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
陈平那天是被冻醒的。
清晨凛冽的空气像某种禽类的羽毛,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拂过,睡梦中他走过一片被白雪覆盖着的荒原,陈平觉得眼熟却又认不出来,只是机械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整个世间仿佛只余了他一个人,恍惚间他听到了鸽子的叫声。
“咕咕,咕咕咕。”然后他醒了。
窗外已经大亮,屋子中间的铁炉上坐着一只大铁壶,壶嘴吞吐着白烟,陈平摸了摸脸,有些冰凉,他把被子往上卷了卷,闭上眼回想刚才那个梦境。“咕咕,咕咕咕”,又是鸽子的叫声,陈平睁开眼睛看到了房梁上的灰鸽子。灰鸽子在房梁上向下张望,黑豆大的眼睛也看向了陈平。陈平觉得奇怪,灰鸽子怎么跑到房梁上了。母亲掀开暖帘走了进来:“快起床吧,一会儿上学要迟到了。”陈平懒懒地应了一声,接过母亲在炉子上熏热乎了的衣服穿了起来。
“陈平,起来了吗?”院子里传来父亲的喊声,“快起来看看,昨晚上下雪了!”陈平心里一个激荡,急忙拉开窗帘,果然院子里一片雪白,陈平把衣服往身上一套就跑了出去,天还是阴沉沉的,窗台上的雪积得有汉语大辞典那么厚。“今年雪下得早,夜里太冷小鸽子也冻死了。”父亲一边铲雪一边说,陈平听罢慌慌张张地冲到阁楼,窝里只有白鸽子卧在那儿,两只小鸽子不见了,大概是被父亲收拾走了。
陈平开始懊悔起来,应该把鸽子窝端到屋子里的,屋子里暖和这样小鸽子就不会冻死了,灰鸽子一大早跑到屋子里是想告诉他这件事,陈平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对白鸽子说了声对不起,白鸽子没有看他,扭头望向了别处。陈平从阁楼下来,便搭拉着脸不理人。母亲给他热好的牛奶,他只喝了两口就背着书包走了。
去学校要经过一片麦田,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陈平只听得到自己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麦田被白雪覆盖,变得巨大,不再是那个春天长满麦苗,夏天堆满麦垛的麦田,这个世界现在是白色的,是清寂的,陈平好像再次走进了那个梦境。一个黑色的布包出现在了陈平眼前。在这个纯白的世界里,黑布包变得有些突兀,从远处根本看不见它,它就像块黑色的小石子,被白雪覆盖着,成为一个折叠的秘密,等待路人发现。
陈平低下头看到布包里包裹着一个死去的婴儿,婴儿光着身子,肚脐结着血痂,一小节脐带压在肚子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黑青色的,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他很小,只有大人鞋子那么大,好像女孩子们玩的洋娃娃,他的手也很小,紧紧捏着的小拳头从黑布包中伸了出来。陈平想起冻死的小鸽子,他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看了看后面也没人过来,干脆绕过那个黑布包走了。
陈平坐到板凳上的时候,有些呆呆的,同桌常利华凑了过来:“你来的路上看见麦田里有人扔了个死孩子没有?”陈平没吭声,常利华紧接着说:“也不知道那个死孩子是谁扔的。”陈平打开课本看了起来,常利华见他不理自己,有点生气地用指甲轻轻掐了掐他的手背。
常利华是个活泼的女孩子,而陈平像个沉默的瓶子。常利华的父亲在初中部教语文,每天上午两节课后是课间操时间,常利华都不用做操,而是去她父亲办公室喝牛奶。常利华长得像她父亲,长手长脚,生日比陈平小两个月个子却比陈平高半头,所以她总有保护陈平的欲望。班里的体育委员孙建国在家排行老六,上面有五个姐姐,他是河南人,家里重儿子,长得人高马大,极受家人宠爱,就有点喜欢欺负人。
有次男生们在教室后面打着玩,一个簸箕砸到了正在看书的陈平头上,陈平头也没回把簸箕扔了回去,正巧扔到了孙建国身上,孙建国过来就扯陈平,把陈平的书都掉到了地上,还用脚踩了两下。孙建国看不惯陈平,陈平跟班里的男孩子不一样,他从来不参与他们的打闹,看人的时候目光也是远远的,好像越过人的头顶看向远处,他还爱读书,女孩子们也更喜欢和陈平说话,这些都是让孙建国看不惯的地方。
这个时候常利华冲了过来,把孙建国拉走了。孙建国气不过大声质问道:“你是他什么人,就这么护着他!”周围的男孩子一听这话,开始起哄,常利华想也不想地大声说:“我是他什么人!我是他的小组长,我要保护我的组员!”孙建国冷哼一声摔门走了,后来就再没和陈平说过话,不过也没再找过陈平的麻烦。
常利华家有许多好看的书,陈平喜欢读书,常利华就偷偷地借书给他看,《一千零一夜》,《笑面人》,《莎士比亚全集》……陈平拿一本读一本,不论能不能读得懂,都囫囵吞枣地读完了。陈平不喜欢白天,喜欢黑夜,确切地说,喜欢在黑夜里游荡。
他们住在铁道部大院里,几十座小平房,围成横七竖八几道小巷。等夜深了,陈平就悄悄地出门,他走在这些小巷里,感觉和白天是两个世界。或许这个世界是有很多个面目的,它用多个面目面对不同的人,有的人能见到好几个,有的人只能见到其中一个。相对于白天,陈平更喜欢黑夜里的这个世界。在夜色与月光的笼罩下,小巷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这只有陈平才能看到。与陈平一起在黑夜里游荡的,是黑蛋。
黑蛋是一只大狼狗。黑蛋不是陈平家的狗,是前院董叔家的,黑蛋是陈平为它取的名字。因为父亲当兵时喂养了一匹黑马,叫黑蛋,相册里还有一张父亲持枪骑着黑蛋的照片,非常威风。陈平养不了马,他就给狗起了这个名字。黑蛋很聪明,有一次母亲加班回来晚了,经过黑漆漆的麦田心里正有些害怕,看到一个黑影跑了过来,原来是黑蛋,黑蛋知道母亲没有回家就在麦田里守候着,伴着母亲回来了。
每次陈平夜里溜出来,黑蛋也悄悄地溜出来,这好像一种默契。陈平是喜欢这种默契的,黑蛋不像常利华,话密得像七八月的雨,飞不进一只鸟去。黑蛋与陈平是用心交流的。当他们走在暗夜里,陈平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中古时期的骑士,黑蛋是一只战狼,他们要穿过黑雾去打败守护着财宝的恶龙。
陈平还喜欢到麦田玩,每年六月中旬快要放暑假的时候,麦田里的麦子被收割了,麦秸堆成一个个麦垛,陈平喜欢窝在麦秸堆里写作业。麦子的香气很好闻,陈平总是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躺着看天,看天上的云彩飘来飘去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麦田后面是个水电站,有个不小的水库,每当夏天的时候,小孩子们就拿着网来这里捕鱼捞虾。那个水库淹死过小孩,是方老师的女儿。方老师在学校教音乐,还会跳舞,她家孩子在音乐方面都很有天赋,大女儿拉大提琴,小儿子拉小提琴,这个淹死的小女儿唱歌很好听。
陈平听常利华说,那个女孩是想摘一朵小黄花,才不小心落水的。当时有许多人下水救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后来用水泵抽干了水才发现是陷进淤泥里去了。方老师差点疯了,她编了支舞来纪念这个早夭的孩子,一看见年龄相仿的女孩就过去亲热地摸人家脸蛋。陈平再也不去那个水库玩了,他只在麦田里玩,看麦子抽穗开花由青变黄。
等中午陈平放学回家的时候,要路过那片麦田,陈平心里还有些踌躇,田埂边被人踩出了一条小道,那个黑色的布包不见了,那个黑青的婴儿也不见了。这时天出了太阳,雪化了一些,黑色的泥土显露出来,陈平看见麦田的远处有个老头在铲土,那个老头黑黑瘦瘦的,陈平时常见他拾掇这片麦田。
陈平和父亲也在这铲过土,父亲挑两个箩筐,把土放进去再担回家,土和煤掺和到一起再烧炉子,这样省煤还耐烧。老头不停地铲着土,挖了一个坑,好像把一个东西埋了进去。陈平回到家,没有和父母说起这件事。他爬上阁楼去看鸽子,灰鸽子和白鸽子都不见了。陈平怔忡地看了看天,没有看到鸽子的身影,他想或许晚上它们就飞回来了。
几天后,城里流行了一种病,大人们说是狂犬病。学校的老师们也开始每天给学生讲这种病,说是也叫恐水症,只要被发疯的狗咬了,会害怕听到水声,如果没打疫苗的话,人也会像狗一样发疯,会咬人,最后口吐白沫抽搐着死掉。陈平有些担心,他曾经被一只狗追着咬过,不过那是夏天的事了,他的腿肚子上被咬了个牙印,像个小月牙,没见血,后来泛成了一小团黑青。陈平回到家打开水龙头听水声,没有害怕的感觉,他轻轻松了一口气。
黑蛋被董叔用铁链拴了起来,陈平也停止了夜里的游荡。常利华借给陈平一本书——《悲惨世界》,他开始读这本书。不久,城里成立了打狗队,只要见着流浪狗就打死,也不允许居民家里养狗。
董叔担心黑蛋会被打狗队的人抓走,想把黑蛋送到老家村子里去。送黑蛋走的那天,陈平站在门口一言不发,黑蛋一声也没有叫,顺从地被董叔摆弄着,董叔用麻绳捆住黑蛋的四条腿固定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陈平过去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大耳朵,黑蛋舔了舔陈平的手,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呜咽,陈平的眼睛一下子湿了,董叔没吭声发动着摩托车就窜出了小巷。陈平一直站在那,小巷忽然变得很长。
陈平觉得这个冬天他失去了很多东西,先是小鸽子,然后是灰鸽子和白鸽子,再是黑蛋。陈平希望这是一场梦,能够尽早醒来。
麦田边上打狗队搭了木头架子,上面用绳子打了个套,用来绞死抓来的狗。每天放学陈平都要路过那个架子,上面挂着一条死去的狗,被冷风吹着,狗的尸体冻硬了像一条细长的棍子挂在绳套上,陈平飞快地跑了过去。人们传没病的死狗被打狗队的人煮了肉吃,冬天吃狗肉正是补身体的好时候,有病的死狗被看麦田的老头挖坑埋了。
这天傍晚陈平放学回家,架子上挂着的狗还没死透,脖子被绳子勒着发出一声声细长的叫声,像是唱梆子的旦角捏着嗓子发出的长叹,在北风里扯碎,又灌到了陈平的耳朵里。架子下面还趴着一只花狗,低声地呜咽着,陈平从书包里拿出几块饼干,这还是下午常利华给他的,他不想吃,常利华硬塞到了他的书包里。
花狗摇着尾巴走了过来,陈平把饼干掰碎放到地上,花狗舔着吃完又趴到架子下面看着挂着的那条狗。陈平个子矮够不到,他捡来几块砖头垫着脚想把狗从绳套中解下来,花狗兴奋地在陈平脚下钻来钻去,帮他固定砖头,陈平又找来一根树枝,他站在砖头块上,用树枝顶起狗来,忽然听到有个大人喊:“那个小孩儿,你干啥呢?”陈平扭头一看,有个男人手里挥着皮带走了过来,陈平吓慌了,心想一定是打狗队的人来了,他扔掉树枝从砖头块上跳下来就开始狂奔,风吸到肺里,像水库冰冻的水凝结在他的胸腔。
他跑得喘不上气来,嘴张得老大,但还是憋闷得不行,耳朵像着了火,接着脸蛋也着了起来,陈平一直跑到家门口才停了下来,打狗队的人没跟上来,陈平扶着墙喘息着,嘶啦嘶啦的呼吸声像破损的风箱,陈平觉得自己像架子上挂着的那条狗。
陈平病了。
他半夜开始发烧,他困在梦境里醒不过来,他在一片被白雪覆盖着的荒原上不停地走,这次他认出来了,这片荒原不是别的地方,就是那片麦田,但无论他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两天后,陈平醒了。
他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套,白色的输液架,陈平想他终于走出了那片白色的荒原,但是觉得特别累,身体变得沉重,不过呼吸是轻松的。液体从他的手背顺着胳膊流过,像清凉的溪水注入血液,他感觉舒服多了。
常利华下午放学后来医院看他,还给他念了课文,说是这两天又上了新课,帮他补课。常利华还是那样热热闹闹的,跟他说了不少班里新发生的事。陈平静静地听着,他现在不想说话,墙上的树影开始慢慢变淡,天要黑了。
常利华停顿了一下,对陈平说:“我要走了。”
“好,路上小心点,谢谢你来看我。”
“不是。”常利华眼睛红了。“我爸要去别的地方教书,我得跟着转学。”
陈平望向常利华,他还没认真地看过常利华。她挺白,左眼角下面有道淡淡的疤痕,像条丝线埋在皮肤里。那是去年的时候,下午二节课后陈平去了厕所想回教室,看到一堆人拥挤在门口,常利华站在最前面,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地叫里面的同学开门。门一直没人打开,估计是有人搞恶作剧。时间长了陈平也有些气愤,从人群下面伸过脚狠狠地踹了一下门。门框上的玻璃忽然掉了下来,常利华刚好伸手拍门,玻璃擦着她的脸颊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常利华的眼角出血了,像一条红色的溪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其他的同学吓坏了,陈平看着她慢慢蹲下身去,用手捂着眼睛。她会瞎吗,是自己那一脚把玻璃踢掉下来的吗。陈平的心脏像被人捏紧了,他走过去,掏出手绢按在常利华的眼睛上,背起她去了学校的医务室。以后陈平没有敢再看常利华的脸,那道疤痕先是像条小虫子趴在她的眼角下面,然后变成了一道红丝线。常利华对陈平越来越好,陈平却总是淡淡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亏欠常利华,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常利华,他是一个胆小鬼,只敢在暗夜里游荡的胆小鬼。
“以后我可能不会再遇到像你一样那么好的同桌了。”常利华有些哽咽,“虽然你不怎么喜欢搭理我,但我知道你对我是好的,每次我来上学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的,还有那次我站起来回答老师问题,后头的吴小娃把我的凳子勾走了,是你把凳子放回来的。”
陈平想,如果你知道脸上的那道疤与我有关,还会觉得我好吗?
“我没你说得那么好,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同桌。”陈平抬起手,想抚摸一下那道疤痕,手伸到半空中觉得有些尴尬,又缩了回来。
“以后我去了新的学校,会给你写信。”
“我会等着你的信。”
“那本《悲惨世界》你留着吧,当作纪念,我爸同意的。”
“谢谢你,常利华。”
常利华走了,陈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一个星期后,陈平又上学了。老师给他安排了新的同桌,还是一个女生。新同桌不大爱说话,和陈平总是客客气气的,不像常利华总是凑过来说个没完,陈平有点想念从前的那种热乎气。可日子不会停留,像树上的叶子,落完了还会长出新的来。
春天到了。
董叔因为新的工程任务随队去了外地,黑蛋没能再接回来,打狗队也解散了,但是路上没再见过一只狗。陈平放学后还是会先跑到阁楼上,看灰鸽子和白鸽子回来了没有,鸽子窝总是空空的。陈平夜里也不再出去游荡,他喜欢上了梦境。
夏天到了。
陈平放学回家,刚放下书包,就听到了“咕咕,咕咕咕”的叫声,陈平跑到院子,灰鸽子落在屋檐上,歪着脑袋看他,从灰鸽子身边又飞出来白鸽子。陈平看着它们,眼泪如奔涌的河水流了出来,陈平没有动,任由它们肆意地流淌。
麦田长满了麦苗,风一吹就是一片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