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自杀
一切都要从那个热得不像话的夏天说起。
这个戴着耳机抱着个木吉他,在书桌前冥思苦想的男生名叫覃嘉穆。他的姓氏不是很友好,从小到大为难了不少初次见面的老师和同学。每当他们把这个字读成“tan”的时候,气氛总会瞬间陷入尴尬。
而在他身后,那个刚刚把脚伸进热水里,欲仙欲死地翻着白眼的男生,就是他同寝室里最不让人消停的好兄弟,陈霄霆。他有每天泡脚的习惯,还为此特地买了一个大木桶,他总说男人的脚一定要好好保养,因为那是男人行走的性器官。此刻,他正软趴趴地倚在背后的墙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块掺了水的橡皮泥。一般在这个时候,寝室里的其他人都会识趣地不去打扰他跟自己的玉足进入高潮,否则他真有可能会大发雷霆。
再往上铺看,是两个网瘾少年,脑袋恨不得扎进屏幕里。他们会在每天晚上固定的时间相约召唤师峡谷,用自己单身二十多年练就的手速疯狂地点击鼠标,“哒哒哒,哒哒哒......”因此在这个时间里,不论你在寝室做什么总会不自觉地跟着节奏变得着急忙慌。你可以暂时叫他们小A和小B,他们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所以不需要有姓名。
突然感到有人在踹自己的椅子,覃嘉穆转过头,顺便摘下了耳机。
“写写写,就知道写你那破歌,叫了你这半天。”陈霄霆叽叽歪歪地把另外一只脚也打捞起来,两只脚一起踩在木桶边沿,“成天抱着个吉他,也不知道写出来上哪唱去......”
嘉穆宽厚地笑了笑,“你叫我?”
“是啊大哥,我叫你。”陈霄霆快要背过气去了,“让你给我递条手巾。”
“噢,那你早说嘛。”嘉穆的表情相当无辜,省略的话是“我又没说不给你拿”,然后他转身从墙壁的挂钩上摘了条毛巾扔过去。陈霄霆吃了个闷屁,气急败坏,“我我我”地支吾个没完。
覃嘉穆每天要给他吃无数个闷屁。比如篮球赛之后,陈霄霆嘚瑟地回顾自己的抢眼瞬间:得了多少分啊,上了几次篮啊,收获了多少女生暗送的秋波云云。可是任他情绪激昂手舞足蹈,任他热情洋溢唾沫横飞,嘉穆的回应永远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外加一句缺乏创意的:“哦?是吗?”
陈霄霆倒完洗脚水,拎着空木桶回寝室时,发现寝室里多了三个男生。
“谁啊你们?”他不客气地问。
领头的男生热情地把怀里的传单也塞给了他一张:“学长你好,我们是大二文艺社的。过一阵子院里要举办迎新晚会,学长有兴趣参加吗?”
小A倒是很仔细地把传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嘟囔着:“蒋若言居然是总策划诶,小穆。”
“你们和蒋学姐认识啊?”男生问道。
“喏,那就是你们正牌儿的蒋学姐夫。”
小穆脸上烧起来,嗔了小A一眼。另一个男生见状,接过话来:“你是蒋学姐的......那这么说你就是覃嘉穆学长喽?!”这男生眼睛很大,瞪起来的时候简直在发光。覃嘉穆是学校两届十佳歌手的总冠军,他唱歌时那个经典的皱眉动作,一度成了很多女生(以及部分男生)夜半无人的心事。可是如果仅止于此,他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知名度,真正把他搞出名的,正是男生嘴里的这位蒋学姐。当年她用一种差不多轰动了整个学校的表白方式,一举拿下了他——覃嘉穆——这块在所有女生眼里都公认难啃的硬骨头。从那以后,他们成了学校里的传说,大家就算没见过本人,也或多或少听说过这对神雕侠侣。
“我说你们几个,”陈霄霆把木桶踢进床底下,“是没看见门口贴着‘毕业生寝室’几个大字吗?”他把传单塞回给男生,然后把他们三个往门口撵,“论文都没空写,参加什么迎新晚会,走走走走走......”
嘉穆赶紧上去把他拉回来,说他这样太没礼貌了。然后他走到门口,和声细语地跟学弟们表达了歉意,说有时间一定参加。可是当他转身回来看到陈霄霆手里那条毛巾的时候,脸色“噌”的一下就变了色。他问陈霄霆对这条毛巾做了什么?回答理直气壮:擦脚啊。谁让你用它擦脚了,这是我擦脸用的。不是你递给我的吗?递给你的时候也没说你要擦脚啊?那我脚都搁那儿了还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争到最后嘉穆也没为自己的毛巾讨回公道,倒是舍管阿姨那一声用来催促熄灯的狮吼功平息了争端。
寝室一关灯,如水的夜色就通过窗帘慢慢地渗透进来。嘉穆没有继续参与其他三个人的激烈讨论,毕竟“女生洗澡时会不会直接站着撒尿”这种话题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打开手机里面那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红色的开屏界面喜气洋洋。那个网名叫“力比多”的网友又给他留言了,因为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地登录软件,而可以让他偷偷摸摸的时间又实在太少,所以消息都是隔天的。对方似乎也挺忙,两个人基本上都是靠回复彼此的留言来维持交流。好好一个即时通讯的交友软件,硬是被他们用成了电报,就这样还聊了好几个月。网络的好处显而易见,很多东西都可以被虚拟的连接暂时抹平,比如年龄,比如距离,又比如阶层。每个人可以用键盘来重构自己,在网络上重新焕然一新的两个人无需介入彼此的生活就可以开展友谊甚至是爱情。多好。
除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网名还有一个30岁的年龄,嘉穆对对方一无所知。虽然在网上聊的时间蛮久,但倘若对方此刻站在自己眼前,恐怕还是会被当成陌生人处置,更何况对方的登录地点还是在遥远的上海。嘉穆简单回复几句就退出了软件。上海,他关上手机,脑海中浮现出了在各大媒体上出镜率极高的外滩风光。那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
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为了显示诚意,蒋若言特地绕路来到男生宿舍楼下等候。陈霄霆那个家伙的嘴像开了光一样,说什么来什么。那天文艺社的三个男生造访了他们宿舍之后,他就跟嘉穆说,既然蒋若言是晚会的总策划,怎么可能会放着现成会唱歌的老公不用呢。于是他打赌,蒋若言一定会邀请他覃嘉穆上去凑个节目。结果第二天,蒋策划果然就找来了,不仅如此,她还要求他跟着其他演员一起参加彩排。覃嘉穆抗议说唱歌他自己就可以练,没有必要每一次都参加彩排。可是蒋若言却很坚持,她说这一次给他安排了伴舞,人数还不少,所以他必须配合走场。陈霄霆在一旁给兄弟帮腔,说最近他们系里事情多,开题报告要求严,小穆也没什么时间。可是当蒋若言告诉他,这一次参加伴舞的学妹个顶个全是美女,而且彩排时还允许他陈霄霆旁观时,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当了见色忘友的叛徒,他还举报他的好兄弟根本没有在写毕业论文,而是每天抱着个吉他在写歌,有的是时间,把覃嘉穆气得半死。
蒋若言耐心地等在浓密的树荫下,今天是第一次彩排,她之所以特地绕路来等,就是怕他们中途反悔。三伏天里气温高得离谱,天空中的云丝烧得片甲不留。若言眯着眼睛微微仰起脸,看到一片片叶子的边缘被阳光烫成了半透明,眼看就要融化了。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粉色的蕾丝连衣短裙,她注意到了,站在树下的这一会儿,很多路过的男生把眼睛悄悄朝这边溜达来溜达去。她粗略统计了一下,回头率相当可观。
她这一身行头的灵感取材自室友的一本时尚杂志。那天,她无意间瞥见那本杂志,封面上的迪丽热巴就穿着这件浅粉色的连衣短裙,迎着阳光微微闭起双眼,爬满枫藤的篱笆把她衬成了一株花叶扶疏的夹竹桃。这个画面把身为女生的蒋若言都给看呆了,因为它简直美得不科学。于此同时,身为女生的她也被这个画面深深刺痛了。于是她立刻打给了她老爸,并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老爸用“你的衣服下辈子都穿不完”为理由驳回了这个请求,于是她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永不过时的老三样儿,不仅要到了那件粉色连衣裙,还逼迫她老爸按照那本杂志的封面买齐了女明星身上全部的配饰。挂了电话,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哎,本来还想给你省点儿钱的。”
一周之后她就收到了快递。快递的内容让她所有的室友都吓了一跳——CHANEL的夏季最新款连衣裙、Cartier的手镯、一双BOTTEGA VENETA的高跟鞋还有她看不出Logo的耳坠和胸针。除了鞋子略有不同外,其它的与杂志上一模一样。她当然知道这些都不是她老爸亲自去买的,她老爸只负责出钱,真正拿着图片去挑去选去焦头烂额的,是他那个能干的秘书。这时她发现装耳坠和胸针的小纸袋里有张卡片,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好评返现卡,没想到有些耳坠和胸针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居然是淘宝货!她当下直接拨通了秘书的电话,怒气冲冲。可是电话另一头的怨气比她还重,对方称呼她为姑奶奶,对方还说自己跑遍了国金中心都没找到一模一样的耳坠和胸针,要不是朋友让她去淘宝试试,她就是跑断了腿也买不到一模一样的。没有一样的也不能买淘宝货啊,买个类似的也行啊!不行,蒋总说要买一模一样的。若言气急败坏地强调买来也是给她的,什么时候见她戴过淘宝货?!对方在电话里笑得很贼,又叫了她一声姑奶奶,然后说,什么时候你给我发工资,什么时候我就按照你的要求买......
“喂!”陈霄霆故意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吓得蒋若言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猛地一个激灵缩起了脖子。陈霄霆开始围着她转圈,一边砸吧嘴一边嘲笑她穿得像巴啦啦小魔仙。他的话还有半句含在口里,蒋若言的手已经先伸向了他的后脖颈。这个诋毁实在太恶毒了,那个戴假发的小魔仙以及那身艳粉色的蓬蓬裙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的精心打扮就这么毁在了他的嘴里。蒋若言咬牙切齿,顾不上鞋子有多贵,照着对方的小腿就是一脚。
小穆在一旁笑着看她如何收拾陈霄霆。这是他们两个人每天的保留节目:陈霄霆持续在作死和求饶的循环中乐此不疲;蒋若言则在暴力和威胁的往复中孜孜不倦。在外人看来,他们三个的关系是如此的好,也是如此的奇怪。形影不离的友谊见得多了,但三个人形影不离到这个程度倒还真是让人领教。
没有人知道,问题就出在覃嘉穆身上。
覃嘉穆其实很早就发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青春期刚刚萌芽,当身边的朋友们开始围在一起互相咬耳朵,对女生的身体和一些情色话题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对此居然毫无兴趣。可若是看到眉目清秀的男孩子,他却会觉得心里有只小虫子在用触须搔着他的痒。那个时候,“同性恋”是被用来骂人的,十六七岁的覃嘉穆彼时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这三个字扯上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自己和身边的男生不太一样,而当你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时候,你是很难不怀疑自己的。所以他决定,一定要改过来,就像改正一个坏毛病那样。这对从小当惯了学霸的他一点也不难,他开始看所有“正常”男生都会去看的那种片子,记下了一个又一个冗长又拗口的日本女星的名字,他可以像熟悉元素周期表一样对她们如数家珍。他终于看起来正常了,岂止是正常,简直可以算得上卓越。他发现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当任何领域的尖子生。
从初中开始,覃嘉穆收到的各种各样的情书攒起来恨不得可以出一本书信体的散文集,到了大学这种情况更加严重。看着这些或文采飞扬或情深意切的信,他除了负罪感以外,没有任何其余的感觉。覃嘉穆向来是一个温和得过了头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地担待着别人的感受,所以每一个女生寄出的热切期待都让他饱受折磨。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众多女生的眼里,这种温和就是最最难以抵挡的勾魂摄魄。
生化学院女生公认的最难啃的骨头,最终就是被蒋若言啃到嘴里的。
这件事情要从大二那年覃嘉穆的生日说起。那天,寝室的几个兄弟一起为他庆生,晚上喝完酒回来已经快要十点钟了。可是走到寝室楼下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已经这么晚了,整栋楼居然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正当他们以为可能是公寓楼线路故障的时候,突然间,几乎是同时,正中央一大片窗子的灯全都点亮,亮着的窗子刚好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心型。这一瞬间的震撼,让覃嘉穆惊讶不已,他以为是哪个男生在给女朋友表白,虽然俗套了些,但是男生的用心还是值得敬佩的。他还赞叹说8层楼将近500多扇窗子,一个一个去说服所有的寝室在规定的时间内开灯或者关灯,这得是多大的工程啊!
紧接着,楼前的LED大屏幕突然亮了,音乐声随即响起。那块LED屏幕从下午就一直摆在那里,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社团在搞活动。然而下一秒出现出现的画面,让覃嘉穆目瞪口呆:大屏幕上开始滚动播放自己的照片,一张接一张,走在路上的、上课时候的、在食堂里的、在舞台上面唱歌的......很多照片拍得模模糊糊,这是偷拍或抓拍留下的粗糙痕迹。覃嘉穆指着大屏幕,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睛询问身边的室友。就在这时,从寝室楼里面涌出了很多潜藏已久的男生,从别处又涌来很多埋伏多时的女生,还有很多在操场上谈情说爱的情侣也跟随人群不明就里地一起涌来,将宿舍楼前这块小小的空地团团围住,人群开始起哄,有人还吹起口哨,覃嘉穆站在中间不知所措。
蒋若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那个简易舞台上的。她踩着音乐的旋律翩翩起舞。嘉穆不懂舞蹈,心思也根本没放在她的舞姿上。只是他注意到,为了舞蹈的效果,她竟然只穿了一件抹胸的轻纱裙。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嘉穆的方向,风情万种,修长的胳膊和腿在台上做出各种灵巧而曼妙的舞姿,可当时已经是深秋了。音乐一停,人群中爆发出意料之中的掌声,掌声适可而止,安静地等待今晚的女主角将心事娓娓道来。
表白很动人,但具体内容他却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最后是蒋若言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男朋友,他点了点头。他不是在替自己决定,他只是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希望他做的决定。他又一次将决定权拱手让人,就像很多年前,他为了变成一个“正常”的男生而决定去背诵那些日本女星的名字时那样。现在的情况与之类似:一个美貌多金的富家女,花费了这么多心思苦苦追求,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生会拒绝她吗?
不会的。所以他就答应了。
覃嘉穆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寝室的几个兄弟早就被蒋若言收买了。他们故意带着他到外面下馆子,好给主角留下充足的时间布置现场。快到十点的时候,他们再按时把他带回楼前观看那令人震撼的一幕。不仅如此,蒋若言还成功动员了自己的闺蜜以及闺蜜的闺蜜,甚至和整个宿舍楼的男生拉帮结伙。总之,那天围观的群众,一半以上都是她的同盟。
这才是商人的女儿,商人的女儿就该有商人的血性。她才不会像个傻白甜那样写什么情书,然后再听天由命地等候一个遥遥无期的回复。她的策略就是行动,是掌握主动权,是协调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以达到目的。这是她爸爸教给她的最有用的东西。
看到陈霄霆被收拾得差不多,嘉穆觉得是时候该出手解救一下好兄弟的耳朵了。蒋若言表示愿意看在小穆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但前提是他必须答应在每一次彩排的时候负责运送道具。他是找人搬也好自己运也罢,反正所有的道具必须完好且及时地出现在每一次彩排的现场。陈霄霆表示强烈抗议,说这是趁火打劫,他铮铮铁骨坚决抵制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若言无奈,只好加大了手腕旋转的力度,于是合约就顺利达成了。
“好了,我们快走吧。”覃嘉穆站在两个人中间,防止战火重燃。
“诶,等下。”蒋若言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树后面捡起一个精致的黑色纸袋递给他,袋子中央印着Zegna精巧的Logo,“晚会那天上台穿这个。”
覃嘉穆为难地抓了抓头:“上台几分钟而已,哪用得着......”纸袋呼啦一下被陈霄霆抢过去,“什么好东西啊?先借我穿穿!”他撒腿就跑,全然不顾蒋若言在后面歇斯底里的威胁和警告。
那一声顿响就是这个时候传来的,像是来自天边的一声闷雷。远处的一幢教学楼突然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周围的学生像铁屑一样黑鸦鸦地吸引过去。有女生的尖叫不断传来,原本平静的校园瞬间失去了秩序。
等他们三人赶到那幢教学楼的时候,那里已经水泄不通。陈霄霆拉住旁边一个拼命伸长脖子往里面挤的男生,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男生不耐烦地说不知道,这不也正打听呢吗。倒是另一个女生告诉他们,说有个老师从楼上跳下来了,不对,到底是意外还是自己跳的现在还不知道。问是哪个老师,回答的语气神秘兮兮,说好像就是教务处那个崔老师。
覃嘉穆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阵可怕的眩晕,脚下的地面骤然间过分地松软起来。随着这阵眩晕渐渐散开,他发现自己竟然一头栽到了前面男生的后背上。蒋若言在一旁死死搀扶着自己的胳膊,她正在神色焦虑地说着什么,可是他只能看到对方嘴巴的开阖却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出奇的安静,只有信号中断时那种微弱而尖锐的蜂鸣声。嘉穆甩了甩脑袋,周围的嘈杂接上了刚刚的断点,一下子漫上来,他的意识才重新恢复了秩序。
“哪个崔老师?”他想他的语气应该调整得足够平静。女生嘲笑他似的反问说:“教务处还有几个崔老师?”
覃嘉穆开始愤怒地想要豁开人群,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满腔怒火,仿佛那个老师的死是这些围观群众合谋的结果。他顾不上身后蒋若言和陈霄霆奋力的呼喊,也顾不上眼泪混着鼻涕满脸横流,他空长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涎水滴在挥舞的胳膊上,他像一颗燃烧弹一样往人群里冲,直到最后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崔晋。
谁不知道教务处有个年轻的崔老师,30岁刚出头的年纪就升任了副主任。谁不知道这个崔老师没有一点老师或者主任的架子,须发浓密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谦和的笑容。不忙的时候,他就拿着一部单反相机到校园里的银杏大道上拍照。有多少女生长久地徘徊在这条路上,就是为了制造机会说上一声“崔老师好”。覃嘉穆站在原地,听着身边的观众追忆着死者的音容笑貌,语气里都是惋惜和不解。
救护车和警车先后赶到,接管了混乱的现场。蒋若言和陈霄霆陪在覃嘉穆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崔晋的遗体被抬上了救护车。有那么一瞬间,嘉穆真想跳上救护车,去代替那个不情不愿被领导安排跟车的男老师。可是直到救护车从他眼前呼啸着开走,他都一动没动。整个学院的人都知道崔老师是覃嘉穆的伯乐,两个懂音乐的人像是师徒一样彼此欣赏着对方的才华。所以他怎么悲伤都不过分,可是他不能争着抢着去做家属该做的事情。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记住我——覃嘉穆脑袋里回荡着崔晋常说的这句话,是的,他又做到了。
一切还要从那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说起——这个同志交友软件,为覃嘉穆打开一扇通往新世界大门的同时,也彻底将他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渊薮。
在此之前,覃嘉穆几乎没想过身边还会有和自己一样“不正常”的人。即便有,他们对自己的身份也应该是难以启齿的,应该是像遮盖自己的私处一样去遮盖这个秘密的。所以当他和蒋若言在一起之后,他强迫自己喜欢她,强迫自己跟她有更多亲密的接触。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正常男生是怎么做的,他就是怎么做的,他做得只可能比别人更好,更卓越。
但就是那么不经意,他在车站某个公共厕所的隔板上看到了一串微信号码。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向这个号码发出了好友申请。他就是在那个肮脏狭小的公厕里暂时抛弃了一贯的理智和信条,让凶猛的欲望摧枯拉朽地将他占据了。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和那个网友见面,那个人不过是个过路客,可是他却把覃嘉穆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在这个群里,他第一次知道了“索多玛”这个手机软件,也终于得以窥见藏在屏幕后面那一双双燃着欲火的眼睛。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边——在这个区区的校园里——可以有这么多同道中人。他看着软件界面上表示距离的数据,这些数据意味着,以自己为圆心,以300m、500m、1km、2km......为半径的圆圈里有着数不清的同志隐匿在人群中,他们时时刻刻利用这个软件向同类发出信号。那个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成功引起女生尖叫的帅气运动男、那个在图书馆里埋头啃书本的斯文眼镜男、或者是那个在食堂里和女朋友互相喂饭的温柔模范男......搞不好他们中的哪一个就是自己的同类。这些人和自己一样,带上“正常”男生的面具,努力过着一个“正常”男生该有的生活,可是在面具后面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的面孔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而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师,崔晋,竟然也赫然出现在了这个圆圈中。
说起他们两人的相识,总绕不开校园十佳歌手大赛。那时崔老师是大赛的主要评委之一,而覃嘉穆就是他最看好的选手。他欣赏嘉穆的才华,也钦佩他对音乐的那股子钻劲儿。刚开始,嘉穆对崔晋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平易近人,笑起来很好看的年轻老师而已。可是随着比赛的深入,他发现这位老师对自己作曲的点评还有唱法上的建议不仅专业,而且鞭辟入里。于是比赛结束后,两个人还保持着联系,覃嘉穆认为崔老师是真正懂音乐的人,所以写好的曲子都会先弹给崔老师听。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在“索多玛”上收到了一条消息:“嘉穆,是你吗?”
他大吃一惊,立刻警惕了起来,于是他反问:“请问你是?”
过了很久,消息重新传过来:“崔晋。”很简单的两个字。
这下覃嘉穆彻底傻掉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涨红了脸,像是身上唯一的遮羞布被人一把扯掉了。对方似乎从他的沉默中读懂了他的情绪,于是说:“我是有一天无意间在你身后走过,才看到你在用这个软件的。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我也应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这样才公平。”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可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嘉穆故意避免和崔老师见面,因为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彻底变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在崔老师面前自处。崔晋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里,他说自己曾经也无法面对喜欢男人的事实。但是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喜欢的重点应该在喜欢本身,而不是纠结于对方是男是女,更不该因为别人的眼光而伪装或改变。那封信让覃嘉穆重新站在了崔老师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异样仿佛被“正常”的世界听见并且接纳了,可以说他对这封信几乎充满了感激。
此后,他们变得更加无话不谈。共享了同一个秘密的两个人,通常容易达连成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亲密。慢慢地,他们一起出去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听演唱会,甚至偶尔用荤段子开开玩笑。可到此,谁都没再往前更进一步。直到某一天,崔晋在自己的公寓里给了覃嘉穆深深的一吻,他们的关系才算真正有了名分。于是此后将近两年,他们就在这个给了他们名分的公寓里,打发掉了无数个如水的夜晚以及无数个粘稠的午后。
可彼时,覃嘉穆已经答应了蒋若言的追求。那段日子,他就像是应用题里面那只在互相逼近的AB两点间来回奔跑的狗,努力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几乎要被撕裂开来。可是每一次内疚和疲倦疯狂蔓延的时候,伴随而来的却都是源自心底里的甘之如饴。
互相逼近的两点最终还是相遇了。说相遇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崔晋知道了蒋若言的存在。嘉穆痛苦地解释了他和蒋若言的关系,痛苦地请求崔晋的原谅,也痛苦地迎来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痛苦的争吵之后是痛苦的和解,然后就是接二连三、隔三差五的继续争吵。崔晋变了,原来的温雅宽和荡然无存——或者说都留给了嘉穆以外的人,而在面对嘉穆的时候,表现出更多的是敏感、多疑以及那种无处不在让人窒息的可怕控制。
覃嘉穆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周五。
他不知道那天是蒋若言的生日,所以毫无准备。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她跑来找他,问他能不能推掉今晚的兼职陪她吃个晚饭。家教兼职一直是覃嘉穆脱身的借口,因为每个周五晚上崔晋都会把菜烧好在家里等他,而一起过周末是两个人早就约好的。嘉穆很狼狈,连声道歉,并说晚上会推掉兼职并陪她吃饭看电影。然后他同样狼狈地打给崔晋解释情况。
“你现在才跟我说?我菜都快做好了。”切好的菜下到锅里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嘶啦”声,伴随着崔晋不容置疑的语气一起从听筒里传来。
“对不起......”他在电话另一边低三下四,“要不你自己吃吧,我今天可能真的过不去。”
“我自己吃?我忙活了一下午就是为了自娱自乐?你知道我做那个鱼花了多长时间?”
“对不起。”他又低声重复了一次。“今天她生日,我什么都没准备,晚上不能连个晚饭都不陪她吃吧?”
电话另一边突然沉默了,只有抽油烟机呜咽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这可怕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十几秒。“也是,”崔晋突然冷笑了一声,“毕竟你是人家男朋友,我算老几呢。”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天一整晚覃嘉穆都心神不宁,幸好蒋若言是个很容易就满足的傻丫头,她没有察觉到男友的异常,整个晚上都表现得很开心。
电影看了一半的时候,嘉穆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没有保存崔晋的号码,但是这串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他慌忙挂断电话,然后扭头看了蒋若言一眼,她正被沈腾的台词逗得哈哈大笑,全然不顾形象,抱在胸前的爆米花撒了她一身。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又开始震,嗡嗡的声音像是咒语一样孜孜不倦。嘉穆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挂断。可正当他打算关机的时候,新一轮的震动再次袭来。
“你去接吧。”她眼里带着笑意,一直盯着荧幕,似乎情节精彩到让她无暇扭头看他一眼。
嘉穆把手机挂断揣进口袋,身体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不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电影已经演了一半,可是他全然不知道故事在讲些什么。
“去吧。”她语气认真并向这边瞥了一眼,手机再一次在口袋里怪声怪气地震起来,“这样多影响别人啊?”
他知道她察觉到了异常,所以她的善解人意才更让他惭愧。嘉穆弓着背起身,边往放映厅出口走。蒋若言听见他接起电话时刻意压低的“喂。”。
“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崔晋的怒吼醉醺醺地冲出听筒,他喝了不少酒。
“刚刚在看电影。”
“看电影?看电影连电话都不能接?连个消息都不能回?”对方连冷笑都是醉醺醺的,“你们究竟是看电影还是去开房了?”
嘉穆皱起眉,那两道让学校里众多女生心驰神往的好看眉毛此刻简直要拧出苦水来。他无奈地叹口气,苦水就着唾沫一起咽下去:“我先挂了,之后再打给你。”
“别挂,别挂,小穆求你了别挂我电话。”崔晋的声音瞬间溃退了,“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一个人面对满桌子的饭菜心里是什么滋味。你陪她也该陪完了,你可不可以来陪陪我......”
他为难起来:“可是我回去已经很晚了......”
“不管多晚我都等!”对方几乎是在吼,“覃嘉穆,我现在就给你计时,每过半小时我就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一刀,我倒要看看你会让我等多久。”
嘉穆浑身颤抖地问他要干什么,他低声下气地恳求他可不可以不要逼自己,可是电话硬生生地被挂断了。半小时之后,嘉穆果然收到了一张照片,崔晋白净的胳膊上爬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刀口。那次的事情之后,崔晋也再没穿过短袖的衣服,哪怕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
覃嘉穆从回忆里抬起头,教学楼已经罩上了一层浅浅的暮色,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他让陈霄霆先送蒋若言回了宿舍,自己要一个人去外面走走。傍晚的街道仍然是热闹的,夕阳铺张着浓墨重彩将街景变成了油画。这座三线城市的缓慢和惬意总是在这个时候漫不经心地写在每一个路人的脸上。他不知道去哪儿,现在的他没有哪里可去。嘉穆蹲在路口,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用手掌手背徒劳地堵截汹涌的眼泪。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小区的路面仍然伤痕累累,垃圾仍然随处堆放,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此后的周末再也没有人烧好饭菜为他虚掩那扇门了。
覃嘉穆在这时第一次见到了崔晋的母亲。他曾经在客厅的书柜里见过她的照片。崔晋说过,她妈妈是老家县城中学里的老师,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端庄素雅,很符合老师这个身份,崔晋和妈妈长得很像。可是今天覃嘉穆见到的这个女人,她佝偻着背扶墙走出楼宇门的样子,简直可以用年迈来形容。他很难想象,这个年迈的女人需要耗用多少生命力量才能消化儿子的死讯。
覃嘉穆心里猛然一凛,从出事到现在,他都没有来得及深想到底崔晋为什么会自杀,直到看见这个女人的一瞬间,像是有一道闪电突然炸开,将他的头脑里照得一片雪亮。
眼泪横七竖八地流下来,如果真的是因为那件事,那么阿姨,你的仇人此刻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