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乐与酸汤鱼的夏天

小学时候的夏天，不知道汗水与炎热是什么气味，总是顶着烈日在操场、空坝地、池塘边独自玩耍。童年的我有些孤独，也渴望着与小伙伴和同学们瞎玩闹，但性格固执内向的那时，却偏偏开不了口，宁愿埋藏于心间，孤独相伴。一个人虽然也能玩的开心，但始终身影是寂寞的，在炎炎夏日里，我只记得与我相伴的玩具们。

院子大门外的小卖部，是我常去的地方，卖杂货零食的老两口对我们这些孩子格外亲切，每每看见，都会拿出一些时兴的零嘴包装诱惑给我们看，当然，我总是自个儿一人排在最末，不善交际的我，也目不转睛的盯着老爷爷手中的零食袋，和他身后的玻璃瓶汽水。那时的我，口袋里很少会有零钱，望着3毛、5毛的玻璃瓶汽水，不觉喉咙里燥得发痒，每当有人买一瓶汽水，我就会盯着那人，因为那会儿的汽水瓶是要回收的，所以一般喝汽水的人都会在现场喝光。别人的痛快淋漓令我眼馋，喉间咕噜咕噜的声音，配合着一仰脖子的潇洒，末了还带着爽气饱嗝儿，羡慕不已。

透过瓶身，被阳光折射着那里面的橙、黄、绿、白、黑，鲜艳夺目的色彩让我被吸引得挪不动脚步。然而看归看，我似乎连那冰幽幽冒着凉气的玻璃瓶身也摸不到，也看不见轻晃瓶身后产生的气泡。不怎么和小伙伴在一起，当然也没有人会分享给我两口冰爽，皮肤被骄阳晒得湿润，嘴里吐着热气，最后只剩下那对老两口笑眯眯的看着我，因为坐在台阶上的人，只有我了。

父亲是有一手厨艺的，奈何童年那会儿家里条件很一般，平日里素食挺多，芹菜、青椒、豆腐干、空心菜等等，换着花样做着吃，泡菜坛里的食材也经常变换，在父亲手中巧妙的加工后，再经过一口铁锅的翻腾，成为美味的下饭小菜。可我心中仍惦记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玻璃瓶，有时候对于父亲摆弄的餐食，是没有食欲的。

也许我也遗传了父亲的不善言辞，他的沉默应着我的孤僻，每当遇见饭桌上寡言淡语的气氛，更衬托着夏日的沉闷。不过，即便这样，我也是有自己的盼望，盼望着哪天口袋里会突然多出几毛钱，又或者街边马路上能捡到几枚硬币，现在想想，挺傻的。虽说父亲不善表露情绪，可也悄悄的关注着我的一言一行，除了我心头的惦记，陪伴我夏天的日子里，还能在家中玩红白游戏机，对于那个时候身边的小伙伴们来说，足够令他们兴奋地摩拳擦掌，相对那会儿我残缺的人际关系，算是一种弥补吧。一个人的电视游戏，一个人的玩具，一个人的热闹，一个人的独处，仿佛挂在天空的太阳，也是独自照耀着我的寂寞。

就这样，生活中的惊喜常常藏在我意想不到的角落，点点的光芒悄悄向我招手。某天的中午，饭桌上出现了一只大碗，隔着房间门的我被那阵断断续续的香味吸引，突然之间吊起了我的食欲。推门来到餐桌，父亲已是眯着双眼，带着浅笑看着我的匆匆，母亲摆放着碗筷，招呼我快坐下来，尝尝父亲的酸汤鱼。原来，这大碗里飘着油花和酸菜梗的亮黄色，还翻露着白嫩微红的鱼肉，和着白绿相间的碎葱花点缀，微微冒出飘舞的热气，光是看着便味觉大开。香中微酸，扑鼻而来，直冲脑门的藤椒味带着特有的麻香，令我口舌生津，急不可耐的翻动筷子，夹起一片白嫩微卷的鱼肉，盖住米饭片刻，待那酸麻香浓的汤汁渗进米粒之间稍许，一张嘴包住那弹性十足的鱼片，顿时满嘴的幸福！酸辣、香麻，包裹着我的口腔和味蕾，附和着鱼肉的脆爽柔嫩，热热麻麻的刺激，鲜辣酸汁，太过瘾了！对于平日三餐的素淡，这突如其来的美味，霎时间让全身都汗融融的，一点都不介意盛夏的热情。

而在这背后，藏着父亲饱含满足的眼神，舍不得动筷，只是一个劲儿地让我多吃点，然后拨弄碗里的酸菜和葱花，小勺轻轻的舀一瓢汤汁淋进米饭，少有鱼肉。母亲夹着余旁的素菜，说这是父亲想了很久才决定做的菜，很用心的挑选草鱼，自己片成片儿，独门调料腌制，味道可以媲美外面餐馆了。我几乎没在外面随父母下过馆子，当然不知道母亲的表述具体是怎样的，但我一口接一口的大快朵颐，已经证明给他们，这是一道多么美妙的菜，连汤汁都不放过，学着父亲的样子，将鱼汤汁、葱花和酸菜梗倒进米饭里，美美地盖住，心满意足的大口吞咽。鲜辣的汤汁在米饭里浸出油香的灵魂，每一滴都裹住浓郁，鱼肉片儿的饱满弹滑，令我每一想到就暗流口水，回想当初，这里面都深深包含着父亲沉默的关爱，而我狼吞虎咽地吃相，则是回报给他最好的行动。也是因为我现在也做了父亲，才能感悟这般的幸福，是来自心底的笑容，也回忆起了那顿阳光明媚的午饭，额间沾满汗水的粗脸汉子，嘴边的微笑，是那么的真情流露。

饱餐之后，满足地看着锅里的米饭一粒不剩，不知不觉间我吃了整整三碗，怪不得父母一直劝我慢点吃，可这根本停不下来，连葱花都是那么的美味。母亲说我的脸油光圆润发着亮，我只觉得自己全身冒着蒸汽，接连两杯凉白开也下不去的汗热，额头满是红润。穿着背心裤衩的我，抱住摇头风扇直吹，才慢慢安静下来，只有电风扇嗡嗡嗡的转着。倦意也伴随而来，倒头便躺在地上铺开的凉席，恍恍惚惚的睡去，窗外的鸟叫蝉鸣声，吱吱吱地长鸣作响，正午的烈日毫不吝啬自己的热情，默默的烤着大地，即便静静地睡去，也不由得冒出一层细汗。这是一觉舒服的午后，少年不知烦恼，也暂时忘记了孤单，单纯的梦里只有关于动漫的一切幻想，屋外树影婆娑，微风吹起绿叶扬起片片阴影，沙沙做声，知了愈发叫的欢愉，薄而透光的紫色窗帘随风飘动，轻轻慢慢的晃，晃起一片温柔。

下午的太阳也还热着，而孤单也总是暂时的，即使是我，也有要好的同伴偶尔呼唤。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探险场地和娱乐设施，男孩子之间的玩耍，哪怕没有任何玩具，也能野出一身大汗和痛快，没有道理的疯狂。久违的欢乐，令我忘记种种的不快，也许是午饭的安逸，一下午干劲十足，充满欢声笑语，玩什么都开心。而后，我们又来到了院门外的小卖部，沾满脏兮兮的汗水，两手身上一擦便完事，拂去额顶的细密，找了块台阶坐下，安静的休息一会儿，顺便看看往来的路上，有没有好看的汽车。可还没看到几辆，便有人走上台阶，来小卖部买汽水喝。听见开瓶器噗呲一声，仿佛那股凉气也吹进了我的心里，听着那人咕咚咕咚的畅快，我又羡慕又难受，只有双眼是直勾勾的望着那透着亮光的玻璃瓶身。

同伴早已察觉我的渴望，问我想不想喝，说给我买一瓶爽爽。我回答说不想，同伴笑了，说我就差口水淌出来了，毕竟他是了解我的，可我也好股面子，不肯承认，明明心里想得不行，却嘴硬，就是不答应同伴买汽水。这，是怎么回事？是不好意思还是虚伪？也可能是寂寥的身影长伴，让我不知道这种分享和同伴的友谊馈赠该如何回应。同伴站起身来，隔着窗栏朝老爷爷说道，来两瓶汽水，一瓶橘子味，一瓶可乐味。天哪，他真的买了，还是两瓶！这突然让我有了更加蠢蠢欲动的兴奋，同伴递给我黑色的可乐味汽水，我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却掩饰不了我脸上的笑容，早已绽放。终于亲手握住饱满的玻璃瓶身，冰冰凉凉的触摸感满载幸福，用开瓶器前后夹住瓶盖，往上一推，“嘭”的一声之后，便是熟悉的噗呲，大口的凉气肉眼可见，一股寒劲直径而上，噼里啪啦的小气泡们争先恐后的跳跃舞蹈，叽叽喳喳的闹腾着。那时没有搭配吸管，就这么嘴对着瓶口直接喝，一入口，那股可乐的气劲儿便在嘴里爆炸开来！没错，是爆炸，感觉嘴里全是炸开的气泡滋滋裂响，冰爽的酷甜让我不禁身体哆嗦，似乎毛孔里的热气顿时削减不少，头顶的热也凉下来了，舌头被汽水包裹的异样舒服，甜甜的。嗓子里也随着可乐的流入不自觉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是停不下来的神仙感受啊，哪怕现在给我一堆游戏卡，我也不会丢下这瓶汽水的。同伴也是一口接一口的痛快干着，一样脖子朝天，喝个干净，而我也不落下风，敞快的将汽水痛吞下肚，一饮彰显豪气，让这种愉悦快感充满全身。

如愿以偿地打着嗝儿，我和同伴痛快的大笑，身子似乎已在冰窟里冻过，再也不觉得烈日当空是多么的难受了，觉得整个世界都凉快下来了，也安静下来了。我诚邀同伴去家里玩游戏机，这是我非常难得的邀请，同伴早也知道我的宝贝，立马答应，于是，那个下午，到晚上，家里一直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也品尝到了分享和友谊的快乐，风扇静静的摇晃着，我们的笑声参合着风扇的转动，停不下来。

那一天，父亲的酸汤鱼撞开了我的心扉，同伴的可乐汽水打开了我的心结。父亲沉默的爱，一直观察着我的心思，拿捏着我敏感小心的细节，用美食潜移默化的改变着我，而每当我闻到酸汤鱼之类的香味，仍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瓶冒着滋滋凉气的冰镇可乐，它们在同一时间里，让我收获许多。

如今年过而立，自己也常试身手，捣弄着不同风味的酸汤鱼，想寻找童年时候的幸福感。菜市场挑一尾鲜活的江团或黑鱼，去鳞剖肚，洗净切片，回想起父亲老练的双手，用淀粉和料酒将鱼片腌制一会儿。打开音响，播放着小时候听的那些歌曲，熟悉又动听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令人身心愉悦。拾一颗幽绿的青柠，还留着水珠，切成片，一股清爽酸香悠然提神；一捆香茅切段，自然的酸气便散开，和着一把藤椒的香气，让我有几分迷醉。

几片紫白洋葱、几根翠芹，青红辣椒切小圈，几溜老坛酸菜划成段，光是看着这些光鲜夺目的食材便有些满足了，更何况那老酸菜挥发出的馋人香味，让人齿间生香。热锅冷油，将所有下锅翻炒，小火熬煮，再将几片青柠放进去慢煮成汤。可能是现在的烹制方法和父亲的不一样了，我加了海南的黄椒酱，汤色一下变得金黄澄亮，那也是香辣酸爽的一锅呢。用漏勺将这些食材一一捞走丢弃，就剩一锅亮色在小火之上咕嘟咕嘟，再加一勺白醋，稍许胡椒粉，复下酸菜、藤椒、青柠片入锅，调几许精盐，用小勺浅盛尝一口，“嘶”，舒爽！咸辣合适！倒点鸡汁，再把配菜诸如香菇、青笋丝放入锅中。这一切的步骤，都是慢条斯理的，学着父亲留给我的精致，不慌不忙，享受这厨间的幸福。收拾出一砂锅，将酸汤倒进去，最后让腌制好的鱼在砂锅中翻滚几下，洒下碧绿的葱花葱段，盖住，端上餐桌。

一听可乐，倒入精巧漂亮的玻璃杯中，熟悉的呲呲呲的声响，同样的气泡不断攀升，再放进几块冰块，噼里啪啦的脆响让我心动。妻子和女儿端坐，当我轻轻掀开锅盖，一片热气挥散出来，我注视着女儿的眼中，仿佛看见了小时候我初见父亲端着酸汤鱼上桌的情景，一股传承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也脱口而出让女儿慢慢吃不着急的话语，妻子也是温柔的看着女儿嘴里的呜咽，就一杯冰镇可乐的清爽，我思绪回到了那个夏日，父亲和同伴带给我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