。

“哦哦,是这样。”伙计也笑了笑,“还未请教您怎么称呼。”

“亨利,医生亨利。”

说完他便哼着小曲,踩着轻快地脚步往东方走去。一阵风吹来,伙计总算看清了那面布条,上面画着红色十字的图案,后面写着四个大字:“治病救人”。

(二)

大约步行了一个时辰,亨利便到了伙计口中的城市。坚固的围墙高耸直插云霄,与黑色的天空连成一片,几乎密不透风。城墙的左侧写着庄严肃穆,右侧写着严肃整齐。门口的守卫东倒西歪得,好像死掉了一样,安稳地沉睡着。

城里的灯火还算通明,也不时发出人的声响,离远望去似乎确是一座热闹繁华城市。“这么大的地界,油应该是有的吧。”想到这,亨利医生安心下来,摸着空乏许久的肚皮,路过一家破旧的客栈(招牌上的漆已经全然剥落了,挂出的幌子也沾满了灰尘),尽管如此,也再迈不动一步了。

迎门的店小二将亨利带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倒不是因为这是角落才僻静,只是这家店的生意本就门可罗雀。店里稀稀拉拉坐着的食客大多都是穿着粗布衣裳的穷人,他们也不交谈,也不张望,面色麻木,只顾眼前的饭菜,机械地进食。

亨利感觉到一丝凉意,不自觉裹紧了身上那件蓝底星条的西服。

他的邻桌坐着两个穿着鲜亮的男人在喝酒聊天,桌上摆满了颜色鲜亮的菜肴。

“要罢工?这种事我见多了。”其中一个男人喝下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你就是没有主意,这些工人的工资得减一减,勒勒他们的裤腰带!真是好日子到头了。”

“这样会不会…他们真要集体罢了工,我的厂子就完了!”

“枪打出头鸟啊!狠狠地打!直接开掉,打怕他,让大家伙看着他没饭吃!没衣服穿!饿死他!让他们知道知道你的厉害!最好把几个贪婪的蛀虫置之死地!杀了鸡,敬了候,其他人就得乖乖回去上班。听我的,没错!这群猪猡!”

“嗯!就这么办!”两个男人轻松地碰着酒杯,哈哈地笑起来。

“客官,吃点什么?”店小二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亨利只顾听他们讲话,才注意到眼前的店小二。他是个小个子,胳膊脚腕都细极了,眼睛也细长,嘴尖尖得有些凸起。高翘的鼻头四周布满了黑色的芝麻似的雀斑。亨利总觉得这副面孔似曾相识。

“先来杯威士忌…”

“先生…”小二两手一摊。

亨利恍然大悟,忙改口道:“来一壶酒,两盘小菜,要两个馒头。”

小二正要退去,亨利忙问:“不好意思,您知道这里哪儿有油吗?汽油。”

“加到车里的?”小二显然知道此事,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张将军那里有罢。”

“江西口那个张将军?”邻桌的一个男人高声嚷道。“他可是有名的人物。有很多北上的买办,广东的,福建的,从他的府邸路过都要停下来拜会。”

“那究竟是有没有汽油呢?”亨利问。

“有应该是有的,不过他现在可没空招呼你。”

“怎么?”

“他这两天糟心着哩!听说小儿子得了天花…”

“什么天花!是被异物缠身。”另一个男人打断道。“薛大夫亲口说的,去看过好几次了。吃什么药也没用,说是没几天了!”

“啊……死定了?”

“死定了!”

“我可以去看看。”亨利说。

“你?”

“我是名医生。”亨利笑着说。

两个男人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亨利,他们从未见过西洋医生。

“那你就去试试吧,他是个通达明理的人。倘若你真救了他儿子,别说汽油,他什么都答应你。”

“菜来了。”小二将菜碟一一摆桌,“您的白切牛肉,酱豆腐,花生米,一壶酒,俩馒头,齐了!”

亨利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谢。

“一共五十六文,先生。”

“什么?我还没吃呢。”

“可您看菜已经上齐了,一共五十六文钱。”小二眯着眼睛,伸手站在亨利面前一动不动。

“吃了给。又不会跑掉!”亨利有些愤怒,感觉被那尖细的眼睛和嘴羞辱了。

“以后的事有谁说得准呢,还是现结的好。”

“可我正在吃饭呢!” 亨利要疯了,这厮简直是毫无礼数!

“一共五十六文,恐怕您还是最好...…”

亨利无可奈何地掏出一枚银元。小二的眼睛都直了,他只顾着眼前那枚亮闪闪的东西。正要伸手去拿,亨利将银元反扣在桌案上,他说:“倘若我现在说,要在这里住上一晚,也须即刻交付房钱的吧!”

“那是再好不过啦!”

小二嬉皮笑脸地接过饭资,快乐地跑开了。

亨利望着他那弱小的背影,突然想到这熟悉面庞的来由。

“鼠!”

(三)

饭毕,亨利医生也不做耽搁,背上行李,快步朝外面走去。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亨利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船夫,才询到张家的住址,不远。

将军府在江水岸边的上游。夜已经很深了,府内还在亮着通明的灯光。

门侍拦住了亨利。

“我家老爷现在不见客。”

“我是医生,亨利医生,烦请通报将军。”

门侍退了进去。

“进来吧!”门侍回来说。

将军府内种满了花草,看上去是一番精心打理后的景致。门侍将他带到宅院的偏房,弯腰做出一副请的姿势。

堂内踱来踱去的青年男人看到亨利,立马停下脚步:“你能治好我儿子的病吗?”他的声音洪亮、浑厚,蓝色制服的肩章上闪烁着耀眼的金星,必是张将军无疑。

“不妨一试”亨利说。

将军点点头。

里屋的床上躺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正在不安分地扭动。他的身上长满了一粒粒红色的包疹,喉咙处微微有些肿起,呼吸声低闷沉重。

“怎么样?”将军问。

“荨麻疹尔。”

“我看您连脉也没搭。”

“这一眼便知。并发症,喉咙水肿,胸闷气短。”

“严重吗?”

“小事一桩!”

亨利打开随身背着的插着“治病救人”背包。

他取出一支针筒扎在少年的臂膀,里面注满了浑浊的液体。

少年喊疼,剧疼无比。

将军忧急若焚。

他又将一种无名的黄色乳膏涂抹在少年身上,就像给烤鸭刷油。

少年喊痒,瘙痒难忍。

将军面有愠色。

最后亨利取出一颗无名的红色药丸示意少年吞服。小孩皱了皱眉头,可怜巴巴地望了眼他父亲,只得闭上眼睛,一口气吞咽下去。

苦不堪言!少年掐着脖子喊道。

亨利点点头,“如此,三日可愈。”

将军大喜,吩咐门侍带亨利就寝。亨利本想问问汽油的事,话出一半又咽了回去。

亨利躺在卧榻上休息。

不知哪儿来的老鼠在周围叽叽喳喳地吵闹,致他辗转反侧。

他觉得今夜月光过分皎洁。

窗台的绿植上卧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缢蛹,一端已裂开,探出一只幼虫,它在蛹壳里艰难挣扎,努力大约有十分钟,最终完全伸展出来。隔一个时辰,完成羽化的成虫已经可以四处飞舞,而哪些被茧蛹刺痛过的地方变成了现在最强壮的翅膀。

“咚咚咚…”伴随着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亨利被震醒。

是门侍。

“先生,快去看看吧,少爷快不行了!”

待亨利赶到,那少年已是奄奄一息状。昨日身上的红色疹点,现已连成大片疙瘩,怒红的可怕,一如将军一夜未合的双眼。

亨利却长舒一口气,笑道,“这是药物在作用了,实属正常。待到红斑退去,疾即可愈。”

将军不为所动,紧锁双眉。

少年微微张张嘴,表情十分痛苦。“父亲,剧痛无比,孩儿难以隐忍。”

此时门侍靠了过来,呈上一柄细长的刀。

“小人在他包里翻出来的,想必是刺客!”

将军望着亨利,额上的青筋已经暴起,就像一座火山,随时会喷发。

亨利慌忙摆手,解释道:“这是手术刀呀!手术!手术用的,用于开膛破肚…..”

还没等亨利说完,将军朝亨利的面门上挥了一拳。这一拳极重,打掉了他三颗牙齿,礼帽飞出去十几米远。他捂着脸朝门外跑,可他哪里跑的过年轻气壮,将军三步并作两步将亨利一脚踹出门外。

亨利一骨碌爬起来接着向府外逃去,庭院里的花朵开的正盛,空气里回荡着浪漫的香味。

他刚出将军府没两步,就被门侍抓了起来,按倒在地上。将军踱出府门,抬起镶着钢钉的军靴,朝亨利威风地踩了下去,就像对付蟑螂那样。

亨利痛的龇哇乱叫,将军府外很快聚满了围观的群众。

似乎是累了,将军坐在自家的石阶上,质问道:“洋鬼子,说,你来此究竟是做甚!”

亨利身上的西服变成了蓝底星条的碎布,脚上的大头皮鞋也就只剩可怜的一只。他此刻的脑袋嗡嗡作响,只在无可奈何地一直重复:“治病救人,实属正常呀。”

“他是为了要您的汽油!”人群中一个人嚷道,正是昨天客栈里那位衣着鲜亮的食客。

“汽油?”将军笑了笑,闪身回入院府。

不一会,他扛着一大桶出来,哗啦啦全倒在亨利的身上。

“你要便都给你罢!”将军冷笑一声,点上一只火把。

“烧死他。”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对!烧死他!烧死他!”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在这黎明未至的清晨,群众的热情空前的高涨。

亨利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哪来的劲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慌不择路地逃跑。他一瘸一拐的狼狈模样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哪跑!”将军在后面追赶,将亨利逼到了岸边悬崖。

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群吃人的“鼠群”,又望了一眼脚下的绝境。说时迟,那时快,亨利纵身跳进了江里。

他是死是活,也无人问津。

第三天,将军儿子的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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