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情
1.
墨玉是我从流水溪畔捡来的，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全身褴褛，奄奄一息，只差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魂归九天了。
我把他背进我的洞府，将最好的果露都喂给他，好不容易才救回了他的命。可是他的伤太重，虽然能够勉强睁开眼睛，却连手指头都动弹不了一下。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上了云雾崖，偷了通天蟒那老头儿的宝贝，银合花。
结果，那个小气的老头儿大怒，追杀了我大半个丛林。若不是他绝对无法离开云雾涯的范围，我只怕就被他斩杀当下了。
银合花果然有奇效，墨玉身上的伤很快就好些了，他再也不用天天有气无力地躺在石床上。我看着他身上的气势，一天比一天见长，心中便十分欢喜。
这说明他的伤已经越来越好了。
我喜欢墨玉。
倒不是因为他那张天怒人怨、比上仙还要好看几分的脸。而是他很温柔，总是笑笑地看我，说话时声音暖暖的，缓缓的，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那个时候他的眼睛里只有我。
我受伤的时候，他还一脸担忧，叮嘱我以后再也不要去为他找什么疗伤神药了。
自从我初有了意识，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的小命，他是第一个这般在意我的人。只要能治好他的伤，我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墨玉的伤很快就好全了，他不再只是待在我的洞府，而是时不时地出去寻看。我想他大概是想要离开无情仙君的仙府，想回家去了。
我不想墨玉离开，可我只是一介小小花仙童，是这仙府里最卑微、最不起眼的存在。不像仙君那般的大人物，可以纵横四海，坐拥无数珍奇，把墨玉想要的都送到他身边。
我从未去过外面的世界，可是我猜想，像我这样实力低微的小仙，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不够看的。墨玉那么厉害，他肯定不会在我身边呆得长久。
有一次，墨玉外出了一个月才回来，我还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呢。一直伤心着伤心着，却没想到他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我终于鼓足勇气，掉着眼泪仰着头问他：“你什么时候会真的离开？”
他弯腰把我抱起来，让我像往常那样窝在他暖暖香香的怀里，他问我：“想让我走吗？”
我摇头，抓紧他的衣服，却说出底气全无的话：“你肯定要走的，我留不住你。”
墨玉笑起来，像初晨的阳光，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他说：“你不想我走，我就永远都不离开。”
2.
我，是无情仙君。
那日，我遭人暗算，散尽了全身法宝，才突出重围，半死不活地逃回自己的仙府。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小的、仙气稀薄的洞府中，但是周围却萦绕着淡淡异香，让人闻之十分舒适。
等这洞府的主人回来，我才知道是她救了我。直消一眼，我便能看出她只是我这偌大仙府中的一朵紫云花，集天地精华，数万年之后才堪堪能够幻化人形，成为了我座下仙童。
在此之前，她从未有机会见过我，我也不曾见过她。毕竟，区区最底层的仙童而已，哪里来的资格觐见。
她不知我身份，只当我是重伤之下，误打误撞地进了无情仙君的仙府结界。我摇头，默默感叹，这个小仙童脑子真是不好使。
我的结界不仅有四大神器相护，更是有我亲自刻画下的阵法加持。别说区区小仙，就是大罗金仙，没有我的准许，也休想跨入我这仙府半步。
可我只稍稍向她提了神器阵法，她便一脸茫然，仿佛我说的是什么天书。我只好作罢，不再向她提及这些复杂的东西。不知道也好，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便少了许多烦恼。不像我，身居高位，却日日烦闷得紧。
小仙童说她叫清然，又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到底是没有把无情仙君的名号报出来。
我被人暗算绝对不是偶然，仙府中定然有内奸。那人一日不被查出来，我便一日还陷在危险中，何况我如今重伤在身，只怕随便来个上仙，便能让我魂飞魄散。
可是我看着清然干净纯粹的眸子，又不忍心对她撒谎，于是便告诉她，我叫墨玉。
那是我刚出生时，母亲为我取的名字，虽然早已被人遗忘，却也不算是骗她了。
清然很喜欢我，我也不知她为何会对我这般有好感。我重伤难以起身，她便取了果露，亲手喂到我嘴里。
有一次，她回来时虽然面色不改，我却一眼能看出她脏腑受了重伤。我问她伤从何来，她笑嘻嘻地说，是自己摘果子时，一时不慎从崖上跌了下来。
我半信半疑，待喝了她喂我的果露，心中便瞬间明了了。那里头掺了银合花汁，此花对疗伤有奇效，只生长在云雾山崖上，是那个脾气怪异的通天蟒的宝贝。
以清然那废柴的修为，根本就不是那通天蟒的对手。这次能活着回来，实是走运万分。
我吞咽着果露，心里却抓挠地难受。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我从不曾有过这种让人坐立难安的感觉。
我的伤很快就好了。为了查到偷袭我的幕后真凶，我回了主府，肃清了一干人。我很忙，经常没办法及时回去清然的洞府。可她从来不问我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要去。
每次一看见我回来，就开开心心地扑上来，笑嘻嘻地抱着我的胳膊撒娇。
“笑得真傻。”我嫌弃。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到清然的笑，为什么喜欢闻她身上的花香，为什么我已经查到了真凶，却只要有了时间还是想住在清然的洞府……
我回答不上来，不过那些不重要。我是高高在上的无情仙君，凡是我想要的，便都是我的。清然，也会是我的。仅此而已。
3.
墨玉这段时间怏怏不乐，我想他大约是没能找到离开的办法。墨玉回不了家，我本该跟他一起伤心的，但是心里却又忍不住地雀跃。
我小心翼翼地藏着那小小的不应该的喜悦，生恐被墨玉知道了会厌弃于我。
墨玉又出去了，这段时间他离开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我百无聊赖，坐在高高的香莲树上，望着远方，希望能够不经意间看到他的身影。
结果，我没能看到墨玉，却看见了一道流光从天空中直直坠下，咚的一声砸入大地。
那动静实在太大，香莲树都被震得晃了几晃。我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赶紧朝那流光落下的方向跑去。
只见那片芬芳草地已经寸草不生，最中央被砸出来一个大坑。而那流光……我站在坑边探着脑袋往里瞧，这次终于看清楚原来掉下来的是名少年。
面容清皎，银发湛湛，如同此时天上圣洁的月光，怎一个美字了得？
我爬进坑里，好不容易将人拖了出来。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将人搬进洞府的时候，他醒了。
我们两个眼瞪眼过了许久，他才微微张口，有气无力地问我：“这是哪儿？我又是谁？”
银发少年到底是被我带回了洞府，这里方圆百里只我一个化了人形，会说话的。将他丢在那里，我有点不放心。
我给少年取名叫银光，他很乖，也很听话。就是有点黏人，不管我走到哪儿，他都要跟着我。
我有时候被他跟烦了，就会凶巴巴地瞪他，银光看我生气，一双好看的眼睛，立刻就会黯淡下来。
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心软下来，也有一次我硬起心肠跟他说：“你就站在这里不许动，别再跟着我。”
结果，银光就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夜。等我找到他，问他为什么不回洞府的时候，他眨巴着哭肿了的眼睛说：“你让我站在这里不许动的，你说的话，我都会听，所以，别丢下我好不好？”
我再一次心软得一塌糊涂，从此，我的身后就多了一个叫银光的小跟班。
银光是个奇怪的家伙，他不光喜欢黏着我，还喜欢牵我的手，摸我的脸，就连夜里睡觉都要在我旁边。
甚至有一次，他在我睡着的时候，亲我的嘴唇。我被他弄醒了，问他在做什么，他好像被我突然醒来给吓到了，兔子一样地逃进自己被子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墨玉回来了，距离他离开，已经好几个月了。他看上去不大好，清俊的面容很是憔悴，我扯着他的袖子，担心极了地问他：“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墨玉只是摇头，将我拢在怀里，问我他和银光谁好看。我说是他，他就笑起来，然后低着头凑近我，像银光那天晚上做的一样，亲我的唇。
一样，又不一样。
银光只是轻轻碰我，可是墨玉却撬开我的嘴唇，深深地吻了进去。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4.
我修炼的是无情道，无情便是我道心的根基。可是近日来，我的道心却隐隐有破裂之兆。
我知道，这与清然有关。
我对她，是情吗？我不明白。我想要的喜欢的东西有许多，比如世间难寻的神器，失传已久的阵法，甚至还有能够满足我口腹之欲的圣果……
可是为何那些东西从未动摇过我的道心，而我只是想要清然那个小小的、价值远不如神器的仙童，就让我落到这般地步？
母亲说情之一字，最是磨人。若是有朝一日我遇到了会让我动情的女子，一定要毫不手软地将她斩杀。
否则，道心破碎，死的将会是我。
可是我却提不起一丝想要杀死清然的念头，她那么美好，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笑……还有她因为怕我离开，偷偷掉下的泪，都让我想好好放在手里捧着。每次想起她，我都恨不得将她带进我的仙府，好日日看着，寸步不离。
可是，我知道不行。若是母亲知道她的存在，她一定会死。
所以我只能不再去见她，甚至……不去想她。可是我失败了，生平第一次，我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什么人、什么事。
于是，就有了那缕不受我控制的神念。发现他的存在时，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收回，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任由他那么成长起来，然后……代我去找她。
他离开了。
是在一个夜里，悄无声息地，就这么走了。我不知道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只觉得心里变得空荡荡的。
果不其然，他去找清然了。
我往闭关室走去，可是不知怎么的，走到一半，转了个弯儿就去了藏宝阁，将那个蒙了万年灰的神镜取了出来。
我离成神本就只差一步，此时，我本应该闭关修炼，冲击成神。可是我却一边苦苦维持道心不破，一边从神镜里窥视自己的神念和一个小仙童。
我一边谴责自己的堕落，一边对着神镜恨那神念一点都不老实。不光整天赖在清然身边，还趁她夜里睡觉，偷偷吻她的唇，简直就是个登徒子。
我越想越气不过，就一个闪身出现在清然的洞府前。她看到我，像以前那样扑过来，我稳稳接住她，将她在怀里揽紧。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怀里的，是我的整个世界。真是诡异，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银光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我们。这是我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看到他。很好看。我突然有点不爽，问清然我和他谁更好看。
清然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半晌才在我耳边笑起来，她说：“你最好看，我的墨玉最好看！”
她的……
那一瞬间，被银光拿走的东西，突然又回来了，在我心里，满满的。
我看见，银光的眼眸中迸射出森森寒意，似要将我杀死。可是我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哪怕，他也是我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我只愿想着清然。
我想起来银光偷偷吻清然的唇，所以像他那样也去碰碰清然的唇。可是为什么……我再也不想放开，再也、再也，不想离开她甜蜜的唇。
哪怕我听到自己的道心在崩裂，哪怕我的修为一瞬间轰然坍塌，可是我还是，不想松开怀里这个小小仙童。
5.
墨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离开的时候脸红红的，转身踏空而去的背影亦有些狼狈，我呆呆地看他转眼消失在空中，不明白他为何走得这样匆忙。
银光走上来牵我的手，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问：“你喜欢他？”
喜欢？我捂着怦怦跳的心。想起来曾经遇到过的兔妖，她和狐妖结为仙侣，永生永世不分开。她说，那就叫喜欢。
我对墨玉……大抵也是喜欢的吧。我喜欢他身上的清香，喜欢他眉眼中的笑，喜欢他将我拢在怀里的感觉。我想一直都在墨玉的身边，永永远远。
“嗯，喜欢。”我点头。
银光很不开心，他说：“可是他没办法陪在你身边，只有我可以。我们可以结为仙侣，去看外面的世界。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你想做什么，我便陪你做什么。所以，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我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可是，我想要带我去的那个人能是墨玉。虽然，我也冥冥之中感觉到，墨玉是没有办法陪着我的。
银光把脸贴在我的手掌心，好看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失落：“清然，我……喜欢你。我才是为你而生的。”
我不懂银光的意思，他也不肯再多为我解释。只是日日更加黏着我了。
墨玉离开几日后，许多上仙来到我的洞府外，他们个个华衣贵服，却凶神恶煞，好似我和银光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
我们被带到墨玉的面前，他沉睡着躺在床上，形容憔悴，比我捡到他的时候看上去还要糟糕。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容颜绝色的女子。
那些将我捉来的上仙，纷纷跪伏在地，他们叫墨玉为无情仙君，叫那女子为上神。
我呆呆站在原地，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是如我这般什么都不懂的小仙童，也知道自己和这整座仙府的主人便是无情仙君，他的母亲是一位上神。
墨玉不是从外界来的小仙吗？为何成了那高高在上的无情仙君？又为何会这般虚弱地榻上一动不动。
整个屋子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只有杵在那里的我和银光二人，格外显眼。
上神看我，眼神带着实质的杀意：“原来你便是破了我儿道心的情劫，你该死。”
“她若是死，我亦不会独活。”银光声音淡淡，踏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上神似乎这时才注意到银光的存在，她凝神看着银光许久，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他居然容得自己的魔心滋长到你这般地步！”
“这是他之所愿，亦是我之所愿。有何不可？”银光道。
“简直胡闹！”上神发怒。
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我只听懂了上神所说的，我破了墨玉的无情道心。所以他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我想哭，哭不出来。我想笑，却也笑不出来。原来，墨玉也是喜欢着我的。我很欢喜，却也很难过。
我喜欢墨玉。他高高在上，意气风发，不该被我一介小小仙童害成这样。
我走上前握住墨玉的手，上神没有阻拦我，银光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我是紫云花，集天地精华而修成仙身，再没有什么能比我以一身精华献祭，更好的良药了。
“若这是你之所愿，我陪着你。”银光伏在我身后，在我耳边轻声低喃：“我是你的银光，是只为你一人而生，为你一人而死的银光。”
我再也没有力气回头看一眼银光，只在恍惚中看见墨玉的眼睛睁开。
他醒了，真好。
6.
短短的一个接吻，便耗尽了我一生的修为。后悔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那一刻想醉死在她的唇里。
我忍着几乎要喷吐而出的鲜血，仓惶从清然面前逃离。我可不想让她看到我那么差劲的样子，更不想让她再一次担心了。
仅仅是回到主府，就耗空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知道，这一次，自己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我只是觉得可惜，以后再不能见到清然，再不能碰到她温软的唇。不知银光那个小兔崽子，会不会又偷偷占清然的便宜，我突然有些后悔任他肆意成长，当初我就该将这缕不老实的神念直接掐死。
可惜，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我只希望银光能够代替我好好陪伴她左右，别再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
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了清然身上的香气，只是比平时更浓郁了几分，我努力睁着眼睛，看见清然对着我笑，只是那笑，竟然正在空气中渐渐消散……
还有从背后将她环在怀里的银光，一样缓缓化作银光点点，与她融在一起，散在一处。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我心中一痛，吐出一口鲜血，再也不想醒来。
母亲耗费了大半的功力，终是留下了我的性命。只是我失去的数十万年的修为，再也补不回来了。
不过那等东西，要来何用……
当然有用！
母亲走时留下一盆气息萎靡的紫云花，郁郁难开的花朵清淡得几乎没有香气。我捧着那一盆花，却几乎要掉下泪来。
十万年光阴匆匆而过，我拼命地修炼，终于再次位列仙君之名。
紫云花被我日日以天地精华所浇灌，被雷劫劈了一次又一次，终是再次幻化为人形。只是当她渡完劫，施施然朝我走来时，我比被雷劈了还要震惊。
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她歪着头看我，一脸的不解：“怎么了？不好看吗？”
“不……不是……”我结巴，伸手摸了摸她长及脚踝的银色长发，这……是银光的杰作吧？那一缕恶劣的神念，至死都要与她纠缠么。
果然当初就不该放他出来！我再一次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小小的人眨着眼睛看我，问了一句：“主人，你该给我取名字了。”
她早已忘了我，忘了曾经的一切，自然也不会记得银光。即使，她身上终生都会留下银光的气息。
我心下稍稍舒坦，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我不是你的主人，而是你的仙侣，我叫墨玉，你叫清然。”
“墨玉。”她仰着头叫我，轻轻笑起来，绽放出的笑容，就和那天明媚阳光下一模一样：“我的墨玉真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