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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扶光—观木心画展“池静石眠”

2022-12-07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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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白马入地狱,叼着纸烟进天堂。”蓝灰色墙面上印着木心娟秀潇洒的白色字迹,在他礼帽的映照下一笔一笔皆是活的,我髣髴看到一匹驰骋于广漠天地间的白马,插着腊做的翅膀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

“江南是绿 石阶也绿 总像刚下过雨”。今年中秋邂逅苏州,未下雨,一片烟云,竟似下过雨,层层叠叠皆绿。披一身绿,赶到苏州博物馆,观木心画展“池静石眠”。

没有乌镇美术馆的“木心会客厅”,先生那标志性的礼帽却像在欢迎我们,陌生的熟悉感。木心的画初次离开乌镇便来到苏州博物馆,与生前好友贝聿铭在此相会似有神助。

第二次亲眼目睹木心的画,无数次隔着屏幕看这些画,迥异于2015年在乌镇木心美术馆的初次目睹。那时完全看不懂,如今依然不懂,却能看下去、看下去。木心说,初看他的画会感到忧郁,再看有一种快感,强烈的快感冲出来。今天感觉不到,明天就会感觉得到。2015年初看他的画可以说是匆匆掠过,只觉暗淡、低沉、悲凉,以为宣泄自身悲苦的命运。2013年初读木心的文字,如何读的出先生从不为自己的命运悲苦,又岂能在画中宣泄个人多舛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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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中秋尚未褪尽夏日的余热,展览馆冷气十足,从脚底一路凉上来,宛若深秋,与木心通体素净、寂寥冰寒、沉静旷远、幽邃空灵的画正相宜。一幅幅看过去,仅看画的命名,便能读出木心的嫉俗如仇,此次画展“池静石眠”正是木心一幅画的题名。每一幅画的题名皆像一句诗词,“雁来亭上”“苏堤春阴”“萧闲寻胜”“辋川遗意”“枯崖石窟”“净石山庄”……

此次画展,看到了先前没有留意的彩墨纸本风景,最多的还是转印风景画。彩墨纸本风景显然受林风眠影响,转印风景画则纯粹自成一体。我不懂画,完全以一个普通观众,一个喜爱木心的读者来观他的画。驻足在木心的转印风景画前良久,想象诗人画家创作这些画作时,把水墨泼在玻璃板上,将偶然性、随机性发挥到极致,以他的“思无邪”,挥就一幅幅“心灵的风景”,留给观者不断揣摩、思考。

站在“池静石眠”画前,我看到的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静静的山、石、树,冷、静、幽,看下去、看下去,平静的水面下又有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呢,那第二重意义是什么?起前观画总会想是什么,像什么,画家想表达什么,木心的转印风景画亦如他的俳句,不会让你仅停留于一重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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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道:“生活是一张永远无法完成的草图,是一次永远无法正式上演的彩排,人们在面对抉择时完全没有判断的依据。”木心的转印风景画不也如此,无法预先设计好,无法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来,转印法饱含“偶然”“意外”与“非理性”,恰是结局的未知,让木心沉浸其中,对未知世界的探索让他的画极具特色,非常木心。当然,功夫在画外,木心的博学、阅历,他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皆在画中。

作这些转印风景画时,木心是出世的,超然物外、俯瞰万物,似以“上帝”的视角,以彼岸观此岸,寂凉的山脉,无边的荒漠,不见人。转印画尺度虽小,表现的力却很大,晦暗、空无……几十倍、几百倍放大后就是一幅幅巨型的风景画。你只感到自身的渺小,恍惚置身于宇宙洪荒之中,彻骨的孤绝、寂寥,从心底生出阵阵悲凉,却又不是面对你见过的天空、大地、高山、大海,仿佛耳旁响彻时空之外的旋律,你是谁?你要去哪里?如此“无情”看尘世,彻底的虚无,然而,木心又言,“人生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看下去,看下去,那些山、水、树、石、竹、草……无述说着生命的故事。“艺术是植物性的。”他用手中的笔墨为自己的生命赋予价值和意义。

木心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稿上画人,人的脸,脸的眼睛。木心在他的文字中不厌其烦画人,转印风景画中却无人。抑或,恰是有绘画的“无情”作底,才有了文稿上千姿百态的有情人。郭松棻说:“他不会为一片风景抒情个不停,也没有为一点人情而大发议论,他取鹰鹫之姿,一掠而过。”不管木心怎样用文字画人,怎样用水墨画风景,皆抽离现实,表现的却是现实。木心始终关注的是人,“最感兴趣的是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也是“分散的耶稣” 。他笔下且多为小人物,以出世写俗世,文中皆是“我”,却都不是我。画中无人,却处处有情,他说:“风景 风景吗风景在人体”。他完全遵循福楼拜的话,“显示艺术,隐藏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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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转印风景画运用了大量的黑色,这是他的偏爱还是作画条件的限制?当他在国内一个人偷偷创作时,墨水是最好找的原料,后来自由了,应该是偏爱吧。在寂寥的冬夜里,一片沉静,画家灵感四起,泼洒水墨,夜不再是黑暗、恐怖的象征,而是充盈灵性,与自己对话,得到“神灵”指引,创作出非常“私人性”的画。他在画里寻求归宿,那时他是“快乐王子”,畅游于自己的王国里,全然忘了白日的劳作受辱。这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呀,倘若不如此,恐怕就以死殉道了。木心总能在旷野、高山上漫步,在大海、天空中翱翔,他遇事多与自己商量,终于走出老师林风眠的影响,创作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画法。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拿给朋友看,朋友从未看过这种画法,默然。他沮丧、买醉,惟得到画家陈巨源的赞赏,那一丝光亮让他激动地回了封长信,这封用文言文写的回函有幸在此次画展中看到。

木心在诗《夜謌》中写道,“但愿我能化作夜/而我却是光啊”。在等待黎明的黑夜中,他活成了一道光,任何风浪都不能毁灭他,既然下了海就敢于在海上行走,他渴望燃烧,从大海上、从冬夜中升起星星之火。出国后,木心遇到陈丹青,有了长达五年的文学讲座;遇到痖弦,岀版了他的书;遇到巫鸿,举办了他的首次画展;还有陈英德、张弥弥,陈向宏……他们也是他的光,星星之火渐渐燎原。

“我是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三次牢狱之灾,让木心不得不在黑夜里行走,揣着一颗如雪般干净之心在“卧东怀西”中寻求出口,如耶稣般慈悲之心照亮他人。陀思妥耶夫斯《白夜》中孤独的幻想者在夜里寻求光明与爱,抑或,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是一个幻想家,因为孤独,因为渴望爱,对光明的向往。你我何尝不是在夜里、迷雾中,一步步摸索走向不可知的未来,所幸,有了这束光,我们将不会在黑夜中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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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早在木心回国前,陈丹青、乌镇的陈向宏就一再邀请他回国安度晚年,他却迟迟不动身,陈丹青说,他在等他的书在大陆出版。终于,木心看到了他的书在大陆出版,回乌镇定居已79岁,却未能看到他的画在大陆展出。英国BBC出品的纪录片《文明》第三集《画卷天堂》开头,主讲人历史学家西蒙·沙玛向全世界介绍了木心画作。当陈丹青告诉西蒙,木心从未在母国展示这些画作时,西蒙惊愕地直视他轻轻耳语道:“真的吗?多么让人心碎!”雪一直静静地徐徐降落,“你”来得太晚了,还好,“你”来了。

“风呀,水呀,一顶桥。”他仅留下这一句话,木心美术馆建起来了,他没有看到;他的画在国内展出了,他也没看到;他的画首次走出乌镇了,他更没有看到。然而,风呀,将火焰越吹越大;水呀,洗涤一批又一批欲在海上行走的人;一顶桥,连接着清澈的读者浓郁的朋友。在孤独的冬夜里,他终于慢慢大起来、亮起来,他是光,光呀!

世界充满苦难,命运如此多舛,木心从未抱怨过苦难,像雪花从不抱怨大地。他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因为他深深爱着这个世界又岂能不悲哀?然而,天堂怎么可能一片悲苦,那是他心灵的憧憬与慰藉。再苦再惨的事情,他根本不执著,彼岸惟有喜悦,他一再超越苦难,快乐不断冲出来。他是鹰,用文字、用水墨、用爱,调弄“此岸”的零零星星琐琐碎碎,寻觅隐藏于其中的“彼岸性”。

天越来越冷,夜越来越长,再看“会稽春明”,宛如“白夜”,夜渐渐亮起来,纵然忧郁,也是明光的,为冬夜雾中行走的我们点亮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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