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源于自然
真正的本源之思,皆不会意图回到过去,而是认识到:创造曾经如何从虚无中涌起。
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幸运,就是几乎完整地穿越了人类数千年文明进程的几种主要形态:
从蜡烛、油灯时代,到白炽灯,再到今天的不夜城;
从亲自用脚踩木式抽水机灌溉,到今天一边农业机械化,一边食用着遥远的泰国运来的大米;
从邮递员用绿色的自行车送来书信,到今天一部手机就兼具当年影院、邮局、图书馆、银行等诸多功能而且还远不止此……
进步显而易见,怀旧只是每一代老人对自己童年作不必要的留恋。露天电影院之所以在某些人看来如此美好,称之为“天堂电影院”,那只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童年和少年,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但对于今天和未来的孩子,它不过是过时了的影视载体,和它所播放的大多数电影一样,缺乏魅力。
今天频频带孩子到农村、到大自然中去的父母和教师,很少有卢梭式的思想自觉:知道自然在教育中意味着什么,知道为什么教育(尤其是某个阶段的教育)必须回到自然中去。
《爱弥儿》开卷就说:“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会变坏了。他强要使一种土地滋生另一种土地上的东西,强使一种树木结出另一种树木的果实;他将气候、风雨、季节搞得混乱不堪……”
基于此,卢梭认为,一个人生命最合适的起点是乡村而不是城市,他说:“城市是坑陷人类的深渊。经过几代人之后,人种就要消灭或退化;必须使人类到更新,而能够更新人类的,往往是乡村。因此,把你们的孩子送到乡村去,可以说,他们在那里自然地就能够使自己得到更生的,并且可以恢复他们在人口过多的地方的污浊空气中失去的精力。”
一切源于自然卢梭式的“危言耸听”,在中国文化的开端处,就由《道德经》等书籍,以哲学的方式说出。几千年来,人们一直没有采纳这些危言耸听,这一定有它的原因;而人类也一直把这些话当成无用的珍宝珍藏,而不曾完全丢弃,这也一定有它的道理。
如果用今天的科学成果和科学方式来重新说出,这些观点的利弊或者能够看得更清楚。
人这个物种“诞生”于一两百万前年的非洲稀树大草原,我们的诸多习惯已经在那一刻永久地被选择和保存。城市起源于约一万年前,虽然是我们依据自己的“喜好”创造了城市,但我们热爱平坦的草原,最多只能记住几个人的名字和面孔,喜欢火烤食物的味道,喜欢刚刚摘下的水果的甘甜,以及,我们本能地害怕从来没被咬过的蛇,而对每天有车祸发生的汽车却没有这种恐惧(因为不怕蛇的早已经在百万前淘汰出局)……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我们人类依然是自然之子、草原之子,而不是城市之子。
爱草原和乡村,就是基因里写着的本能,就像我们爱芬芳、甘甜、温暖和光明一样。
这一切让我们舒适,这就是目的本身,是我们所想要的,这已经是很充分的理由。
但这只是人类童年时期的伊甸园,而人类事实上已经走出了伊甸园。这种怀旧和回归固然需要被适度满足,但这并不表示,回到那里就解决了人类的问题,或者是人类最根本与最重要的追求。
事实是我们既回不去了,而且也并不是真正想要回去。我们创造了城市,创造了机械,创造了电子信息,创造了互联网……即使我们的基因依然是自然之子,但我们的自由与选择权,让我们有权力并且已经作出选择:一边无限怀旧,一边决不再回到童年(伊甸园)。
然而并没有这样简单,至少对教育和知识而言,自然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意义:绝大多数人类的知识起源于人类的乡村时期,虽然在现代化也就是城市化的过程,它们才真正成长为科学,但是它们的根柢依然扎在田野里。
当我写下“世界”,“世”依然源自结绳记事的“三十”,“界”依然源自耕地的边界;当我写下“夫妻”,“夫”依然是一个插着头簪的男人,“妻”依然是梳理长发的女子。
面积,依然根源于耕地的测量;方向,依然不是城市的道路指示,而是人类在太阳底下的生存技能;生物技术,并不起源于袁隆平们,任何一种庄稼和家畜,都是人类千百万年选择的结果——早在达尔文提出物种起源之前。
也就是说,知识源自自然和乡村,它的根还在那里并且依然在起着作用:天文地理在那里,历史也不并不在城市的博物馆里,诗人们吟诵创作的场景在那里……
那里是哲学家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们所说的“生活世界”,是知识诞生但还没有精确化、精细化的“智慧汤”。
如果人类知识也有一个怀特海所称的“浪漫、精确、综合”的过程,那么自然与乡村,就是人类知识的浪漫时期。浪漫时期的知识是丰富而幼稚的,是天真的,是相互融合难以区分的,是不够成熟更不够精细的。
现在,自然对我们的教育有了两重意义:它既是人类天性喜爱的伊甸园,是人类对童年美好记忆的回归,又是人类尊严的象征——知识——的起源之所。我们为了喜欢而爱自然,也为了洞察知识的起源与本质,或者说不丧失它的源头活水,而重视自然。只强调前者的,滋生出以休闲、享受和消费为宗旨的回归自然;只强调后者的,滋生出诸多以自然为研究对象的学科课程。而这二者的区分本身就是“非自然的”,是典型的现代思维。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在自然和乡村阶段,它们是未曾区分的。
于是,回归自然的教育,就意味着同时注意到自然作为人类之源、知识之源的双重意义,也就是说,自然对我们而言既是快乐与意义之源,又是力量与方法之源。但人类可能已经注定会生于自然、长于城市、葬于太空。强调这个“源”,并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说“从自然开始”对每一个人意义非凡,那意味着他可以从自己的根源处开始无限与自由的发展。