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救赎第四章——火光升起来了
1963年春,我的团组织关系转到街道休养支部。那一年,《中国青年》杂志上刊登了毛泽东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一天,团委书记和支委们来了,带来《雷锋事迹》和《雷锋日记》,他们围在我的床边轮流读书给我听。雷锋说:我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做一个对人民有用的人。多帮助人民做点好事,就是我最大的快乐和幸福。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同志们走了,我仍在细细咀嚼刚才听到的关于雷锋的故事。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人生七十古来稀,那已经是长寿了,可在人类长河中也不过是瞬间。即使一个人活了七十岁,如果终日只是碌碌无为,这样的长寿其实等同于白活了一回。雷锋只活到二十二岁,但他把为人民做好事视为自己的使命,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尽着自己的力量去为人民做好事。这是崇高的精神,雷锋的生命正因他的这种精神而无限延伸。自然的生命虽然是有限,但我们可以选择使其无限,这便是雷锋为我们揭示的人的生命真谛。我们常把有用定义为要成就一番伟业,做祖国的栋梁,这样的标准自然难以实现,因此感到失落,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可雷锋认为,只要是有益于人民的事就是好事,即便是平凡的小事,也是有价值的,是有用的,关键是要做一个对人民有用的人。他说:我只是一线阳光,渴望着照亮一分黑暗;我只是一滴水,渴望着滋润一寸土地;我只是一颗粮食,渴望着哺育有用的生命;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螺丝钉,就永远守在生活的岗位上。生活的意义原来就是这么简单,你可以是一线阳光,是一滴水,是一颗粮食,是一个小小的螺丝钉,同样可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我的心一下子敞亮起来,这正是我苦苦寻求的为什么而活着的答案。那一刻,一直困惑着我的问题解决了,如同生命的火光再一次升起。我对自己说,我不奢望能活多少年,医生说肌无力患者平均存活不到五年。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要想着他人,就要为他人做事,就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把这些想法藏在心里自己偷着乐。别人可能会笑话:一个连呼吸都难以维持的人,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呢?但我心里明亮,虽然我的能力很小,我的生命短暂,但只要我一直能够用一颗热诚的心,关心、关爱周边的人,尽自己所能做对他人有益的事,就能够在我有限的生命中,无限地为人民服务。这就是我的理想,我要为之而努力奋斗。同学不都管我叫理想主义者嘛。
原本我整天考虑的主要是自己疾病的痛苦,现在我开始关注身边的人,关注身边的事,做我能够做的哪怕是极小的事。接触最多的是母亲,我尽量配合母亲的护理,努力减轻母亲的工作量,最重要的是愉悦母亲的心情。我的情绪一直是母亲的晴雨表,我表现出对生活积极的态度,母亲的心情也畅快起来了。母亲思念家乡威海,我就让母亲坐在我床边,听她讲威海的陈年旧事:四叔幼时病,后来变得呆傻,一直没有成家,靠给人挑水赚钱谋生。四十岁上患了肺病,面黄肌瘦,喘息都无力,挑水从大桶换作小桶仍然体力不支。靠挑水赚的钱也越来越少,最后,每天赚来的钱只够买一块热豆腐。他就手掬着豆腐乘热吃了。几年下来,肺病竟全好了,人也变得白胖,大家都说是那豆腐养的。环姨嫁给东湾的渔民,结婚才一年,男人出海遇到大风,船沉没了。环姨生下一个儿子,靠做针线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十五岁时对她说:娘,这回我可以养你了!随渔船出海,没想到也遇上了风暴,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常常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讲述的故事把我们俩都带回到故乡。母亲和我一样喜爱广播,一部小半导体收音机,俩人一起或轮流着听,我喜欢听《茶花女》、《卡门》之类的歌剧广播,母亲说:使那么大力气做什么?声音像钢丝系的!她更喜欢话剧、昆曲、京剧和小说,我陪着一起听,看她如痴如醉便乐得心里开花。我们一起听国际国内新闻,我喜欢边听边作些点评,母亲戏说:小姐不出门,却知天下事。母亲外出听到或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回来就说给我听。母亲日渐开朗自信,富有情趣且幽默。
邻居有几个学龄前的小孩,父母都是双职工。一天,外边下大雨,张大婶出去买菜,领着孙儿小顺子到我家里。寄你家一会儿,她对我母亲说。母亲手里正忙着家务,带他到我屋里,说:顺子,陪着你孙姑姑说话儿,别吵了她。
小顺子闲不住,在屋里转悠着。我说,给你讲个故事。
他一听讲故事,便立即搬了张凳子,倚着我的床安静地坐下。
说个水孩儿的故事。从前咱北京安河这地儿住着一对老张夫妻,他俩勤劳节俭,日子过得还算宽余,可就是没有孩子,心里头呀空落落的。他们家的地头儿有棵苹果树,干活儿累了,就在树下歇息。女人歇下来就想孩子,就掉泪,天长日久,那棵苹果树得了眼泪的滋润,长得格外茂盛。苹果熟了的时候,夫妻俩把果子摘下来,分给村邻。捡个最大的,送给瞎眼的方婆婆。方婆婆闻那苹果的香味儿,用手摸着却总也舍不得吃。
一天早晨,方婆婆听到有刷锅烧火的声音,一会儿,闻到小米粥的香气。她以为是张婶儿来帮忙,说:谢谢啦,留下来一起吃吧。可是,没有回音。吃完早饭,方婆婆正要去洗碗,可是碗被拿走洗了。方婆婆笑说,是谁呀?这么淘气跟婆婆闹呀不说话?只听一个小孩儿咯咯笑说:婆婆,是我,我是水孩儿!她说着跳到方婆婆的怀里。婆婆抱住她,摸着就像枕头那么大,光着身子,戴个兜兜,梳个冲天辫儿。方婆婆楼着她,亲了又亲,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水孩儿说,我是你的苹果孩子啊,你闻闻,香不香?婆婆闻了闻,果然清香清香的。
张婶儿见到水孩儿,喜欢得不得了。水孩儿见到张婶儿,就跳到她怀里叫着娘。方婆婆说,是你家的苹果孩子,还给你吧。张婶儿说,就留给您作伴儿吧。张婶儿给水孩儿做了红袄,红鞋,水孩儿越发显得水灵灵的。张大叔给方婆婆送水来的时候,发现水缸已经满了。张婶儿来给方婆婆做饭的时候,饭总是已经做好了。水孩儿那么小,怎么能挑水、搬柴禾、从大缸里舀出米来呢?张婶儿早来晚走想看个究竟,却只见水孩儿跳来跳去咯咯笑,什么也没做呀!更让他们惊奇的是,他们家的牛草割了一大垛,他们漏雨的房子不漏了,他们家门前的池塘里红鲤鱼比别人家的长得都快。
自从有了水孩儿,方婆婆和张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充满了水孩儿咯咯的笑声。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不是挺好的吗,可是天上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暴雨,安河的水漫上了岸,张家和方家的房子都进了水。正着急的时候,水孩儿撑着小船来接两家人。村里人都往船上爬,水孩儿又撑来一条船。这时候,从河里升起一条黑龙,一把抓住水孩儿,哈哈大笑说:你也该玩够了吧,快跟爹回去。水孩儿抓着自己的小辫往上提,一眨眼竟长成顶天立地的巨人,又从兜兜里抓出个玉手镯,摇了摇,变成个飞火轮。他和黑龙从水上打到天上,打了七七四十九天。黑龙毕竟年老了,叹气道:小子,别闹了,跟爹回龙宫吧。水孩儿抓着他爹的龙角说:我才不回你那没花没果的石头洞呢,我要跟我娘和婆婆在一起。爹,干脆,你也留下吧。说着,骑上龙背,抓着龙角,和老龙王来到安河岸边,摇了摇玉手镯,变出一个大石台,他们跳上石台,稳稳地立在上边不动了。从此,安河水再也不泛滥了,安河周围,风调雨顺,人们安居乐业,因为有水孩儿守护着他们。
一个故事讲完了,小顺子还没听够,缠着我,孙姑姑,再说一个。
今儿不行了,我喘不过气了。
我给你摸摸。他爬上我的床,小手儿轻轻地在我胸前上下抚摸。奶奶生病时也是我给奶奶摸摸,奶奶的病就好了。
几天后,张大婶带着顺子又来了。他尽吵着要来,说他孙姑姑讲的故事好听。
小顺子挨在我的床边问:孙姑姑,水孩儿和老龙王变成石头了,张婶儿不就又没有孩子了?
那我今天再给你讲张婶儿家土娃儿和光童儿的故事。
张婶儿心灵手巧,描龙绣凤远近闻名,特别是她捏的泥人儿,活灵活现,四里八乡的人都来跟她学手艺。自从有了水孩儿,张婶儿就开始捏土娃儿。土娃儿都是胖丫头,站着的,坐着的,趴着的。大脑袋,细眉笑眼儿,翘翘嘴儿,染上红衣绿裤,黑刘海儿。土娃儿传遍四方,成了乡亲们家里的一员。安河一带土地贫瘠,亏得水足,收成还算够吃。这年闹了蝗虫,眨眼工夫,庄稼被吃了个精光,人们看着光秃秃的大地流泪。张婶儿自言自语说:这可咋办呢?连种子也绝了!这时就听有个小姑娘回答:娘,甭愁,有我呢!张婶儿吓了一跳,家里只有她和土娃儿啊。她端详着土娃儿问:土娃儿,是你吗?土娃儿嘴巴并不动,却发出了声音:娘,是我,你把我带到地里,我有办法让庄稼长出来。张婶儿将信将疑,抱着土娃儿来到地头,把土娃儿放下。只见土娃儿深情地看着娘,小嘴儿竟向下弯了,眼里流出了泪。然后,她倒在地里滚了起来,越滚越快,越滚越快,她滚过的地上,眨眼间就长出了青青的庄稼。乡亲们听说了,都把自家的土娃儿抱到地里,土娃儿们也都在地里滚了起来。一会儿功夫,地里长出了一片一片青青的庄稼。大家可高兴了,像过年似地互相庆贺,欢天喜地在田边唱歌跳舞。到天晚了,该回家做饭了,大伙才想起了土娃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她,满地里找,可是,哪里还有土娃儿的影子啊!第二天,乡亲们发现,村北多出了一座土山,山并不高,可是土真好,抓一把在手里,绵绵软软,就像自家地里的土。大家说这就是土娃儿啊,于是,就把这座山叫娃儿山。
我喘了口气继续说:土娃走了以后,张婶儿不再捏泥人儿了。她想,乡亲们因为缺少油料,舍不得点灯。夏天,吃过晚饭,就在院子的月光下搓绳儿或纺线;天凉了,就早早的睡觉了。张婶儿想,要是能有一盏灯,把月亮光借来该多好。张婶儿就到北山背来细土,筛了又筛,淘了又淘,然后捏成一盏灯,没有盛油的灯碗,只有一尺多高的灯柱,柱顶捏个心型的灯心。就在她寻思怎样才能借到月光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个声音说,血,一滴血。张婶儿就用针刺破她的中指,将殷红殷红的血珠儿滴到灯心上。只见扑的一闪,如一道闪电,灯心上跳出一个全身红亮红亮的小孩儿。张婶儿伸手去抱,可是一把抓了个空。你是谁啊?小孩儿说:娘,我是光童儿,你想我,我就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天傍晚,天黑下来时,张婶儿想灯会亮吗?扑的一声,泥灯就自己点亮了。张婶儿可高兴了,心想,要是方婆婆也能看到明亮的灯那该多好呀。这么一想,光童儿就跳出来了:娘,你给方婆婆也捏一盏灯吧,灯亮了方婆婆也就看见了。张婶儿就精心地给方婆婆捏了一盏泥灯,灯柱加粗,两边加了把手,让方婆婆使用起来更方便。张婶儿把泥灯送到方婆婆家,泥灯儿一亮,方婆婆果真惊喜地喊了一声:真亮啊!张婶儿高兴地说:方婆婆,你的眼睛能够看见啦!
虽然有了光童儿,张婶儿还是想念水孩儿,土娃儿。正这样想着,土娃儿,水孩儿一起跳进屋里。土娃儿搂着她直喊娘,水娃儿提着自己的小辨儿,长成一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他们说:娘,我们再也不离开你了。水孩儿,土娃儿帮着娘捏泥灯,送给乡亲们,安河村家家都有了光童儿。但光童儿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只有想好事才能心想事成。日子长了,人们养成了好品德,好习惯,把指望泥灯的想法淡了,泥灯就剩了自动点亮和熄灭的功能,只有当人们遇到紧急和特别的困难时,泥灯才又显出心想事成的能力。
听故事的孩子多了。张家,何家,黄家,杨家,李家。孩子们在我的床前围成一圈听我讲故事。
张婶儿的针线笸箩里,有剪子,尺子,针插和线轴儿。线有五种颜色:红,黄,蓝,白,青。这些小家伙日夜厮守在一个小天地里,免不了就会磕磕绊绊。剪子最不安分,没有活儿干的时候,闭着嘴憋得慌,不是咬这个一口,就是扎那个一下。针插被它捅了一下,就说:老兄,你老实呆着好不好,你看我,锋芒不露才是真工夫。卷尺伸了伸懒腰,又打了个哈欠说:忍耐是为了施展。五色线轴互相递个眼色,笑而不语。在身材修长的家伙抖机灵的时候,这五个圆滑的小伙伴正密谋着一场革命。
夜深人静的时候,红儿先跳到桌子上,她拽拽黄儿的小辫儿,悄声说:出发!蓝,白,青也听到了,手拉手都跳出笸箩,滑到地上,从猫洞钻出去,滚到院子里。五个获得自由的小家伙兴奋地跳起环舞,跳累了,红儿说:咱们好不容易解放了,总该干点什么吧?黄儿说:快端午节了,姑娘们手上要系五色线,要做香荷包,缠小粽子戴在身上。咱们给那些买不起线儿的姑娘们送点五色线吧。大家同意,立即行动,寻找贫困人家。他们闻闻哪家没有粽子味儿,就每个线轴抽出一丈线,合起来,挂在那家门上。走过十几家,轴上的线也不多了。白儿说:留点给讨饭的那个小女孩儿吧。于是他们来到村边大树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在给她生病的母亲喂粥。蓝儿问小姑娘,你有五色线吗?小姑娘摇摇头。他们就给小姑娘的手腕上系上了五色线,小姑娘瞧着手腕儿笑了。他们又对小姑娘说,你到河边,找一根树枝,把我们系上,线头系个小蚂蚱,放到水里钓鱼。小姑娘照着做了,果然钓上来几条小鱼。小姑娘拿回住处,给娘煮汤喝。娘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吃不完的鱼拿到集上卖,她们也不用去要饭了。小姑娘买来鱼网,把网送给贫困的人家,大家靠网鱼,日子都好起来了。
可是,五色线却越来越少了,线轴儿也玩够了,他们想张婶儿了。小姑娘带着鱼网和鱼,把五色线轴送回张婶儿家。张婶儿惊喜地把他们搂到怀里,看着瘦瘦的线轴,心疼得流下泪来。线轴们说:娘,我们可见了大世面啦,还给您带来鱼呢!以后,小姑娘想线轴了,就来张婶儿家接他们出去玩儿。五色线连着越来越多的人,绵绵长长。
孙姑姑再说一个吧。孩子们仍意犹未尽。
我望着窗外大枣树上挂满红的绿的枣儿对孩子们说:我给个谜语看你们谁能先猜出来。
好好好,孙姑姑说个谜语。
院子里,绿的绿,红的红,又好吃,又好看。猜一种水果。
黄家女娃顺着我的视线看到院子的枣树,叫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枣儿。
再说一个,这屋子里的。长的少,短的多,用脚踩,用手摸。猜一种用具。
孩子们看着屋里的东西乱猜。何家孙儿小声地问:孙姑姑,是梯子吗?
猜对了。
在那个文学荒芜和贫瘠的年代,我微弱的声音,给孩子们一个童话世界。面对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睛,更加坚定我有用地活着的信念。后来,我教他们写字,写一个字得歇几次,字歪着,笔画斜斜的,孩子们也照着歪写。只好反复纠正,终于孩子们高兴地说,我比孙姑姑写得还棒。再后来,院里的小学生们来问作文,中学生们问数学,青年来商量婚事,大姑大婶来找我写信谈家常。串门的人常常忘了我的病,越聊越来劲,有时聊上个四五个钟头,自己忘了吃饭,也忘了我得解手、吃饭。我心里可美滋滋,热乎乎的,我不讨人厌呀,还对他人有点用处了。
我渴望读书。但读书谈何容易,我的眼皮耷拉着睁不开。我试着让母亲把我的左手放在枕边,手指刚好能够撑着左眼皮;右手靠在胸前,扶着一本书。手指撑不住眼皮了,右手扶不住书了,左眼疲劳了,我就歇歇;有时书扶不住了,掉在身体的左侧,拿不到了,就等母亲来帮我拾起重新放在胸前;书需要翻页了,我等母亲来了翻一页;一个姿势太久了,等母亲帮我调整,或侧卧,或改用右眼看书。能看书,这是生存的一次突破,是我疾病人生的一次飞跃。其实,读书并不很难呀,怎么早没有想到呢,白浪费了几年的时间。这样读书虽然很慢,但每天都在读,一点一点地积累,竟达到非常可观的数量。母亲照顾我的十几年,是我读书最多的时间。先是为了解自己的病而读书,我想知道我的病,医生已经断它为不治之症,果然不治?甚至不能改善?二哥帮我借书找资料。可关于重症肌无力的书几乎找不到,有些外文资料,高中的英语不够用了,我便边进一步学习英语边看这些外文资料。西医对重症肌无力没有办法,我又学习中医,希望通过中医寻找到应对重症肌无力的突破口。阅读在不断拓展,之后读哲学,读文学,读历史。一页一行,一句一字慢慢地读,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又让我体会到了慢读的趣味。
读而没有思考,那些书本的知识还仅仅是别人的东西,读书的最大收获便在于仔细的琢磨。我正读医学杂志上一篇关于从中医角度探讨肌无力的文章,中医称肌无力为痿症,《黄帝内经·素问》之痿论篇说到五脏使人痿,重症肌无力的关键病机为脾胃气虚。这时书从手中滑落躺在我的身边。我的思想仍继续着刚才读到的内容,五脏心、肺、肝、脾、肾,其中脾主身之肌肉,肌无力对应中医应当就是肌肉痿,与脾虚有直接的关联,因此文章说重症肌无力的关键病机为脾胃气虚是有一定的道理。脾与胃在中医里经常同时出现,脾胃相连,脾有助胃消化的功能,人体的气血是由脾胃将食物转化而来。老百姓的语言中很少提到脾,多数人只认识胃,就像说到电灯联想到的是那玻璃的外壳而不是里边的钨丝一样。我对许多食物过敏,不能吃甜的酸的冷的以及高蛋白的东西,恐怕也是脾胃气虚的表现,是不是可以从饮食上进行补充呢?比如大枣就可以补脾,每天吃几颗大枣,虽然通过饮食摄取的量是很有限的,就像病情严重的那一阵子母亲给我喂粥,能够咽下的不多,但总有些微的效果,长期坚持,逐渐地可以起到调理脾胃的作用,有益而无害。母亲进来时,我说:我想吃点大枣,家里有吗?母亲一边拿起书重新放在我的手里一边说,难得你想吃点东西呀,我这就给你拿去。我小时候就听老人说,一天吃三枣,一辈子不显老。
阅读、思考,常常使我忘却疾病,忘记自己被困在床上。躺在床上,意外地让我获得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去阅读,去思考。经由这样艰难的阅读,获得了思想的自由,它张开双翼,在知识的领空翱翔,更进一步认识生命的无限美妙与神秘。阅读与思考,让生活如此充实,在阅读与思考中,一个全新的我呈现出来,那就是通过读而进行的思,这才是最重要的,是真正我的复苏,由此体会精神世界的广阔,我的生命因思考而存在。
哥哥姐姐时常来,特别是二哥,几乎每天都来。虽然我无法减轻他们的负担,但我对疾病不抱怨,不沮丧,对生活不挑剔,尽量在感情上、精神上用我的爱,我的关心和欢乐回报他们。我不能只把自己定位在病人这个角色上,哥哥姐姐来了,我主动关心他们的工作、生活、家庭、儿女,交谈的内容尽量围绕他们关注的感兴趣的话题,除了一起分析病情,商量治疗外,更多的是听他们讲社会上的事情,讲他们的工作,跟我讨论一些国际、国内的问题以及他们工作、家庭上的烦心事。二哥在单位里开会听报告,都要做详细的笔记,来了就读给我听,读时再添加一些背景注释,人物描述,绘声绘色。我一边听一边适时做些点评或提几个问题,更增添二哥叙说的兴致。哥姐遇到一些问题,也乐意与我交流,倾听我的意见,好像他们面前不是躺着一个足不能出户的重病人,而是个能够拿大顶的小妹妹。
屋外是沸腾的生活。那是中国最火热的年代,持续的高温足以融化每一颗心,每个人的大脑仿佛都已熔成了地底的岩浆,所有愿意和不愿意的人都被卷带进这股热潮中去。我躺不住坐不住了,情绪激昂,心早已跃跃欲试,奔腾而去。听,东风吹,战鼓擂,到处是人潮鼎沸、锣鼓喧天,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去农村的新指示发表后,北京已有十六万人去农村,车站每天送走几千人。街道动员闲散劳动力上山下乡,我不愿意做生活的旁观者,给街道支部写信也要创造条件争取上山下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或许人们要说我是躺在床上说风凉话,我不在意,心中的那份渴求只有自己最明白。
二哥去干校,后来又去了铁路建设工地,参加修建湘黔铁路线。侄女侄儿去农村插队。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也纷纷踏上征程,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虽然我的身体被拘于病榻,但我的心早已融入燃烧的生活,这是我的使命,我的理想,我的追求。一个人就应当与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
病重难把枪镐动,五洲烽火燃胸中;
疾痼力微我不馁,痴望忠情化热风。
月饼大学毕业分配去西藏,临行前来道别。西藏距北京数千公里之外,有万重峰千叠嶂阻隔;那里空气稀薄,语言习俗也不一样。她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要下这样的决心需要勇气和信念。我对她充满了钦慕,我要学习这种精神,虽然我们的突破点不同,但都是向着生命的高峰前进,要于无途中闯有途。那一夜我心潮起伏,追随她一路去向远方,壮怀激烈。
野火难灭春风草,风掣雷击海燕笑。
残躯忠魂鸿宇志,一腔热血付东潮!
写下自勉诗,情绪依然亢奋,久久不能入眠。又成诗一首《纪班长赴藏》——
天兰兰如靛,
云白白似绵,
世界屋脊有春城,
这般景色未见。
秦祁雨雪变,
巍峨嘉裕关,
茫茫沙海昆仑雪,
豪情万里关山。
京都阳光暖,
鼓频红旗乱,
春雷一声开新宇,
征途听党召唤。
明知路艰险,
欣然向高原,
山高水长谱新曲,
康藏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