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自我的倒影——活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我们

我们若肯反思烦恼的原因，时常会发现有两个自我在纠缠：一个是理想的自我，一个是现实的自我。每个人，在他决定现在的行为时，眼睛都是望着将来的。我至少会假定明天一定还是活着的，才会放心倒头睡下去，若是我们对于将来觉得一切都在未知之列，一切的遭遇都属可能，就真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才好。可是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现实的自我总是有缺陷的，它始终在追赶着理想的自我，但总是差一步。有谁没有后悔过自己的人生么？人生不能重来，也许是人间最大的憾事。但我们很聪明，找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将“再来一次”的愿望寄托于孩子身上。

在父母眼中，孩子常是自我的一部分。每位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一个无知的小细胞培养成一个伶俐活泼的孩子，虽则事实上是生物性和社会性抚养的结果，但在父母看来，却似乎都是自己的创造。据说，外国的女人最喜欢听人称赞她年轻貌美，哪怕她腰围几尺、五大三粗，她也会笑逐颜开。中国的女人不同，你要称赞她年轻美貌，多半会怀疑你居心叵测，从此要对你侧目而视了。相反，她永远听不厌别人对自己子女的恭维。谁都知道，最好的讨人喜欢的举动，是赞扬人家的文章和子女。

子女既常被父母视作是自我的一部分，于是被现实所蹂躏过的自我，在孩子身上却找到了再来一次的机会，——每个父母都想在子女身上矫正他（她）过去所有的缺点，提防自己不幸的遭遇不致在他第二生命中重现。我们常可以看见拿起书就想睡觉的父亲严词训斥子女的不看书；整天醉酒的父亲怒骂儿子偷喝了一杯啤酒。做一行怨一行，做医生的父母没几个会愿意子女再学医，做老师的父母也不大愿意子女也做老师，就连聪明的官员也大都反对子女从政，最好改行经商。所谓子承父业，已经不适于现代社会。这些都表示，在父母的眼中，子女是他理想自我再来一次的机会。

当一个人内心充满着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时，他会感觉到懊丧，或失去信心，终于失去理想，可是现实自我却又不能脱离理想而单独存在。因之，理想和现实既不能挤得太紧，也不能分得太远。把理想自我转移到孩子身上去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我们常可以听得父母亲容忍自己的过失，而把责任轻轻地交卸到下一代去。“你们得好好念书，好好工作，好好赚钱，好好做人。”意思是，他们已经过去了，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身上。父母放弃责任而寄望于子女，教师放卸责任而寄望于学生，老年放卸责任而寄望于青年，一代复一代，均将人生大事留给将来。

但我们不得不考虑，父母把子女看成自我的一部分，子女是否也是这样呢？父母把他们的理想交卸给了子女，可是子女是否愿意接受父母所责成他们的理想呢？我想，或者这就是亲子关系紧张的一大根源：父母亲都活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而将改变自身的愿望寄托于子女身上，却忽略了这三者本是独立人格的个体。

孩子就是孩子，不是某一个人的倒影。

谨此致活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